◎他直挺挺仰面栽倒。◎
沈之砚摔得七荤八素, 身上疼的倒还好,就是头有点晕,耳鸣声嗡嗡作响。
虽是形容狼狈, 他单手撑地,迅速翻身而起, 身手敏捷得一点都不像个文官。
回头望去, 马车车厢被炸得四分五裂, 拉车的马倒在血泊中哀鸣抽搐。
连翟天修都能搞到硝雷,沈之砚不信裴安没这个能力,他耳聪目明, 先前正是听到车厢下传来一阵滚地声,马上便想到了这一点。
周围人头涌涌,整条街像炸了锅,到处是乱蹿的行人,林七比他晚一步跃离马车, 双耳被震得暂时失聪,追上来打个手势, 拉着他一头扎进人堆。
沈之砚反手拽住林七, 指了个相反的方向。
选在这里动手,亦是裴安的老谋深算,对他的学生有足够多的了解, 沈之砚绝不会拿平民百姓做挡箭牌。
躲过一波箭雨, 暗卫尚余七八人,此时正向这边赶来。
沈之砚孤立于外, 目标显眼, 人群中出现数名手持刀械的身影, 逆着人流, 也在迅速朝他们逼近。
喊杀声响成一片,暗卫与刺客们交上手,近战暂时僵持住,大福寺这里地势平坦开阔,可以当作射击的据点皆在三十丈开外。
这么远的距离,箭术精准,唯有军中神箭手方能做到。
林七与众暗卫掩护沈之砚且战且退,后撤的方向正朝着七孔桥,爆炸也有个好处,声响传过去,严烁很快便会赶来,刚好先解决掉这一面的远攻。
沈之砚虽不曾习武,身在拱卫中却并不是累赘,他脚步稳健迅疾,眼力精准,时不时出声提醒,反倒频频助暗卫避险,沿路到处是小贩来不及收拾的摊位,他偶尔抄起个饭碗瓷盆之类的掷出,角度刁钻,百发百中。
但刺客的身手明显要更胜一筹,人数虽不多,步步紧逼的气势,却有排山倒海的压力,兼之远处弓箭手掠阵,暗卫们的抵御愈发吃力。
只消拖延片刻,撑到严烁赶来便有转机。
路过一个饼摊,那摊主早已不知逃去何处,一个大铁锅半歪在炉灶上,里面还剩半锅油,沈之砚扫一眼灶膛透出的暗红,上前一把掀翻铁锅。
沸油入灶,轰地一声,火苗从炉眼中蹿出来一丈多高,沈之砚从怀里摸出帐本,高举着递到炉火前,喝了一声:“住手!”
他的声音清朗冷冽,如极北冰原上的朔风,拂进每一个刺客的耳朵。
“相爷要的是这帐本,若我现下烧了它,诸位可就白忙一场了。”
从付轶手中缴获帐本的消息散播开来,若是从前,裴安一定会叫他去,直接开口索要,像上次明目张胆包庇长公主那样。
要到动用武力的地步,便说明这帐本对裴安来说,同样意义重大,按付轶未撕毁前的记录,有了这本东西,等同于掌握住朝中大半官员的生死命脉。
刺客受此震慑,紧逼的压力稍减。
此时,身后远远已能听见马蹄声,袭击至此,才不到一盏茶功夫,巡逻的守城军来得不会这么快,是严烁赶来了。
暮色四合,光线晦暗不明,纷乱的街道上行人仓皇,被无辜殃及的民众有人狂奔,有人哭号,唯有沈之砚身周,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汹涌的烈焰在半空狂舞,肆意吞吐火龙,带起滚滚浓烟直冲天际,沈之砚如同置身烈焰,火光如血,泼了他满身赤红。
袖口已被火燎着,他浑不在意,甚至手再向火焰探近,帐本在焰力吹动下哗哗作响,纸页烤得焦黄卷曲。
片刻静谧中,一个细长的人影鬼魅般闪至近前,手中一柄长刺沉沉无光,丝毫不打眼,像一尾毒蛇悄然袭上沈之砚脖颈。
迎着尖锐的锋芒,沈之砚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仰头避了过去。
林七紧随在侧,旋身扫踢刺客,那人腾挪间长臂轻舒,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奇异韵律,如同舞蹈,行动敏捷如风。
刺客侧身避开林七一腿,手中长刺锲而不舍,仍追着沈之砚而去。
“是她!”
