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何必表现得过于小气,“她在市井长大,为人圆滑才是生存之道。”
“欸,我就说吧……”云珠一叠声,“夫人也觉得,郡主为人圆滑。”
阮柔轻轻搡了她一下,“看破不说破,你这张嘴,好该收一收了。”
从前阮桑就总这么教训她。
与秀秀相处得久了,阮柔也能看出些来,在面对游鸿乐、姚氏这些人时,她随和好相处,颇有几分面面俱到。
甚至看上去有些是非不分,但不可否定,人情世故上,裴琬莠比寻常世家贵女更为练达。
此时,裴琬莠坐在相府书房的椅子上,两条腿不安生地晃来晃去,面对当朝首辅,神情上并无丝毫局促。
“父亲叫我做这种事,还真是挺让人为难的。”
在柔姐姐家作客,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然而转念想到,偷得是沈之砚的东西,又让她来了兴致,扮个鬼脸笑嘻嘻道:“不知女儿能得着什么好处?”
这般讨价还价,裴安不以为忤,流露老父的慈祥关爱,“上回听你母亲说起,你已有喜欢的人了。”
裴琬莠眼睛忽闪一下,绽出光彩。
“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作主,为父替你定下这门亲事,全了莠儿你的心愿,好不好?”
裴安与这便宜女儿相处不多,却十分了解她的脾性,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方为上策。
果然,裴琬莠痛快回应,“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
阮柔回到棠梨院,就见陶嬷嬷在院门口徘徊,她走上前,“嬷嬷过来,可是老夫人有什么话要交待?”
陶嬷嬷回身见了她先是一喜,随后带上些为难,勉强一笑,“听说二爷醒了,我替老夫人过来看一眼。”
阮柔一听这话就明白,老夫人还是拉不下脸,想叫儿子主动上门。
她轻叹口气,也不知这样擅作主张,替他们母子化解误会,到底做得对不对。
她有种预感,沈之砚未必会领情。
存了这个心思迈进书房,严烁已经离开,桌案之后,沈之砚独自坐着,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的神情冷冰冰的,叫阮柔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此时一幕,与沈之砚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去看女子交握在身前的双手,那里并没有一封和离书,她的神情也并不是冷淡疏离,眉眼温婉,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有些东西已经发生改变,失而复得,令他更懂得眼前的一切弥足珍贵。
他绝不允许,事态再次朝着前世的轨迹前行。
“来。”沈之砚向她伸出手,眸光柔和下来。
阮柔隔着书案,在他对面侧身坐下,眸中带几许审度,静静打量着他。
“伤才好一点就忙公务,夫君刚才在跟严烁谈什么?”
她的问话刻意加重语气,不愿再听他的随意糊弄。
离得这么远,不肯给他抱,却无法阻止他以目光代替手,贪婪地、不放过每一寸肌肤,流连着一点点抚过。
明晃晃的目光下,阮柔微赧,垂下了眸子,看见案上那本“延绥盐铁”,隐约记起,前世和离前,似乎沈之砚正预备着前往西北公干。
她无端升起不安,“你要出远门?”
“不去。”沈之砚摇头,想了想,还是实言相告,“圣上想让我去一趟沧州,我正想法子推辞。”
不知从何时起,沈之砚对皇帝起了怨怼,或许是因为前世阮家的遭遇。
到目前为止,他那位无足轻重、安分守己的岳丈,对时局毫无影响,与皇帝尚有一份同窗之谊,何以惹得圣心大怒,不留情面地将他斩首示众。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沈之砚清楚知道,皇帝让他进内阁,是为牵制裴安,整个朝堂,乃至天下,皇权之下,人人皆为棋子。
如今沈之砚这枚棋,有了自己的想法。
“好。”阮柔眼中流露欣喜,她当然不想他走,前世正是他离京,她才会死在庄子上。
她起身绕过书案,主动投怀送抱。
沈之砚把她圈在怀里,细腰如柳压得向后弯折,他低头吻她,缠绵悠长,极尽索取。
长长一吻过后,阮柔伏在他怀里低低喘息,见他心情愉悦,趁机道:
“母亲这两日也病倒了,夫君,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怀抱忽然变得有些冷。
前几日,沈之砚在意识清醒中忍受皮肉之苦时,她向谬太清追根究底的那些话,悉数听在耳中。
沈之砚攥起她的下颌,指腹力道加重,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像是想就这么生生把她揉碎了,嵌进血肉里。
“阿柔,你真傻!”在她耳边低语,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又怜又痛,“什么人都能让你心软。”
她固执地寻求真相,为他申冤平反,沈之砚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呵护的温暖,甚至让他有些不习惯。
但她并不知道,母亲对他的偏见和误解,像清晨山巅的雾岚,风一吹就散了。
他早就不在乎了。
沈之砚唯一在意的,是前世谁给她下毒。
第89章 被人欺骗
◎她不得不承认,是真的很傻啊。◎
眼看还有四五日就到中秋, 这天,裴琬莠来向阮柔辞行,说要回郡主府。
“不是说好了, 十四那日我陪你一道回去。”
裴琬莠笑着摆摆手,“姐夫受了伤, 你又没空陪我, 住在你这儿怪不方便的, 干脆早点回去算了。”
阮柔有些过意不去,前阵子沈之砚不怎么在家,裴琬莠出入棠梨院倒还没什么, 昨天下午她在房里给沈之砚换完药,出来正瞧见裴琬莠在院子里,一时进退不得。
许是知道他们夫妻在上房,不好意思进去打扰,看见她时, 脸上的笑容颇为尴尬。
阮柔当时未出言挽留,看着她匆匆退出院子。
“礼服明日就能做好, 回头我让云想裳直接送到你府上去。”阮柔细细叮嘱她, “梳礼要用的那套首饰,你记得叫阿斗好生照看,及笄是大事, 一个女子一辈子就一次, 千万不能大意。”
“知道了。”裴琬莠抿着嘴盈盈而笑。
阮柔又问,“说定了谁给你行礼?”
