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殿中,迟露最先看见那名高声叱骂的女人,她满头珠翠,雍容华贵,表情却分外狰狞,恨不得冲上去把眼前人撕碎。
“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东西,为什么逸郎要让你活着,他为什么不杀了你?”
她身旁的少年迟露认得,正是当初喊来应涟漪的人,他站在不远处,满脸的风轻云淡。
景述行被戴上镣铐,锁在殿中,黑丝倾泻而下,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手脚被链条牢牢勒着,冷白瘦削的脚踝、手腕,浮现出道道血痕。
过长的睫羽如圆扇一般,轻覆皙白嫩薄的眼睑,看不清神色,唯见漆黑如墨的纤长乌丝轻轻颤抖。
氤氲在室内的血腥味直冲口鼻,迟露的内心瞬时翻起江河。
她在灵华宫被保护得太好,宫中人对她极为宠爱,连磕着碰着都要嘘寒问暖半天,从来没有想过,世间竟还会有人被如此折磨。
迟露指了指殿内:“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略带歉意地向迟露道:“看来城主提前离去,只留下宁夫人和少城主在问话。”
问话?逢月城是这么别出心裁地问话的?
迟露当即拔高了嗓子:“你们这是——”怎么当名门正派的?
手环忽然变得通红,将她的皮肤烫起一连串红痕。
系统的警告再度打断她,一排排的字幕在空中、在眼前划过,尽是警告的意味。
“请遵循剧本,避免与任务发生冲突。”
气得迟露在脑海中与它争辩:“你是把良心喂畜生了吗?他现在这幅样子,再不治疗会有生命危险,你让我怎么安心做任务?”
明明是举手之劳的事,怎么非要弯弯绕绕,搞得这么麻烦?
“请遵循剧本,避免与任务发生冲突。”系统压根不理睬迟露。
少女走上前,朝宁夫人介绍:“夫人,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位‘少宫主’是假的,她才是真正的少宫主,现在来找我们要人。”
“要人?”宁夫人脸色一变。
她摆出一副傲然的做派,高高在上地俯视迟露:“你也是来追求我儿的?”
迟露礼貌地回应:“我不是来寻少城主,我是来寻大公子的。”
她的目光轻飘飘擦过二人,迅速转向景述行,眸中的担心溢于言表。
这副将母子二人彻底无视的态度,惹得宁夫人分外不爽,她攥紧拳头,正待发言,又听迟露道:“我想带他走。”
宁夫人脸上的表情当场扭曲。
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先是身份不明的人闯入庭院,探望景述行,后是灵华宫少宫主亲自纡尊降贵,想要将他带走,这小畜生究竟走了什么狗屎运?
迟露还在僵硬地说着台词,对着宁夫人身旁的少年挑手指:“你想来的话也行。”
她认出跟在宁夫人身旁的少年,少城主景洛云,《天缘》中的男主角,当时将应涟漪请到庭院中的人。
她的话出口,景洛云的脸色也一并变化,他稳住神情,朝她行礼:“少宫主的要求过于夸张,我需秉明父亲再做定夺。”
正当在场几人各怀鬼胎,宁夫人惊呼一声:“逸郎。”
迟露凝眸看去,一名仙风道骨,身披绛红色长衫的修士大步走来,伴随他步步逼近,周围的气压也开始变动。
他的目光落在迟露身上,断然开口:“景述行乃是我的长子,绝不能如物品般交与别人。”
正琢磨如何回应,忽听铁链振响,景述行的身体僵硬地颤抖,面露痛苦,淡无血色的唇上隐隐沁出一丝殷红,整个人笼进破碎感中。
迟露几乎想也不想,疾走上前俯身在他身旁,想查看他的情况。
她猛地顿住动作,想起虽然自己换了张脸但景述行目不能视,只能依赖其余四感,若她仍然维持原来的言行,摆出关切的模样,马上就会被认出真实身份。
心下正焦灼,手环上光影闪过,一排排字幕整齐罗列在上方,屏幕上的台词,洋溢一股强取豪夺的风格。
迟露忍住强烈的羞耻感,探向景述行瘦削得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细颈,素手翻折,卡住骨感分明的下颚,逼迫他抬头。
“这般好看的人,要是出什么事,可真是可惜了。”
话一出口,她身后的四人全数变了脸色,或急或怒,还有应涟漪的恨铁不成钢。
迟露原以为景述行会挣扎,即使她提前写信告知情况,也应像最开始那样,神色夹杂抗拒。
可她只等到一双如镜湖般澄净的眸子,那双眼睛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令迟露有了洞悉万物的错觉。
景述行极近乖顺地顺着她的指尖仰起脸,面上无悲无喜,细腕上微微感受凉意,捆着景述行的长长的锁链,在他的动作下一晃一晃,轻触迟露的肌肤。
景述行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撑起身子靠近迟露,附在她耳前,轻轻咳了两声。
他语气轻柔,神情几分倦怠,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迟露倏地发现,除去故意引她靠近的那次外,景述行的表情永远是淡漠且柔和,弧度微扬的嘴角略带嘲弄。
与最初见到的他,仿佛不是一个人。
景述行缓了缓气息,带着戏谑的笑意在迟露耳畔轻轻道。
“告诉城主,我快死了,他一定会急不可耐地拱手将我让给你。”
第8章
◎像只破布娃娃◎
“你说什么?”