电光火石间,沈之砚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五月里在光通寺时,与阮柔相撞的那名女子。
当日做女扮男装,此刻亦然,但她举手投足的几个动作,沈之砚曾仔细观察过,便再不会忘。
枭卫!长公主派来的!
不,不是长公主,应是裴安向她借用,那么……
片刻的分神,沈之砚肩头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此处又窄又乱,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桌椅,他本是背抵门柱,借此隔断弓箭手的射程,脚下可以挪动的地方有限。
长刺扎进左肩,锋利的刃身本可当场洞穿,此时却受到一层柔韧的阻力,如中败革,发出沉闷的“噗哧”声。
受到秦献的启发,沈之砚今日在官服之内,也穿了件皮质软甲。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宿玖抽回水刺的手慢了半拍,林七糅身扑中了她,膝盖重重撞在腰上,将人压制在地。
与此同时,严烁的大队人马业已赶至。
今次他本是有备而来,为着至交好友的命,比抓梁泽那次还要下血本,手下精锐倾巢而出。
被裴安摆了一道,险些白晾在七孔桥,严烁满肚子激愤,率队疾驰而来,路上分出一股料理藏身楼顶的弓箭手,三十余骑带着大军压境般的威势闯入长街。
黑衣人见势不妙,一声唿哨四散开来,眨眼功夫混入人群。
胆敢当街行刺朝廷命官,裴安这次吃不了兜着走,严烁誓要一网打尽,纵马高呼,率众围追堵截。
驰至沈之砚身前,严烁勒马扬声问了句,“怎么样,你受伤没有?”
“一点小伤。”
沈之砚看也不看肩头的伤口,示意他不必白费力气追剿,指着地上的人,“有这枭卫首领,一个就够。”
宿玖被林七卸了下巴防止自尽,双手反剪在后,正在奋力挣扎,闻声一顿,艰难地侧仰起头,眼含惊诧看向沈之砚。
继而,那张经过伪装、却仍难掩秀丽的脸上,阴恻恻露出个诡谲的笑。
下一刻,沈之砚无端一个趔趄,清隽面庞迅速蒙上一层死灰,隐隐泛青。
紧接着,仿如玉山倾颓,他直挺挺仰面栽倒。
“之砚!”严烁飞身下马,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探颈侧脉息,沉声道:“中毒了!”
林七同他一道,七手八脚扯开沈之砚的外袍,这才看到左肩的位置,沿内甲一圈全部濡湿,血被柔软的皮甲压在里面,解开卡扣,颜色发乌的稠血顷刻间漫开,打湿了半边身体。
*
东华门边的这座大院一向冷清,东厂这些年被内阁压制得太狠,手中权柄屡次削弱,早已不复先帝时期的辉煌。
翟天修走进大门时步履轩昂,与院子里那些惯于缩肩抱手的阉人相比,显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他目不斜视进到内堂,向上方脸色阴沉的桂保一拱手,“督公,您找我。”
说罢,不待吩咐,径直撂袍坐在下首。
桂保白皙姣好的面庞上,那双形状妩媚的眼中闪过凌厉。
秦献离京十多年,每月必有信回,关于烨王、西北动向,这些圣上最着紧的消息,都是他传递回来的。
虽说人回到京城后,他也觉出几分不妥,但毕竟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桂保是真心想要保他一保。
“小献子死了……”桂保轻缓抚动纤长的手指,笑容明媚,柔声道:“翟将军,你必须给咱家一个满意的理由。”
侍立阶下的几个番子,这时已是双腿发抖,他们皆深知督公的脾性,脸上越是笑得欢,话说得越温柔,杀起人来就越凶悍。
翟天修坐在椅中纹丝不动,堂内烛影晃动,他颊畔的刀疤如同活物,小蛇般静谧游走。
半晌,他低头微微一笑,“督公顾念旧情,那圣意又该如何?秦献首鼠两端多年,才给了烨王坐大的时机,其罪死不足惜,督公下不去手,我替你一绝后患,难道督公……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诚意?”
