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莫听老夫人的话。她其实怕的不得了,最是舍不得您,您阿母带走你阿翁,这会连着你都……”送他过来的安嬷嬷垂泪道,“您这会去,不若和他们说说,且还留在咱们院子里吧!”
谢琼琚来到阿梧面前,接了贺兰泽的话,只柔声道,“阿母推你去亭中,和你阿姊对弈。正好,阿母给你小腿推拿推拿,我们试试如何?”
阿梧按住车轮,平视着半蹲在他面前的人,开口道,“不必了,我就是来说一声,我还是想留在祖母院子里,不搬过来了。阿姊若要与我对弈,可来祖母院中,我都在的。”
“那便算了,我不会去那处的。”谢琼琚还未来得及应声,贺兰泽一句“你来一趟就为特地告知这事”也没能吐出来,皑皑便居高临下回绝了他。
那是本能地拒绝。
皑皑觉得但凡可以选择,她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贺兰敏的院落。
她还记得,她第一回 上红鹿山的缘故。
是因为在陶庆堂中教她刺绣的嬷嬷上吊了,授她课业的启蒙老师莫名死了,她的小马和教授他骑射的老师皆被火烧的半死不活……
她吓得不敢呆在这处。
虽然这些年里,无人和她说过贺兰敏的恶,但是她从红鹿山下来,同有孕的母亲分开,再次被带入陶庆堂的时候,便基本理清了七七八八。
只是,阿翁阿母不言,她亦可当作什么都不知晓。
然这会对着这个手足,话便直白吐出。
逆着风,话语却从高处落下。
阿梧尤觉不善,遂拂开谢琼琚的手,离开了。
“快,追上小郎君,给他推好。”谢琼琚起身,边吩咐侍者边踩上台阶拦下贺兰泽,低斥道,“又气什么,我都不恼!”
谢琼琚确实未恼,也没有太过心焦。
翌日,如常入了陶庆堂向贺兰敏请安。
一如既往,在她站了小半时辰后,安嬷嬷出来传话,让她回去歇息。
谢琼琚笑了笑,两月来,头一遭没有福身离开,而是走过安嬷嬷,踏入了里间殿室内。顺带将身后的侍者一并带入。
阁中,贺兰敏正陪阿梧在练字。闻动静,不由抬起头来。
“这些是郎君和妾为阿梧准备的东西,有笔墨纸砚,亦有绣囊被褥,既然阿梧要留在阿母处,这些便都放这吧。”
贺兰敏蹙了蹙眉,须臾笑过,“那便放下吧。”
“阿母,天清气朗,妾陪您去院中散散步吧。”
贺兰敏本就有些意外她的入内,更意外她的话语,然撞上她眉宇怡然神色,流转目光,一时便也没有推拒,只对着阿梧道,“好好练字,祖母与你阿母出去走走。”
“有什么话,你便说吧。”二人穿过垂柳间,贺兰敏开口道。
“妾没什么要说的,不过是感谢阿母,抚养了阿梧这么些年。”谢琼琚抬手帮她拂开飘在肩头的碎花瓣。
“你竟有此心胸!”贺兰敏笑道,“原以为你会有所担忧!”
“阿母都有心胸容妾回来,妾有何好担忧的。”谢琼琚扶着贺兰敏慢慢走着,“话说回来,妾的儿子守在您身边,您的儿子守在妾身边,要么你我一同担忧,要么你我一同安心!”
“你——”贺兰敏一时语塞。
谢琼琚侧首迎上她目光,笑意愈盛,“只一处,妾要与您说明白,八月里郎君即将西征,这后院之中,还望您莫起事端,乱他心神!”
“你在警告我?”
“不!”谢琼琚摇首道,“妾只是告诉阿母,若郎君心神不宁,无法好好征伐,说不定妾便又将他引诱走了,去过青山绿水、您寻不到的逍遥日子。”
“谢氏女当不是这样的人。”贺兰敏笑道。
风过林梢,桃花瓣飘落更多。
“妾觉阿母亦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谢琼琚陪着笑,“前头阿梧原已经很愿意随他阿翁住到主殿来,这骤然反复,怕是有人专门挑拨刺激!这便不太好了,郎君昨个乍闻就又险些动怒。这便也算扰他心神。阿母当是了解自个孩儿的,他甚少心绪起伏!”