“裴夫人请了仪兰公主。”裴琬莠小嘴一撇, 名义上, 裴夫人还是她母亲。
“甚好。”阮柔点头, 仪兰殿下与端宁长公主是姐妹, 也算是裴琬莠的姨母,地位尊崇,由她来给外甥女儿梳笄,倒也适合。
“十五那天,你可要早点过来。”裴琬莠再三叮咛,神秘兮兮附在她耳边,“说不定,那天我还有一件喜事临门。”
阮柔猜到一点,与她两相对视,“真的?”
“嗯!”裴琬莠重重点头,“昨天父亲亲口答应我的。”
“那可要提前恭喜你了。”阮柔很替她高兴,拍拍她的手,“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送走裴琬莠,转回棠梨院,就见沈之砚正站在书房门口。
“阿柔,你来一下。”沈之砚朝她招了招手,转身向一步进了书房。
阮柔跟进去,“怎么?”
“郡主走了?”沈之砚唇边挂了抹古怪的微笑。
阮柔感觉到他笑里隐含的讥讽,莫名有些不安,“走了。”
沈之砚屈指敲了敲桌案,“我上次放在这儿的帐本,阿柔可瞧见了?”
先前她见到那烧焦的扉页上,还染了斑驳血渍,当时就已明白,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保下的。
“我没见啊……”
书房一贯不许下人进,打扫都是她亲力亲为,阮柔愣怔一瞬,猛地抬头,“帐本……丢了?”
“嗯,被人偷走了。”沈之砚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是愉悦的,又向她证明了一次人心险恶,“是谁,阿柔猜得到么。”
不必费力去猜,阮柔已经想到了,她扶着桌沿坐下来,低垂着头,不敢去看沈之砚。
被人欺骗,并不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她语声艰涩,“秀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姓裴啊。”沈之砚语气平直,像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裴相不惜命人行刺于我,却还是无法拿到帐本,正好你把他女儿接在咱们府上住着,近水楼台,怎会忍住不动手?”
“原来你早就……”
他到此刻才肯说出遇刺的真相,阮柔莫名一阵悲从中来,觉得自己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之砚见她难过,柔声安慰道:“我不是说过了,那帐本不全,留着无甚用处,偷了也无妨。”
那么重要的东西,因她识人不明而丢失,他非但没有责怪,反而来安慰她。
“你……”
阮柔想对他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又有点想哭。
自那日帮老夫人劝了他两句,得着一句“对谁都心软”的评价后,她便觉出,大抵在沈之砚眼中,她就是个傻而天真的女人。
如今她能想到,若沈之砚也有前世的记忆,会否觉得,自己明明被他囚禁过、死过一次,却仍会对他心软……
很傻!她不得不承认,是真的很傻啊。
胸口翻起一阵烦闷,阮柔掩住口,匆匆起身向外走。
沈之砚见她恼了,有些手足无措,追上去拉住,却被她一把拂开。
“阿柔,我……”
“我有点不舒服。”
沈之砚蹙眉,“你怎么了?”
阮柔胸闷欲呕,顾不得多说,又怕他的洁癖,“没事,你别跟来。”
她冲出书房,急忙回了上屋,在净室的小杌子上缩成一团,止不住干呕。
吕嬷嬷跟进来替她拍背,又拿了热水给她喝,半晌忽然迟疑,“夫人,你这个月小日子,是不是没来?”