桂保捻动手指的力道加重,冷笑:“论首鼠两端,小献子不及你多矣。”
翟天修不为所动,亦语气冰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一句话,将他左右逢源的居心,剖析得一清二白,偏偏还让人不得不信。
桂保冷眼看着翟天修,知他有恃无恐,圣上如今正指望他呢。
延绥三大卫所并非铁板一块,延德卫指挥使康良早有不服之心,只缺少一个契机,如何挑动内乱,趁势瓦解烨王兵权——
这趟大梁,还得靠翟天修来挑。
然而,饶是见惯勾心斗角的桂保,面对眼前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觉齿冷。
“小献子一回京就向我引荐你,诚心为你谋划,翟将军过河拆桥,咱家如何敢要你的忠诚?”
“他那样做,为他自己谋利罢了。”翟天修笑得云淡风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督公,你说是不是?”
“你这人,前途无量啊。”兰花指微翘,桂保向他投来一睨,“先前是咱家小看你了,也怪沈侍郎咬得你太紧,不过,今日之后,你终于可放开手脚了。”
翟天修侧目望来,显然没听懂他言下之意。
桂保手下有人盯着长公主府,知道那几个枭卫余孽今日有动作。
他含笑摩挲手掌,“眼下这会儿,沈之砚多半已经遇刺身亡。”
第85章 支离破碎
◎熟练地自沈之砚肩头剜下一片肉来。◎
阮柔回到棠梨院, 便匆匆赶去小厨房,挽袖洗手,预备给沈之砚做一道黄芪焖元鱼, 另叫人赶紧把天麻汽锅乌鸡放到火上去炖,一个多时辰倒也够了。
这几道药膳, 还是她先前在家跟阿娘现学的, 口味清淡, 起初她还怕沈之砚不爱吃。
其实沈之砚在口腹之欲上向来克制,基本上端给他什么便吃什么,每道菜下箸次数不多不少, 因她叮嘱过药膳功效,劝他多吃,便每次都吃得精光。
不得不说,沈之砚自幼在饮食上受到的调教,令他在饭桌上看起来, 温顺得像个孩子。
与私下里乖戾霸道的本性,截然相反。
晚膳预备好, 廊下已掌了灯, 阮柔回内室脱下沾染到油烟气的衣裳,换了身丁香色缠枝葡萄褙子,对镜照了照, 脸色不大好, 想是近来居所不定,她有些食欲不振, 便又补了点胭脂在两颊。
拾掇停当, 算算沈之砚也就快回来了, 侍女在厅里摆膳, 她挥手叫人下去,亲自上去布案。
沈之砚吃饭不挑食,但桌上的碗碟必须码得横平竖直,眼下她做这些时心不在焉。
不知怎么的,心下总觉惴惴,阮柔想,或许还是今日听到的那些事,对她冲击太大。
自重生后,沈之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她证明阿修是卑鄙小人,贩私盐、勾结烨王,阮柔不愿相信,更认定沈之砚是私心作祟。
然而每一件都被他说中,令她汗颜,在他讥诮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若他早已洞悉前世,是否对她也同样鄙夷?
