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道纪云此人当真温雅知礼,看得出他并非真的有事,只是怕她两人拘谨。
如此,两个女孩心满意足骑上了高头大马。只是这感觉太叫人上瘾了。有了一回,在管不上别的,短短一个月的探亲时间,宋言与阿洛骑了二十几天的大马,与纪云自然也一来二去不在避讳。此后每年回宥宁,三人都会一起玩耍。
直到宋言十三岁时,外祖父外祖母迁到了临安城居住,宋言便在没有回过宥宁,最后一次见纪云是他十六岁时。那时他刚开始担起了家里闲碎买卖,学着理家。面容清朗温润,刚刚窜起个子,显得有些单薄瘦弱。但眼中依旧清澈,带着纯真。
与现在的浮云公子,大相径庭。
轿子行稳之后渐渐又提起速度。待行过半刻,终于到了浮云庄上。
庄子很大,不是鸿图华构之派,反而清幽静谧。种了许多毛竹绿松,想来冬季也有些翠色。
宋言并不想参观,只想快些与纪云见面。
挑了轿帘问那王寻,“你家公子何在?”
“姑娘别急,风尘仆仆,还是稍作休整。且公子手头正有要事耽搁,还需等上片刻。这处院落是专门为您准备的,这几日又添了许多花草,哦,庄上还特意备了匹白马,公子说等您休整好了,就能去骑马了。”
说话的声音渐渐落在后头。待落了轿子,宋言钻出去,打眼去看,是个小院落。王寻已经带着那少年退到院外,又与她道:“稍后院里的丫鬟会带姑娘去见公子。”
不等宋言回答,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言!这厮是要让你常住的打算啊?骑马,骑什么马?”
宋肖璟急匆匆下了轿来到她身边。
宋言摇头,“我们年少时常一起骑马,大概是多年不见给我备的一份见面礼,不必多想。我只想问清楚父亲与大哥下落,等问清楚了就回客栈,等江潋好些咱们接着赶路,去碧云山。”
宋肖璟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自打坐上那轿子,他就惶惶不安。此时却也无法在说什么,只好是点了点头。
“姑娘公子,里面请吧。”这时两个紫衣丫鬟上前,将屋门推开,退至两旁请他二人进去。低眉顺眼,极尽恭敬之态。
宋言瞧了院外一会,转头看那丫鬟两个。“你家公子何时忙完?”
“俾子不知,但公子交代,务必要好好伺候姑娘,姑娘还是先到屋中休息片刻吧。”
无法,有求于人自然只能随主家之意。宋言按下心急不在多问,点点头拉着宋肖璟抬脚进屋。
屋子也很淡雅,黄木的桌椅配了极淡的铜绿丝帐,飘逸灵动。墙边的木旖上,挂了件鹅黄的衣裙,轻薄却不透光,精致却也简约。
两个紫衣丫鬟跟着轻声进来,立在那衣裙两旁,垂眉道:“姑娘请往内室更衣。”
“搞什么!好端端的更什么衣?”宋肖璟立时不悦,挡在了宋言身前。
两个丫鬟又低垂了几分脖颈,语气却依旧从容道:“公子说了,姑娘金贵,不该穿着粗布衫子。会伤了姑娘肌肤。这是特意给姑娘备的缂丝羽裙,上身轻薄柔软。姑娘还是快些换上吧。”
两个丫鬟抬眼看了宋言一瞬,恰听到她一声淡淡哼笑,“我竟有这么金贵吗?缂丝价值百两,我每日赶路风摧日烤,何必糟蹋这东西。你两个下去吧,他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就是。”
见她不悦,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只好退到门外。
宋肖璟抱臂不悦的嘟囔,“奇了怪,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浮云。看起来温文尔雅,名声在外,但我就是觉得别扭!”
宋言道:“过了近日就不会再见,你且收收你的性子,现在毕竟是有求于人。”
本以为要等上许久,不曾想,那两个丫鬟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纪云就亲自过来了。
宋肖璟斜眼瞧着纪云迈过门槛,幽幽道:“看来没什么要事,就是想等你换个好看衣裳,再来见你。”
话是对宋言说的,话中之意却绕在纪云身上。
纪云撩了衣摆坐在宋言一侧。
与宋肖璟淡淡笑了一瞬,不解道,“宋兄为何对我如此大敌意?在下并未与你有什么过节。且我与宋言年少相识,难不成还会加害于她…”
宋肖璟努嘴,“倒也是,那就是我失礼了,您担待哈!”话说的客气,语调却不大正经。
纪云也不准备于他多纠缠计较,敛了神色去看宋言。
“你不必对我防备,我不会害你。”
宋言自打知道他是纪云心中顾虑确实打消很多,从前他们是极要好的朋友,即便多年不见,心里也有七分亲近,于是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问道:“纪云,我父亲现在到底怎么样?”