贺兰敏停下脚步,转过头细看谢琼琚。
“看来阿郎真的把你救活了,脑子转的可真快!”她长叹了一声,搭着谢琼琚的手继续沿花树满慢慢走着,“既然你说得明白,要从大局考虑,我便也直言了。”
谢琼琚拂开前头垂柳枝,认真听着。
“我为阿郎挑选了数位适龄的女郎,你掌掌眼,领去调教调教。”
谢琼琚感受着再度投来的目光,“这……怕是让阿母失望了。郎君带我新生,是要与妾携手白头,不是让妾扮作贤良淑德的。”
“妾若领了这桩差事回去,郎君怕是得气死。”谢琼琚驻足,抽回手腕,“阿母亦不要操心这事了。”
“谢氏,你最好考虑清楚。”贺兰敏完全没有想到谢琼琚居然会推拒这事,推拒任何一个当家主母的本分。
明明她都退步,许她入门,当真是得寸进尺。
“此乃无德之举,你莫要他日后悔。”
“妾永不后悔!”谢琼琚回首,“即便因此,您要死扣吾儿握在手中,万般挑拨,妾也不后悔!妾与吾儿,来日漫漫,妾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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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晋江首发
◎我等你。◎
阿梧在书房中练字。
所谓练字养心, 要求气定、神凝。
然而这会,他明显心神不宁。
起初,是因为那个妇人的入内。
两个月了, 每日她都只是在外面候着, 不曾进来过。
安嬷嬷说,祖母原是省了她晨昏定省。
她这样每日站着,且不说让祖母落人话柄,头一处便是让主上心疼,还让小郎君觉得祖母狠心。其实呢, 祖母缘何晾她,实乃一时还接纳不了她罢了。
她便是连这么点转圜的空隙都不肯给老夫人。
“原在更早的时候,老夫人便免了请安,那会她是当真一回没来过。眼下便来了,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目送两人离去,陪着祖母几十年的嬷嬷再一次忍不住直言。
为什么?
为了做样子给他看。
为了证明她的爱子情意。
阿梧看了眼手中的兔毫, 案上的宣纸,皆是她方才送来的文房至宝。
只是这会不慎写错一笔, 遂揉了纸张扔在炭盆中。
“可是嬷嬷,你不是说她一回来, 定会拼命把我抢回身边,如何今日却把前头备下的东西都送来了?”阿梧移过目光, 看向那些将衣物搬向自己寝殿的侍者。
两月里寥寥数回见面。
阿梧脑海中现出妇人样子。
不是护在他身前挡下他阿翁的呵斥, 便是安静坐在一处研读帮他推拿的医术, 再有便是她每日立在这庭院之中请安的模样。
清晨日光渡了她一身,她站在依依垂柳旁, 平和如斯。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偶尔临窗望过去, 她却只是盈盈无声站着, 偶与他目光接上,便扬起浅笑,然笑意未开却将目光收了,仿若告诉他要专注,不可分心。
浅淡的印记在他脑海中浮现,与“拼命”“抢夺”这样的字眼,并不搭边。
“这样简单的道理,小郎君如何不懂呢?”安嬷嬷压声道,“以退为进啊。当年主上……”
当年事,他听得太多。
祖母并不愿意多言,都是在她垂泪之际,他缠着逼问她才道出几分,而大半都是安嬷嬷讲述的。虽每回也只三两句,但他记得深切,数回下来便也知晓了大概的原委。
当年主上便是这般着了道。
这是安嬷嬷未尽的话。
阿梧饱蘸汁水的笔滴下浓厚的一方墨,晕染在案前纸张上,层层渗透。
于是,他连笔带纸一块扔了。
道是将他原本的笔墨送上来。
谢琼琚送贺兰敏回来时,书房的侍者正捧着这些废弃的东西出来。经过二人处,避在一旁行礼问安。
贺兰敏瞥过,略停了停,“看来阿梧不仅不喜欢你的东西,还厌恶的很。”
谢琼琚不置可否,只吩咐道,“既然小郎君不喜,还是送回我院子里去。”
两个抬盆的侍者面面相觑,连贺兰敏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抬步往里走去,“这种向阿郎告状的招数,离间他们父子,你也稍低劣了些。”
“阿母误会了,妾不做离间情意的事。”
谢琼琚将贺兰敏送到屋内,行礼告退。
她没有转去书房看孩子。
阿梧有些莫名的失落。
是了,大抵是准备了一袭推拒和嘲讽她的话,这会没有机会出口。
贺兰敏亦看着人影离开的方向,怅恨又咬牙。
安嬷嬷捧了茶盏奉上,“主子莫忧,小郎君厌足了谢氏,始终在我们这处的。”
贺兰敏垂眸饮了口,没有多言,只让她准备笔墨,传信给了留守青州的贺兰敦的妾室宁氏。
宁氏是贺兰敏的陪嫁,贺兰敦发妻王氏过世后,便是她一直侍奉左右。
这日宁氏接到信,正好赶上贺兰敦回府,避之不及只得由他看去。
贺兰敦阅信毕,一时并没有动作。
宁氏道了声,“这不是大人一人之事,还是与宗族商量的好。再不济,总要与三叔商量商量。”
“这不是荒唐吗?哪怕是自小家养在我们处的阿梧,如今双亲归来,他的亲事也未必能由我们做主。何论他前头的那个阿姊,二妹眼下也是愈发偏执了,昏招频出!”
