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架势,丝毫不顾及刀下的是个活人,还是具死尸。
阮柔瞧得眼皮子直跳,见那人长相阴森,刀尖挑起那片肉,凑到嘴边伸舌舔了舔,继而咂嘴,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
看到这里,阮柔只觉胸口一阵翻腾,差点就要呕出来。
攀住窗栏的手指一紧,养了半月多的指甲硬生生掰折,她浑如不觉,只死死盯着那里。
床幔挡住了沈之砚的脸,只能见到他支离破碎的半边身子,但她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安静睡着的模样,忍不住鼻头一酸。
老马意犹未尽眯着眼,半晌轻声嘀咕,“像是西南一带的蛊。”
“你一会儿说是蛭蟥,一会儿说是蛊毒,到底哪样准?”
一个人不满地道:“马牢头,沈侍郎可不是你那些死囚,由得你随便折腾。”
被人叫破老马的身份,严烁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转头一看,阮柔面如死灰,猛地转身就走。
“嫂夫人。”他忙追上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赔着笑问:“你这是去哪里?”
“我回趟娘家。”
严烁一惊,以为她生气,丢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忙要赔罪,听她又道:“严大人,你叫他们先别动手,我娘家现如今正有位神医在,我去请他来看看,说不定有转机。”
谬太清名气大,又有先帝御赐的封号,来京之后有人打探得消息,也去阮府求医,却都被拒之门外。
神医脾气古怪,看病更是讲究一个缘字。
阮柔这会儿才来后悔,先前沈之砚提起与他旧识,她未曾细问,单看沈之砚有些避讳的态度,不知二人之间有无不快,眼下自不敢让旁人去请,须得亲自跑一趟。
谁想见到人,将情况说明,谬太清并无二话,当即就命药僮去提箱子,跟着阮柔转回沈府。
沈府的事瞒不住老夫人耳目,阮柔带着谬太清赶回来,正见沈老夫人拄着拐立在院子里,神情肃然。
严烁见她腿脚不便,亲自跑去搬了张太师椅来,老夫人却不肯坐。
作为沈之砚的同窗,严烁一向很怵老夫人,此时垂首而立,姿态比对着温大人时还恭敬几分,将事情经过细细禀了一通。
外院乱作一团,屋内时不时有人端着血水出来,儿子生死不知,这种情况下,儿媳妇却跑去了娘家,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无处可撒,这才不给严烁好脸。
然而,当阮柔带着谬太清回来,甫一表明身份,老夫人态度陡转,拖着病脚老态龙钟上前施礼,“久闻真人大名,有您老出马,小儿当算捡回一命,老身在此先谢过真人大恩。”
谬太清看向老夫人的眼神,带着些许意味深长,客套回礼,不再多言,带着药僮走了进去。
里面那几个医师是知道谬太清的,见请来这尊大神,皆心悦诚服退到一旁,唯独马牢头不通人情世故,眼带探究杵在近处观摩。
谬太清也不怪罪,一边验看伤势,口中与几人做些商讨,约摸一炷香后得出结论,他看着马牢头,“这位道友说得不错,果然是南疆的离人蛊,不知你打算如何医治?”
马牢头神情木然,话说得简单明了,“剜肉刮骨,切去毒源。”
谬太清失笑,点点头,“你这法子倒是直接,只是下手太狠了些,解了毒也得去掉半条人命。”
马牢头干瘪的唇一抿就几乎不见,这时露出个带些腼腆的笑容。
谬太清回头对严烁道:“烦请少卿替我备药。”
严烁肃然起敬,“真人只管吩咐,天才地宝我都能给您寻来。”
然而谬太清说的药材,绝非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与其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
最后谬太清道:“以毒攻毒,只要毒性匹配得当,便可杀死他体内的蛊虫。”
这话更像是特意说给马牢头听的,奈何老马不似他,全无济世救人之想,木着脸立在那儿,等着严烁都快出门了,才慢吞吞叫住人。
“少卿不必往别处寻,小的那儿都有,我这就回去给你取来。”
严烁着急忙慌,听他这一说,脚在门槛上险些绊一跤,瞪他,“那你还不快去!”
马牢头应声向外走,严烁又道:“诶,你叫人把东西送来就成,你自己就别来了。刚抓的那人,你给老子把她伺候好了。”
老马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一亮,脚下如飞,一溜烟走了。
第86章 千疮百孔
◎这世上无人理解沈之砚。◎
时至定昏, 秋夜疾雨,一阵紧似一阵,摧人心肝。
外院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书房中紧锣密鼓地忙乱着,拿着药的小厮进进出出, 偏厢这边则一室静谧, 甚至连烛台上蜡油滴泪的声响都能听见。
阮柔劝了几次, 想叫老夫人先回去歇息,上首的人正襟危坐,权当她说的是废话, 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时,谬太清身边的小药僮跑进来,“那边喂不进药,我师父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闻声,屋里的两人齐齐站起身, 阮柔看了老夫人一眼,心说您老是打算亲自进去喂药么?