纪云看着她那般迫切,与她安抚一笑,道:“你父亲无事,你不千万不要在心焦,朝廷所说的失踪,不过是结界幻境所致,凡人找不到罢了。所有参与玉明殿建造的人,依旧还在所选建址之处,那边需要他们,所以现在都很安全。尤其是你父亲,没了他,玉明殿难以建成。所以,可以安心。”
听到这里,宋肖璟收起闲散姿态,敛眉看向纪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纪云看他一眼,先拿了茶壶给宋言续了杯清茶,才回答他“我知道的很多,还有更多却不好一一告诉你们。”
话音极淡,其中意味却叫宋言一惊。“纪云,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家不是在宥宁吗?为何会到了这里…”
纪云这时抬眼看进宋言双眼,淡淡道:“从前是住在宥宁,但现在,宥宁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顿了一顿,他又缓慢道:“你不知道吗,宥宁纪家,早就在两年前被灭了满门,只活了我一个。”
语调依旧清淡,就好像说的是什么闲散小事。
“什么…”宋言却惊讶的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此时她终于明白,那个明朗的少年,为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第63章 六十三章我要你嫁我
“何人所为,又是为了何事,要下此毒手?”
宋言去看那双眼睛,透着阴冷的眸子忽然闪烁出一点泪光,眼底渐渐泛红,原本近乎苍白的唇角此时勾起个无奈的苦笑。
“你不会想知道的。”
屋中一时静下。
纪云目光瞥向门外,看起了院中翠色。宋言不知在说什么,只好静静等他平复。
过了许久,才见他将头转回,端了茶水递给宋言,“先喝口茶水。”
“好。”
伸手去接,两人手指指尖恰巧碰上,宋言顿觉一丝冰凉从指间传来,这样的盛夏时节,他的肌肤实在凉的不可思议。
竟要比那时河水浸透身体的凉意更甚。
宋言不可思议的抬头看他,“你…没事吧?可是病了?”
“没事。”
“不要紧吗,怎么会这么凉?”
“不打紧,已经习惯了,日后…我在慢慢告诉你,还有许多事情都需要慢慢的告诉你,宋言,留在这,不要再去奔波了,你不该受此疾苦,且现下世道不平,你要去的地方也危险重重。”
“我要去的地方危险重重…”宋言碎念一遍,忽然正色看他,“所以,纪云,你是不是清楚的知道碧云山所有的秘密?”
纪云毫不闪躲,只依旧淡声与她道:“碧云山本就不是安生的地界,不让你去自有我的道理,你相信我,留下来。”
没有得到她最想知道的答案,宋言咬了咬唇,接道:“我怎能留在这里,我要去找我父亲,接他回家。纪云,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能。你不必知道太多,你只需留下来,我会接回你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
纪云盯着茶水的眸子缓缓抬起,待看清了宋言满眼的急切与疑问,轻声道:“我要你嫁给我。”
宋言双眼忽然微微睁大,“你,你说什么…”
“小爷就知道你是安得这份心!亏你想得出来,婚姻大事媒妁之言,你这是要骗我妹子与你私定终身,小爷第一个不同意这桩婚事。宋言!你可别昏头了,他说能接回大伯父就能啊!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看你就是不顺眼,搞了半天在这等着呢,你想的怎么这么美呢!”
宋肖璟冷笑着攥紧宋言手腕将她一把拉起,大步流星就要往外走。
“宋言!”低沉的声音透出一丝急切。
“我说能就是能,宋言,碧云山的个中往来我确实一清二楚,你不就是为了去救你父亲吗?我能替你做的事,你何必要去蹚那浑水?”
宋肖璟的手攥的更紧,坚持拉着宋言要快些离开,总感觉此地不宜久留。浮云这个人、这个宅院,还有他忽然要娶宋言这件事,他都觉得实在荒诞。
但这个时候,他攥着宋言的大手之上却忽然又敷上宋言另外一只手。轻微的力道拉着他停下。
回身去看,就见宋言看他一瞬,随后转回了身去问纪云:“所以,天羽道人的事你知道…或者纪云,天下将乱之事,与碧云山是否有所关联?你说碧云山离不开我父亲,又说能将我父亲接回,那么,你是将要扰乱天下之人吗?”
