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段时间苏云烟的日子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凄风苦雨的钱氏,心怀嫉妒的李氏,傲娇如斯的梁舒。这一大家子吵吵闹闹,倒也算不错。
眼下年关将至,苏云烟也一改往常的忙碌,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各个都有事情请大奶奶定夺。
厨房热气熏天,灶上的婆子抡圆了胳膊翻腾了一整日的油锅。
单是分包赏钱的红纸,都差点叫几个院子的下人吵起来,可想苏云烟得是一脑门的官司。因此,她也忙碌到快要忘记梅玹瑞曾说的‘三月’命相。
医仙便是医仙,就快要到最后几天的时候,梁夫人便已经卧床不起神志不清了,下人扶着起来方便的时候,更是没站稳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梁夫人彻底气竭,倒在床榻上昏了老半晌。
许姑慌忙从外边跑到院里,将正在看账的苏云烟拉去梁夫人那里,好算是见到人尚有神志。
一时间,定北候府上下一片的欢天喜地戛然而止,就连扯了一半的红布都悄悄的收了起来。
梁舒跪坐在窗边,轻声的唤着:“母亲?母亲!”
梁夫人吃力的张开眼睛,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女儿,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从未拥有过的吃力:“舒儿……”
“母亲!没事的,等下梅家表哥就来了!会没事的!”
梁夫人微微笑着,有种美人迟暮的美态和苍凉,她没有应答梁舒的话,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而看向站在一侧的苏云烟,吃力的唤着她的名字:“云烟。”
“母亲,我在。”苏云烟跪到梁夫人面前:“云烟在。”
“啊……”梁夫人喘了好大的一口气,才有力对苏云烟说道:“我本想等到柳家的亲事完了再躺下,可这身子实在没力气了。往后的事,怕是得托付给你了。我啊,把儿子交给你了,现在也把女儿交给你了。”
“母亲。”苏云烟抚过梁夫人的后背,帮梁夫人顺下气:“这些事我来做,您好好养着,来年舒儿成亲您便能起身送嫁了。”
梁夫人摇摇头:“休得哄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是清楚,等不得那个时候了。”
“母亲……”苏云烟听着梁夫人气虚若竭的声音,自己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梁夫人继续说道:“舒儿的嫁妆单子,我瞧了,你用心了。这些日子,我带着你将府上的账目关系,应酬往来,都打理清楚了。这样,无论是谁都不能将管家权从你手上夺走了。你命苦,往后得过好日子了。”
苏云烟点头:“母亲在,我过得便是好日子啊。你在,就是好日子。”
“阿冀。”梁夫人转而去抓了苏云烟身后的梁冀:“日后,外边的事情你担着,家里的事情听云烟的。无论日后,你带回来了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云烟首肯,她便不能进梁家的门。记住了吗?”
“是。”
“就要过年了,我这个时候捱得不好,叫大伙都不得乐呵。若我卡在了年关上,云烟做主,不叫府上哭丧,不叫新年守孝。一家人乐乐呵呵的……过个年。啊?”
苏云烟不得不应承着梁夫人的意思点点头,但心里却想着,怎么着也该能熬过除夕吧?于是苏云烟便焦切的叫过许姑,低声询问:“梅先生来了吗?”
“还没呢,梅府离咱家远着呢,没这么快的。”
说到这里,梁夫人已然筋疲力竭,看着望着一众儿女,只觉得头昏脑涨心口发闷,嘴里也跟着苦涩难熬,没有滋味。
梁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眶通红,说了一句:“舒儿,阿娘想吃碗阳春面。你去给阿娘煮吧?”
“是,我去给阿娘煮面。”
梁舒转身便奔小厨房去,不敢耽误半刻钟。
然只因为对这一晚阳春面的期盼,梁夫人惨败的面色终于红润了几分,甚至还能下地走那么两圈。
梅玹瑞到了,正赶上梁夫人吃梁舒煮好的阳春面,梁冀追着问怎么了,梅玹瑞却一改往常爱说笑的脾性,对此缄口不言。
苏云烟似乎想起当初自己阿娘临走的时候,也是要了三个菜馅的包子,想到这,便开始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众人熬了一晚都不敢睡下,连梅玹瑞都留在了侯府不曾离开。
果然,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主院里一声悲痛的哭喊便响彻了天:“夫人过身了!”