贺兰敦说着话,欲提笔写回信拒绝,只道这些月里需忙碌西征之事,让她安分些。
宁氏按住他,“郎君乃一族之主,还是商量着来。再者这姑表之间结亲是常有的事,夫人不过是说挑些孩子备下罢了。”
贺兰敦到底绵软,召来贺兰敕商议。
贺兰敕道,“亲上加亲的事,长兄何故回绝!左右我们自不插手这事,且由他们妇人去主持。何况此翻西征后,家眷门原是要归拢一处的,孩子们一道聚聚,玩乐,养养情意总没什么。”
话这般说了,贺兰敕便将这事交由萧桐处理。
这厢贺兰敏接到回信,虽是回她一切准备着,但贺兰敦还是劝导了她两句。
“夫人就该直接去信给三夫人,如此不必经过大爷,也就免了他这番唠叨。”安嬷嬷给她捶腿,陪她说着话。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糊涂了,还防着阿芷处那个探子夫婿。”贺兰敏押了口茶,回想早年那点事。
萧桐对贺兰泽下药未成,反而被他顺水推舟将贺兰芷嫁给了公孙缨的一个侍卫。后来回神过来,这分明就是早早将暗子插入了贺兰氏处。
故而拣着当年贺兰泽出走,幽州内部又斗得激烈公孙缨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桐设计阿七,使之二人和离,结束了这段为时一年多的婚姻。
前岁时候,贺兰芷择中了贺兰敕手下一寒门出身的校尉。贺兰敕夫妇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贺兰芷闹腾,那校尉亦骁勇情深。贺兰敕查他家室履历倒是简单清白,如此准了。这两年带在身边用心栽培着。
偏贺兰敏每每想到阿七那桩子事,总是背脊生凉。
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
她的儿子,显然深谙权谋之道,未辜负多年教养,只是竟这般早早防备起了她的母族。心思在这尚上头一转,她便总觉得那探子还在。
谢氏处,如今又这般无德不容人……
贺兰敏便也愈发觉得还是贺兰敕思虑得对,阿梧且得握在自个手中。
只是到底是生身父母,她也无法握得太过。
譬如贺兰泽虽一如既往每日过来陪伴孩子,与她闲话家常,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带阿梧前往主楼,见他的生母和手足。
阿梧从开始应付着去,如今又三月过去,竟是开始有些盼望着过去。
贺兰敏不免隐隐觉得忧患。
便似眼下时刻,今日贺兰泽接了紧急军情,平旦时分就赶去了议事堂。谢琼琚过来请安时将话带给阿梧,只让他如常听老师教学,道是晚间他阿翁过来陪他用膳。
阿梧沉默着点了点头。
本来今日约好同她阿姊一道对弈的。
谢琼琚便多说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去议事堂听学,你阿姊也去了。若是听的乏味,便在偏阁对弈休憩,也是一样的。”
“议事堂在论军情,你放着两个孩子在那处,白的扰阿郎。”贺兰敏观过孩子神色,不由出口阻拦。
谢琼琚蹙了下眉,“阿母这话从何说起,除非孩子闹腾,才算扰了郎君。阿梧这般安静性子,怎会是叨扰!皑皑更是不止一回随郎君前往了。”
“这便更荒谬了,好好的一个小女郎,你竟这般让她露于人前。该学的女红不捡起来,做这等抛头露面的事。”贺兰敏扫过阿梧,缓了缓道,“我们这处又不是当年的幽州城,公孙斐无子,方百倍栽培独女公孙缨,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教的文韬武略,养出了百年未有的两州巾帼刺史!”
一番猝不及防的话,又辛又辣。
谢琼琚愣了一瞬。
阿梧即便没有都听懂,但“无子”二字,足矣让他将话反复回味。于是面上原本的期待色一下褪尽,只漠然道,“我不去。”
不去议事堂。
但前头原还应了,同意谢琼琚尝试着给他推拿。
这三个月里,起初随贺兰泽去住殿,完全是应付式的。或者说更像因为贺兰泽来这处看望他和祖母后的礼尚往来。
故而,等那处用膳毕,或者和贺兰泽手谈两局,用过谢琼琚送来得一盏补汤,两碟点心,他便任务完成似的回来了。
后来是皑皑不再缠着贺兰泽,把时辰都让给了他。如此一屋四人,父子,母女分成两处对弈,竟是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
有那样一回,还是安嬷嬷过来接他,他方意识到已经错过同祖母说话的时辰。
一时间,心中愧疚之余,回首看门口送他的至亲,竟生出小小的不舍。
而到这月里,阿梧开始和皑皑一起读书,学艺,不自觉中偶尔便也同谢琼琚说上两句话。
便是这小腿推拿,谢琼琚原摊开医书同他解释了两回。
又道八月里薛大夫随军西征,不在此处了,她若这会掌握得当也可安心许多;若是有所差错,薛大夫还可以即刻指正。
谢琼琚自然也记得这事。
虽观孩子面色,知晓他已经在意前头的话,然还是尝试道,“不去也成,那阿母给你推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