因为太过惊讶,迟露不自觉脱口问道。
她的声音如同隔空重击,捶打在景述行的鼓膜上,夹杂眩晕感涌来。
景述行眼前一阵发黑,觉得自己随时会倒头栽下,只得以疼痛维持清醒,他的下唇被咬得血迹斑斑,连串的红色珠子凝固在嘴角。
他的口吻风轻云淡:“我不过是给少宫主出谋划策罢了,你只要这么说,城主定不会再强留我。”
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液,景述行期许地仰着头。
他在顺从,他在期待,期待无礼者自食恶果,期待着傲慢骄纵,欲对人行不轨的少宫主引狼入室,拱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舌尖轻舔后槽牙,景述行不加反抗地低下头去。
“少宫主觉得如何?”
迟露从景述行的话里,读到强烈的试探意味,令她有些发寒。
蓦地想到什么,回手轻轻敲了敲额头。
她明白了,定是景述行误会了信里的内容,以为她要联合“灵华宫少宫主”一起欺负他。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她明明是不愿作恶,好心好意顺手帮他一把。
迟露当场就想和景述行好好掰扯,告诉他,她对他并无恶意。奈何她现在的身份,是垂涎美色的少宫主,只得硬着头皮维持人设。
“小郎君,没想到你人美,心却脏的很。”她用力摇晃捆绑景述行的锁链,遮盖二人谈话的动静。
心里想着,等摘下面具,回到庭院后,她一定第一时间找到景述行,把信件里的意思解释清楚。
迟露装模作样对景述行细细检查一番,直起身子,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
“城主阁下,修真界的修士皆言你贤德仁爱,今日观之实在不然,令郎的生命已如残烛,为何你不曾发现?”
“眼下之计,还是将他送给我,我用灵华宫的秘法医治,尚且能提他一口气。”
景逸发出一声冷笑:“自我儿受伤以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温养,保他生机,如今是他有私通外人之嫌,这才审他,他所受的也多事皮肉伤,触不及根本,少宫主休要胡言。”
迟露想起应涟漪的话。
景述行的灵体确实有温养的痕迹,但在烈性汤药的摧残下,好容易逢春的枯木立时就被摧枯拉朽地击垮,所谓温养如杯水车薪,无半点作用。
她正准备密语传音应涟漪,耳畔传来细密密的呢喃声。
迟露的手指从景述行下颚移开后,他又垂下头,埋入阴影中,乌发被污血染着,贴上苍白面颊,遮掩他的表情。
其余人离他较远,看不见他嘴唇的翕动,只有迟露知道,他在对她说话。
为什么?
迟露不明白其中缘由,她从景述行的唇瓣上读出内容,略一思衬不得解,干脆将之复述出来。
“我为何出此言论,城主不该好好问问夫人吗?”
她朝宁夫人看去,貌美的贵妇原本神色镇定,听到她的话,惊惧神色逐渐攀上容颜。
“贵城大公子体内有两种药□□织,其一是城主的丹药,确实有温养作用,而另一种药性则让城主的苦心毁于一旦,城主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来检查。”
景逸脸色微变,冷冷瞥了迟露一眼,终究抵不过心头震动,大步走上前,拽起景述行的胳膊,往他体内注入灵力。
半步虚空的修士实力强劲,不过浅浅寄出一丝灵力,整座殿堂便充斥他的气息,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
迟露离二人只有几步之遥,浑厚的顿感夹杂窒息感,耳畔杂音炸响,让她险些没能站稳。
她终于明白应涟漪话里的含义。
她与景逸之间的差距实在过大,不止是她,即使那些百余岁的修士遇到景逸,也会生不能,死不得,如人偶般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迟露稳住身形,慢慢地往后退。
周围嗡嗡的杂音逐渐平静,耳畔恢复宁静的瞬间,宁夫人期期艾艾的啼哭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逸郎,你莫要听这丫头胡说,快离那小畜生远些。”
她晕了一会儿,发觉没人理她,再度歇斯底里,发疯般指责迟露:“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来要走小畜生,逸郎绝不会注意他。”
说着哀嚎一声,躲过侍女和儿子的搀扶,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对于逢月城主城一家子畸形的家庭关系,迟露没兴趣评价,可事态发展偏不让她如愿。
宁夫人倒地后,另外两人乱成一团,侍女不知得了谁的授意,竟指责起站在远处,努力当透明人的应涟漪。
“大长老,我原以为灵华宫内,皆是纯良至善之人,对你们敬重有加,没曾想,你们竟如此咄咄逼人!”