原来,梁夫人只是想要吃上一碗临行的饱饭,好在梁舒没有错过。
寒冬腊月朔风砭骨,本来只靠着大红灯笼才有了一点暖,定北候府却不得不将大红灯笼换下。
众人遵从梁夫人的遗愿,并未有过渡啼哭,也没有丧乐鼓吹。侯府安静得,只听得到七尺长九寸宽的下马幡随风搅雪的声音,迎着纸钱上下翻飞。
梁冀于前堂迎客,竟与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丝毫看不出这些人聚在一起,是因为梁夫人的过世。
直到入夜,梁冀才得以歇息。苏云烟合着素白的对襟兔皮袄子站在灵堂外,身后许姑端着食盒。
兴许,旁人都不曾留意过,梁冀忙叨一整日,却滴水未进。
苏云烟接过食盒,许姑则自己在外面和承衍一道守着。苏云烟坐到一侧,将食盒打开,瓷盅里盛着白粥和辛鱼脍。
见到梁冀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苏云烟便说道:“多少也得吃一口,会受不住的。”
梁冀没有说什么,只是听从苏云烟的话,端起粥碗开始吃饭。
第128章 欲将续弦
吃了没几口,泪水便不自觉的流到了梁冀的嘴边,嘴里又咸又涩,咸到梁冀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是鱼脍的味道还是泪水的味道。
苏云烟亦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强,即便是听到了梁冀微微啜泣的声音,也还是默不作声的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好在梁夫人过世后,梁府几房都相安无事,按部就班的照着原来的日子往下过。苏云烟也不曾因为说的不听话便厚此薄彼,就连家中下人的大小事宜都亲自过问做主。
外边人家的丫鬟,都且羡慕被卖进定北候府的姐妹。
唯独一样,是苏云烟最为担心的,那便是梁舒的婚事。为着梁夫人新丧,梁舒和柳家的亲事便也耽搁下了。
柳歇信誓旦旦,说是一定要等梁家妹妹,可苏云烟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心中隐然一种‘夜长梦多’的想法。
心中揣着这样的担忧,苏云烟总归是觉得不安生,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梁舒的身上。今日扯个布料座椅上,明日到北郊包场子骑马,后日到南苑买局子听戏,总是要想些办法叫梁舒忙着乐着。
正是三月初三奉江开化,放船的好时节。苏云烟便在奉江放了两条三层的大船,就连永嘉郡主这个外人眼里的死对头,都来捧了场。
本来家中姐妹妯娌都兴致冲冲的回了家,偏是还没进门的时候,门房便追着苏云烟禀报:“大奶奶,老侯爷带了个人回来。”
“带人便带人,是买来的吗?”
“不是。”
“不是?”苏云烟稍加思衬了下,便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是清月坊的暗门子?”
“大奶奶您还是自己看吧,大公子已经先去了。”
下人的‘支支吾吾’叫苏云烟心中开始不安,婆母在世的时候便说过公爹何其风流,后院姨娘儿子女儿有的连自己都看顾不上。
遂梁夫人在世的时候,便料想到过定北候梁炽在自己身后会很快的谈及续弦。这些时日,虽说人有些颓唐,但到底还是挨个姨娘的房里转着,暗门子也不曾断过。
苏云烟照着婆母的话一直等着,也照着梁夫人教的方法,严格的将家中上下把持在自己手里。
最坏不过是带了清月坊的歌伎舞姬,苏云烟的心里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但等追着梁冀到主院的时候,苏云烟心中的对策便犹如奉江石尖上的瓢,被外室的浪花拍了个粉碎。
“苏迎儿……”苏云烟望着对面太师椅上坐着的一对人儿,黑须长髯的梁炽身边坐着的,正是清丽可人几番消瘦的苏迎儿。
半年未见,再见,竟是这番光景。
苏云烟手上紧握着许姑的手腕,单是肉眼看着,便要神志不清了。苏云烟使劲的张了张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公爹带回来的人,当真是苏迎儿。
苏迎儿起身盈盈一笑,吊着嗓子说起话来可是柔弱:“三姐……啊,现如今倒不能叫三姐了,那不是乱了辈分?”
她得意的笑着,如沐春风一般的风光,见苏云烟咬着牙根许久不曾说话,苏迎儿随即收了自己的笑脸:“三姐,这是不欢迎我吗?”
苏云烟昂首回问:“你说呢?”
随即苏迎儿便转了头,将可怜的目光投向了梁炽。梁炽只一手将人拉回到椅子上,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你只管坐着,他们都是晚辈,一时间受不住也是有的。”
“父亲!”梁冀不敢相信自己父亲的荒唐,指着苏迎儿问:“父亲知道她是谁吗?”
“我自然知道。”梁炽语气平平,话说得反倒像是梁冀夫妇大惊小怪了一般:“过去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姐妹本就没有血亲,迎儿并非苏家的女儿。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何不可呢?”
“可……”梁冀忍不住与父亲争执:“可母亲才过世不足百天!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会看着你的!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梁炽对自己儿子的反应并不满意,冷眼瞪着梁冀说道:“遂迎儿会等到明年再进门。”
“进门?”梁冀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错愕间眼神放着杀人的目光:“父亲是说,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侯府?”
“是。”
梁冀莫名的笑了:“父亲,你知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你们用不着这样惊讶,这件事情,我已经定下了。男婚女嫁,理所应当。我老了,戎马半生忠君报国,抛颅洒血不曾怯过半分。无论是为着我效忠的君王,还是为了梁氏先祖,我皆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如今,我再不能上战场了,家中的荣光也用不着我来争了。尽然要安享晚年,你们也都不同意吗?”