恐怕老夫人这一辈子, 都未曾亲自动手照顾过自己的亲儿子, 从前嫡姐生的那位,倒恐怕是不假人手的。
看着沈老夫人板正面容下隐藏的愁苦,阮柔心下生了两分怜悯, “母亲, 夜深了,您足疽未愈, 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媳妇进去替您看着, 您只管放心回去歇息吧。”
沈老夫人空洞的目光落在阮柔脸上, 半晌无语,撑着拐转身向外走,想是刚才坐了太久,这一动顿时病足打滑,手里的龙头拐歪了一下。
陶嬷嬷和阮柔连忙左右扶住她,沈老夫人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倏地收回阮柔那边的手,随后顿了顿,似想找补些什么,到底没说出话来,迟疑着伸出手,在她手背轻轻摁了一下。
秋雨连绵,昏黄夜灯中,阮柔望着那老迈的背影良久,手上残留的触感软和又温暖,终是叹了一声。
老夫人这辈子仅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两个跟她毫无血缘的人,冷落亲子至今,不知心里可有懊悔。
谬太清调配了一剂汤药,须得在行针解毒前喝下,沈之砚昏迷不醒,换了几个人给他灌药,皆撬不开口,只得去请候在厢房的女眷。
阮柔进到内间,一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袭来,其中挟杂说不清是酸是臭的药味,呛人难闻,她掩了掩鼻,按捺下胸中憋闷走上前。
沈之砚半靠在大迎枕上,双目紧闭,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眼睑乌青如墨,那双轮廓优美的薄唇却是艳色逼人,红的仿佛能滴下血来。
一缕浓黑的发垂在额间,这样一张脸,与平日的清隽儒雅截然不同,浓墨重彩,有种诡异的绝艳。
然而阮柔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前两次受伤,沈之砚看似虚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的却是狐狸一样的狡黠。
眼下他闭着眼,再也不能仗着伤患、别有用心地哄骗她,就这么安静地睡着,素日伪装出来的斯文,是为掩饰阴鸷偏激的本性,却同时也藏下了他的弱点。
眼下,他的孤单和脆弱暴露无遗。
阮柔接过药碗,舀了一勺递到沈之砚嘴边,小僮在旁嘟囔,“不行的,他根本不张口,牙关紧得撬都撬不动,刚才我把勺子都掰断了……”
匙羹抵在牙关,果然难以寸进,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昏迷中也满怀戒备。
阮柔不觉称奇,把碗塞回给小僮,盘起一条腿坐到榻上去,颇费了点力,把自己塞进沈之砚和迎枕中间,让人半躺在怀里,这才伸手去拿药碗。
小僮干脆舀起一勺浓稠腥苦的药汁,把勺柄递给她。
阮柔半搂着沈之砚,一手托在颌下,在他耳边轻声哄道:“乖,把药喝了,就能早点好起来。”
上次小圆儿生病不肯喝药,她就是这么哄的。
也不知怀里的人是不是能听见,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竟奇迹般松了牙关,温热的药汁滑进口,顺着咽喉吞落腹中。
沈之砚配合地一勺接一勺吞药,阮柔心头酸软,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他的额角,与细汗一起滚入墨发。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掌控欲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逆来顺受的孩子,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任人施为,叫她如何不心疼?
至于谬太清解毒的法子,更是看得阮柔毛骨悚然。
粗短的金针中空,穿入一根黑色药线,刺入皮肉,药便缓缓注入体内。
沈之砚裸/.露的左肩上,密密麻麻扎了足有百枚金针。
阮柔凑近才看清端倪,所谓的药线,其上蠕动着无数细小的虫子,虫身通体漆黑,这才让那根原本是白色的药,看起来成了黑线。
谬太清神色凝重,刺针的手如行云流水,口中悠闲说道:
“南疆蛊本是枯朽死物,这蚜虫以食腐为生,待将血肉中的毒源啃噬殆尽,毒性自解。”
阮柔给他递针时,不小心手指触到尾部的药线,顿觉一阵钻心剧痛,这还只是一根针,碰到就已痛成这样,可想而知,沈之砚要忍受的,是成百上千倍的痛楚。
金针入体,不多时,他肩头剧烈抽搐起来,额角豆大的汗珠潺潺滚落,挣扎着张开眼,眼中尽是迷茫,唇边逸出几声低低的闷哼。
垂在榻上的手无力摸索着,直到阮柔将手指搭上去,他下意识紧紧攥住,才又慢慢阖上眼。
这该有多疼啊,比老马的快刀子割肉更难挨,阮柔担忧道:“真人,他这样……”
谬太清拿帕子揩手,一面伏身查看。
伤口周遭皮肉起伏不定,成群的食腐蚜发作起来,正在疯狂啃食血肉,看去如同暗流涌动的火山,时刻就要透体而出,猛烈爆发起来。
“幸得他体质特殊,对疼痛的耐受力比旁人强大得多。”谬太清捋着胡须,露出满意微笑,“若换个人,这法子便难以奏效,疼也能把人活活疼死。”
阮柔满眼质疑,若非眼前之人名满天下,几乎要当他是信口开河的江湖神棍。
然而谬太清像是对沈之砚十分了解,不由想到,沈之砚丧失痛感,可不就是拜他所赐。
“妾身听夫君说起过,他幼时曾与真人相遇,得您搭救才逃过一劫,心存感激久矣,今日妾身在此,替他谢过您活命之恩。”
她这话听上去像感激,却更像有意堵人。
“感激倒也未必。”谬太清豁达一笑,坦然承认,“当日是我一时疏忽,未察他血相有异,本是区区一个外伤,倒被贫道治出更大的毛病来。”
阮柔心中一动,追问道:“不知会有何后患?”