想到今日探班时他的不喜,更催她早点离开,阮柔心底的不安像水中一点涟漪,从轻微不起眼的动荡,逐渐扩大,演变成一种,湟湟然无措的不详预感。
“夫人,不好了,夫人……”
云珠大呼小叫着飞奔进门,阮柔正握着一把箸筷,手一抖,洒了一地。
她这个样子,与前世在庄子上,带回噩耗时一模一样。
“出……什么事了?”阮柔一颗心莫名揪起。
“老爷受伤了,被他们抬回来的……”云珠喘定口气,“说是遇袭……”
匆匆赶往外院的路上,阮柔心下反而稍定,前世沈之砚也曾遇刺,这么说,上次在翟天修手里伤的那刀,纯属节外生枝。
记得那时沈之砚伤得虽重,却并不致命,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阮柔自我安慰,追在身后的云珠又道:
“说是老爷中毒了,送他回来的那些人里有好几位医师……”
中毒?阮柔心里咯噔一下,柳眉紧蹙,脚下加快步子。
外院书房的门廊下,严烁怀里抱着刀,一脸颓丧席地而坐。
他和沈之砚这几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他这个冲锋上阵的偶尔还会挂个彩,沈之砚在后运筹帷幄,从来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两月却一而再受伤,把自己搞得惨兮兮,像是又回到从前国子监时那样,身上破破烂烂,到处是伤。
严烁亦知今次行动凶险,与其说拿帐本作诱饵,不如说沈之砚以身犯险,逼得裴安向他下死手。
枭卫以手段莫测闻名,随着烨王离京,才在京城销声匿迹,严烁当时便审问了宿玖,谁知这女人倒是硬气,一点都不怕死,只冷笑着说,此毒当世无人能解。
刑部和大理寺最不缺就是擅长用毒解毒的高手,谁知看了一圈,竟无一人辩出中的是什么毒。
目前除了血流不止,尚无其他症状,若拖延得久,必因失血过多而死,眼下只得先将昏迷不醒的沈之砚送回来。
严烁更让人叫来了马牢头,老马热衷钻研旁门左道,既然这毒冷门,说不定他能解。
谁知来了一看,竟也觉棘手,四五个医师齐在病榻前,争辩中各持己见,一时束手无策。
严烁在旁听了半日没个头绪,他也插不上嘴,索性出来等。
沈之砚不省人事,严烁抬他回来时满心愧疚,不敢惊动老夫人,只叫人悄悄去后面通知夫人。
阮柔进来时神色尚算镇定,严烁稍稍松了口气,上前道:
“嫂夫人不必忧心,里面已在诊治了,你放心,老马……是我们大理寺最好的医师。”
说这话他也不怕硌牙,把个地牢里专管刑讯逼供的牢头,说成治病救人的大夫。
阮柔一路来,心里多少抱了些侥幸,近来沈之砚受伤也不是一回两回,难免有那么点儿“狼来了”的意味,她还在想,说不定这次又是他弄出来的幺蛾子、苦肉计。
然而此时立在廊下,透过半掩的窗听见里面的情形,比想象中严重得多,她的手攥在袖里,指甲死死掐住掌心,强迫自己冷静。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严烁未及开口,房门“咚”一下从内打开,一个小厮端着一盆血水跑出来。
“那毒性有些古怪,导致血流不止。”严烁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愧得无地自容,“屋里血腥气重,要不嫂嫂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阮柔紧抿着唇,知道这会儿进去也帮不上忙,纯粹是添乱。
隔窗仅能瞥见床榻一角,沈之砚睡在那里,上衣褪除,露出肌肉紧致、线条流畅的胸腹,肩头苍白破碎,皮肤上布满青紫的斑点,看着很瘆人。
屋中各人拿出的解毒之法千奇百怪,连试几种,非但不能奏效,反倒让伤势更加恶化。
这时马牢头从腰间摸出柄纸片薄的小刀,凑到皮肉前才省起,收回手在火上杀了杀,反手熟练地自沈之砚肩头剜下一片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