苏云烟倒是第一次发现,梁炽的荒唐程度竟远超于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冀心中不服,还想说些什么。苏云烟看到苏迎儿垂眸泪眼,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暗地里拉住了梁冀的衣角,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毕竟再说下去,梁冀很快便会被苏迎儿找到破绽。苏云烟看着苏迎儿的方向,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好,那父亲就先歇着,我们先且回去了。”
“云烟……”
“阿冀!”苏云烟当即驳回了梁冀的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此时苏云烟脸色铁青,若是手中有把刀,便能血洗侯府了似的。
待苏云烟与梁冀离开,苏迎儿果然泪眼婆娑的看向梁炽,她只是哭着不说一句话。梁炽疼她,犹如在疼心肝肉一般,赶紧用自己的衣袖擦着苏迎儿的小脸:“这是怎么了?你放心,只要我在,他们休得多说一句话。”
“还说不叫他们多说一句话,刚才便是说了多少句出去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便是死在了外面也不同你回雍京!我死在外面算了!”
“哎呀,他们只是说说,又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说什么死不死的呢?”
第129章 天大荒唐
苏迎儿噙着泪花,小心翼翼的抓着梁炽的衣角:“苏云烟杀了我娘,我都不计较了。谁叫我母亲一开始便是错的?想来我也是罪该万死!不配得到侯爷的青睐,实在叫侯爷为难,我还是离开吧……总不能叫侯爷父子不合的!”
“你就在侯府待着,哪也不去。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不同云烟计较,往后的日子,各过各的便罢。好了,不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苏迎儿被梁炽哄着,当即听话的收住了泪水。
另一边梁冀回到院子里,抽出玄铁大刀便要将养了五六年的槐树砍断,见到站在身边的苏云烟,转手便将刀扔在了地上,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万没想到会这样的脏!”
梁冀坐在石墩上寻思片刻,转身又冲向主院去找父亲,苏云烟拉住梁冀:“你要去找公爹?说什么呢?”
“我去告诉他,以后咱们分府别住!万不能看着他们给我找晦气!”
听到这里,苏云烟意识到梁冀已经被自己的父亲气昏了头,便拉着他的手回到屋里去。她一言不发的开始煮茶,好像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
然梁冀心里清楚,苏云烟比侯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想杀了苏迎儿。
“你不生气?”
“当然气了。”苏云烟笑着回答:“我也着实是吓了一跳。不过,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要冷静。这时候,苏迎儿定巴不得你们父子不合呢。她这一出现便是奔着公爹来,显然是不想让我过舒坦日子。刚一开始便气到不行,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和她斗呢?”
这一番话提醒了梁冀,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转而看向苏云烟:“说不定,母亲还未咽气的时候她便已经将算盘珠子打到了父亲身上,由着父亲给人藏起来,也不怪咱们找不到。”
苏云烟神色淡然,于后宅之中,她比梁冀更像是个运筹帷幄的主将,她将茶盏平放在眼前,且还能笑着打趣:“女人韶华易逝,不会年轻一辈子,但公爹的身边,一辈子都有年轻的女人。这倒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微风吹进窗口,不燥,刚好。
见到苏云烟稳稳的坐在那里,梁冀的心情也平缓了许多。苏云烟知道,只要自己稳着,苏迎儿会忍不住先一步找到自己。
果不其然,第二日晌午,苏云烟便在后院撞上了春光满面的苏迎儿,苏云烟避之不及转身便要走,苏迎儿却快着两步冲到苏云烟的面前:“三姐!怎么见了我便要走啊?!”
无奈之下,苏云烟只能停住脚步,回眼看向她。苏迎儿弯起眼睛笑着:“许久未见,三姐的日子真是过得愈发滋润了。我瞧着侯府上下,对你毕恭毕敬,侯爷膝下几个儿子皆对你无有不从的。厉害啊?”
“照比你还是差了许多。”
“我阿娘是怎么死的?”苏迎儿站在对面,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在宣战。
苏云烟冷笑着回答:“我杀的。”
“怎么杀的?”
“吊在房梁上,三刀六个洞,杀死的。”
苏云烟说话的样子很是轻松,像是在说杀一只鸡般的简单。苏迎儿本也想如同她一般的淡然,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苏云烟,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你。”
“你不是早就试过弄死我?你可以再试一次。”
苏迎儿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苏云烟许久都不舍得离去,刀子似的精光恨不能将苏云烟剜出血洞来:“对了,若是我真的嫁给了定北候,你是不是还要随着你的夫君叫我一声母亲啊?我想三姐你是叫不出口的吧?”
“苏迎儿,你已经不是苏家的六小姐了,嫁给谁做什么,都与我无甚关联。我的母亲命都不长,我敢叫,也怕你担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