“之后贫道也曾留有药方,希翼补救一二,奈何你夫君自幼便是个多疑的性子,竟一直不曾按方服药。”
谬太清略作沉吟,“唔,不过这其中,是福是祸倒还两说。”
阮柔听得不大明白,“还请真人解惑。”
谬太清坐在一旁的圆鼓凳上,伸手替沈之砚把脉,“不知夫人可曾听过血燥之症?”
阮柔蹙眉,缓缓摇了摇头。
“此病症颇为罕见,贫道走南闯北数十载,也仅见过两三例这样的病人,血气燥旺,经脉紧窄,导致心室内壁较常人薄脆,遇事往往容易过激,大多在头两次发病时,便会因心脉断裂或癫或瘫,更有甚者,则一命呜呼。”
阮柔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心惊肉跳,隐隐明白了沈之砚异于常人的偏激执拗由何而来,忙道:“真人所说那药方,前阵子他服过一次。”
“哦?”谬太清颇感诧异,此次见到沈之砚,他的态度若即若离,隐含敌意,想是看出五凛散的药效,他直言不讳道:
“是药三分毒,那药方虽说对症,却是一味压制血性,长期服用会使人心性麻木僵冷,形同行尸走肉。”
谬太清医术高明,早已对寻常病症失去兴致,平生最大乐趣,莫过于碰上疑难杂症,他当年偶然见识过血燥症,另辟蹊径,得出了五凛散的医治之法。
但说到底,这疗法存在巨大弊端,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之法。
这位医者身在江湖,却始终心系病患,这些年时有留意京中邸报,通过纸上的片言只语,对沈之砚的举动留心观察,实是大感意外。
谬太清捻须轻叹,“贫道与尊夫过去仅有一面之缘,却神交已久,他心性坚定,乃贫道平生仅见,克己复礼,压制血相,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他竟做到了。”
阮柔沉默不语,手仍被沈之砚牢牢攥着,她指尖轻动,抚弄那嶙峋坚硬的骨节,未曾想,这世间另有一人,早就看穿沈之砚的精心伪装。
榻上的人辗转反侧,俊美容颜憔悴凄楚,剧烈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与疼醒之间周而复始,被万千毒虫啃噬血肉,折磨得遍体鳞伤。
一如他这个人,金玉其质的皮囊之下,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阮柔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抹过他绯艳薄唇,拭去唇角逸出的血渍,此刻与他感同身受,身心痛如刀绞。
这世上无人理解沈之砚。
不识真相的,只见他清风朗月,端方君子之态。知他本性,则视他欺世盗名、斯文败类,亲如生母、嫡妻皆如此,从不曾有人正视过,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孤单。
面前这位老者,倒可称得上,沈之砚当世唯一的知音。
阮柔心头酸涩,长睫微颤抑住泪意,抬眸看着谬太清,“真人,当年您救下他时,可有见过他兄长?”
谬太清微讶,随后点了点头,“有。当日他在道旁与兄长之间的争执,贫道在旁全都看到了。”
他将那日沈之琛骑在马上,对弟弟肆意辱骂,后来更是纵马要踩死他,沈之砚被撞得跌倒在地,马蹄重重一脚踏在脚上,情急中滚落山道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道:
“那孩子见闯了祸,想是后怕,骑着马飞奔上了山,贫道当时忙着救人,也没顾上看,后来的事,倒也有所耳闻。”
可以想见,这对小兄弟,身死的那个自承恶果,活着的,却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孽,无颜面对双亲。
沈之砚自幼禀承祖父遗志,熟读律典,身在刑部,为无数人主持过正义和公道。
然而,他所受的不公,又有谁来为他申冤平反?
阮柔满心戚然,起身郑重向谬太清施一礼,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真人成全。”
谬太清神情怡淡,此刻眼中却有一丝动容,沈之砚心怀桀骜,却冒险服用五凛散,看来便是因为她了。
“我婆母近来足上生疽,真人这两日若是有暇,可否替她医治一二?”
请求宣诸于口,然而治病只是拖辞,阮柔真正的目的,是想借谬太清之口,化解这个多年来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
谬太清闻弦知意,亦有诸多感慨,先前一瞥间他便看出,沈之砚的母亲性格要强,为人刻板严苛,仅凭臆测,便恨了儿子这许多年。
要说这对母子在性格上,还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