阮柔心口直如翻江倒海,头晕脑胀听了这话,整个人愣在当场。
她仔细回想一阵,自从停了避子汤,吃起调养的补药,这两个月日子都不大准。
吕嬷嬷脸上一喜,“快叫大夫来瞧瞧。”
“别。”阮柔脸色惨白,一半是干呕闹的,剩下一半,却是难言。
“先别声张,嬷嬷,你等我想想。”
*
转眼到了十五这日,阮柔一早起来忙着出门。
沈之砚昨夜回得晚,见她睡了,便在书房胡乱歇一宿,这时进来,神情关切问道:
“你身子好些了?”
朱枫来说,昨日她请了大夫。
阮柔唇角牵了牵,“无事。”
她走到小几前,拿来昨天刚绣完的荷包,转身给他系在腰间。
沈之砚平日并不带这些,低头拿在手里看了看,流露些微惊喜,“给我的?”
成亲这么久,阮柔从没给他做过荷包,低低嗯了声,靠在他身上。
身边的男人如往常一样,一手环在她腰上,掌心温暖的触感拂过小腹,她的心头荡起一片涟漪。
刘太医来瞧过,她果然有孕了,但胎相不大好,许是先前避子汤的影响,又怀上得太快,近两日有轻微出血的症状。
不过刘太医也劝不必过虑,阮柔的身体底子一直很好,即便避子那些日子,进补及时,损伤并不严重,后来虞大夫改进的调养方子,亦是最为对症。
只要头三个月坐稳了胎,之后可保无虞。
于此,阮柔左思右想,还是打算先不告诉沈之砚。
从前私下避子,就已经很对不起他了,阮柔看得出,沈之砚也很喜欢孩子,若这个孩子保不住,她不想叫他知道,免得心生遗憾。
再说眼下赶着出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夫君要去吗?”
今日是中秋,朝中休沐,不过阮柔拿不准他的主意,“郡主府的及笄礼。”
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正如沈之砚所说,帐本已无用,裴琬莠偷走它,是欺骗、利用她,还是单纯地只是想报复沈之砚,其实阮柔并不在意。
或许从一开始,她对与秀秀的这份友谊,便抱了一丝疏离,没有全情投入,那么,伤害发生时就会相应小得多。
无论如何,今日她的及笄礼,阮柔还是会不失礼数,准时到场。
沈之砚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今日郡主府应该相当热闹,连烨王都专门派人送上贺礼,贺惜归郡主及笄。”
阮柔眉心一跳,她这两日苦思良久,才勉强记起,前世沈之砚侦办私盐案,还有后面的军械案,查的正是烨王。
眼下这也是朝中最要紧的一桩事,只是阮柔没想到,烨王竟会给秀秀送贺礼。
那么,是否真如近来传闻所言,秀秀其实不是裴相的女儿,而是长公主和烨王的孩子。
沈之砚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连你也这样想,恐怕今日郡主府的门槛,要被好奇之人踏破了,这么说来,我也该去瞧上一瞧。”
连他也要去凑这份热闹,到了出门,两人却并不同行。
沈之砚难得在城里骑马,在马车旁勒住缰绳,伏身隔着车窗对阮柔道:“你先去,我还有点事,晚些来找你。”
目送马车远去,沈之砚眉眼冷沉下来,一刻钟前,白松拿来一封信,是阮仕祯写的,纸上寥寥几笔,只道有急事相晤。
沈之砚和这位岳丈大人几乎从无交集,忽然间避开阿柔找上他,心头无端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
郡主府。
清晨的熹光拢在花园石径上,枝叶凝结的露珠坠落,染湿地面碎石,颗颗温润剔透,好似美玉。
秋风微凉,裴琬莠出来得急,身上只披了件杏黄色累珠叠纱长衣,足底的绣鞋踩在满地露水上,略微有些打滑,她跑得飞快,像林间纵跳的小黄莺,心情更是雀跃得快要飞起来。
“元哥哥,你总算肯来了。”
她霍地从男子背后跳出来,笑声如银铃。
翟天修转身,却是面沉似水,“秀秀,你闹够了没有?”
“我没闹啊。”裴琬莠抿嘴,露出小狐狸般的狡黠,两手背在身后,身子轻盈前倾,仰头看着他。
男子一身黑色武袍,高大如同山岳,眉眼英挺,透着冷厉不羁,在她靠近时,眼风锐利如刀,蹙眉退开一步。
“是你让裴相这么做的?”他嗓音低沉,挟着怒意。
裴琬莠低头玩手指,笑着装傻,“我叫他做什么了?”
“秀秀,你别任性。”面对她耍无赖,翟天修按捺住情绪,“我从没说过要娶你。”
“可我说过非你不嫁啊。”裴琬莠不加思索接话,随后放软了声调,“如今只剩你跟我了,咱俩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互惠互利,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扯了扯翟天修的衣袖,哀求似的轻轻摇动。
翟天修挥开她的手,凌厉的鹰眼微微眯起,刀疤扭曲显出狰狞,他压低声音,缓缓一字一句道:“你以为现在就可以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