应涟漪闭目养神,不动如山,心中默念自己真是倒了血霉,要因为少宫主的一时兴起受这罪。
应涟漪不回应,反而是迟露拧起好看的眉毛。
她从小被宠到大,没被人教过有时不可硬碰硬,需韬光养晦,忍气吞声,逢月城虽然有天才大能坐镇,可灵华宫也不是能被随意欺负的。
若说自己因为景述行对逢月城产生反感,现在便是实打实地厌恶。
转了转手腕,默念自己现在是“刁蛮刻薄,好色任性”的灵华宫少宫主,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赤魂鞭柄。
“宁夫人怎么了?”
侍女没想到迟露折返,于是义正辞严地将矛头调转:“少宫主居然耽于情爱,更是可笑,为了一个废人,连两大仙福地之间的交好都不顾。”
她张开樱桃小嘴,叭叭地说着。
迟露没理她。
她越过侍女,居高临下俯视“昏倒”在景洛云怀里的宁夫人,低头看向系统光幕。
“发出宣言”一项被打上勾,其余三项仍处于未完成阶段。
迟露仔细端详光幕半晌,确认自己接下来的动作不违反系统要求。
“夫人该起了,不然世人还道我灵华宫欺人太甚,害得宁夫人耗损心里。”
素手从腰间探出,高高扬起,裹挟凌厉的劲气,扬鞭麾下。
“啪。”
极清脆的破音,仿佛是果农拍一颗熟透的西瓜。
宁夫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嚎,鹞子翻身支棱起来。
和迟露料想的一样,“扬鞭抽打”也被系统认定完成。
场景描述中,系统只说景述行的行为惹恼了迟露,并未给出抽打的对象。
她说自己不忍心损害景述行美貌,转而朝围观群众撒气,没毛病吧?
伴着宁夫人的哀嚎,身后一声怒吼同时响起。
没等景逸开口,侍女率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城主明鉴,伤害大公子的事,都是夫人做的,和少城主没有关系。”
景逸眼眸半抬,眸中寒光闪过,宁夫人瞬时被无形巨力钳住喉咙,提至半空:“我和你说过,他不能死。”
迟露回眸看去,景述行宛如只破布娃娃,由束缚身体的铁锁牵拉,孱弱无力挂在原地。
尽管被折腾得痛苦不堪,嘴角却牵着笑,那双不能视物犹如复明一般,迸发出一道道光芒。
为了忍住灵力贯穿体内的剧痛,景述行的口腔被他咬得血肉糜烂,微微张口,一道血线自嘴角淌下。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为了忍住笑,整个人不住颤抖。
可笑。
堂堂半步虚空,竟然对他的杀意无知无觉,就在方才,他已然将景逸整个人,拢入施展权能的范围。
他心念一动,就能将这名曾折断他的骨头,敲碎他的灵台的修真界第一大能,炸成一片血花。
实在可笑。
天道在他一心向光时讲他弃之以履,等到他失去一切,再无希冀时,又朝他投来视线。
第9章
◎和衣◎
笑容凝固在嘴边,转化为淡淡的落寞。
景述行神情淡漠,眉宇间结着冷霜,像一座晶莹的白雪玉雕,制成精美的艺术品,束缚于锁链中。
他低下头,掩藏自己的情绪,不去理会头顶骚乱。
迟露本想上前查看景述行的情况,被应涟漪反手拽住,扯到身旁。
而景逸和宁夫人,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泪眼婆娑,早就没心思理睬应涟漪和迟露。
愤怒的景逸:“我早就和你说过,在成事之前,景述行不能死。”
宁夫人发出凄厉哀嚎:“逸郎为何要让他活着?他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他该死,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关注的?我的云儿也不差,为何不能让他来做?”
她努力扯着嗓子,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然而景逸根本不理睬,将她拎小鸡一般提起,扯出灵力震晕,狠狠摔在地上。
处理完宁夫人,景逸似乎余怒未消,转头朝侍女与景洛云呵斥:“把她拖下去,禁足幽兰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来!”
景逸挥袖背起手,恢复了正义凌然的模样,宁夫人不省人事地被拖走,而景逸身上连点灰尘都不曾沾染。
“快把大公子扶下去,用最好的伤药给他治疗,务必要延续住他的生命。”景逸扬声喝令。
迟露被应涟漪拽着,只能在一旁关注动向,将已知的信息放在心头细细盘算。
景逸并不喜欢景述行,尽管他看上去和宁夫人亦是感情不深,但看向景述行的目光,恍若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
但他又偏偏留着景述行,似乎需要他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并且不愿将机会交给其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