“不,我不是!宋言,留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我说娶你,就是三书六礼认认真真娶你。”那双眸子很暗,却闪烁着期待的光亮。
宋言眸光一紧,缓缓勾了个笑去看纪云,“果然叫我猜中了,碧云山就是祸起之地。”
双眸紧紧盯着浮云面色,就见他瞬时愣怔原地。
赌对了。
开心又难过。
“你荒唐至此…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得了,我又怎么可能…”
呼出口气,宋言又道:“劝你好自为之,人人心之向往和平与安稳,终究是邪不压正,即便你不是祸事主,怕也没个好下场。宋肖瑾,走吧。”
宋肖璟立在原地,攥着她手腕的大手却在这时缓缓松了力道。
“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
宋言惊讶回身,就见小小院落外,竟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人。
只是那些人都很古怪,肤色苍白,神色呆滞,或者说,那些也许并不是人类。
指尖嵌进手心,宋言回身去找纪云,眼中变得凌厉,“这就是你的目的?纪云,为什么非要强迫我留下!”
纪云依旧坐在桌前,他本就没打算让她离开,不论她愿不愿意。
垂眸将面前茶盏端到手中摩挲,此时他有些不敢直面宋言眼睛,“你们别踏出这屋门,他们不敢过来。”
又过了半晌才淡淡叹了口气,掀起眼皮去看向宋言的眼神。
果然是气急了。
“为什么吗?我应该告诉你。那时候…你在我家骑马,马太高,你太小,每每爬上马背就要花上许久功夫,有时候还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但你摔下来的时候却没有哭,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娇滴滴的小姐。你只拍拍身上的土,然后爬起来接着去骑马,我亲眼见着你慢慢熟练,慢慢开始策马飞奔。由衷的为你高兴,也很钦佩你。到现在,我都记得你第一次成功策马奔跑时的笑脸。”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说到这里,狭长的眼角渐渐染上笑意。
“我也摔过马,比你惨些,摔断了脚掌。很疼,三个月没有出门,从那以后,我再不敢骑马,即便现在,我也只乘软轿。宋言,你看似恬淡柔美,但谁都不知道,你内心实则及其强大。我喜欢这样的你。不同于任何一个人。呵…我本以为我们此生再无交集,但是造化弄人,你到了我身边。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该恨天,还是谢天。宋言,留在我身边,我会待你好。”
宋言静静听他说完,说不清此时心中的感受,默了片刻只开口问他,“你要真的了解我心性,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手段要挟我留下。”
又是一声沉长叹息,“我了解你心性,但此时我也很自私。今日将你接来,自不会放你走了。你瞧,后来你送我的谢礼,我一直保存的很好。”
一枚精巧的石刻白马自他袖中取出。纪云爱惜的摩挲一下拿给她看,“你十三岁那年开始学习石刻,练得很刻苦,这是你雕琢的第三件成品,第一件送给了你父亲,第二件送给了你弟弟,第三件送给了我。”
第64章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我那时候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宋言脸色渐渐苍白的难看。
回想从前,她与纪云,当真有几分将心比心的亲近。但现在,这样荒谬的情感,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
“我那时候也将你当妹妹喜欢的。可是后来我经历过太多事情,见过太多人,也差点成了亲,但没有一个女孩像你在我心里一样。我喜欢你无拘无束,喜欢你自在洒脱,喜欢你坚韧聪慧。与我见过的每一个都不一样。宋言,我太孤独了,以后的日子会很漫长,我会更加孤独。我很需要你。”
“因为你的孤独,就要将我困在这里吗?我的父母兄弟又怎么办?纪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纪云,温文尔雅秀气内敛,也总为别人着想。
“呵,这一路过来鬼怪遇见不少都没拦住小爷去路,今天倒叫你这所谓的‘朋友’拦下了。”宋肖璟听了半晌,忍无可忍的阴恻恻开口,心中已是气急了。“再不让我们走,小爷把你这庄子掀了!”
“你们走不了的,外面那些傀儡多不胜数。”
宋肖璟自然也看出来了,先不说打不打得过,便是杀也杀不完。
而正当局面有些难堪,屋顶之上忽然传来碎裂之声。三人猛的抬头去看,就见屋顶碎瓦扑啦啦往下落。纪云立时起身闪到一边。
少顷,头顶之上一个大洞赫然出现,光打进来有些晃眼。正看不真切怎么回事,就见一人的半个身子自那洞中探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砚川。
因是倒着头,头发垂下来许多,颇为惊悚。此时那张脸却咧开了嘴笑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宋肖璟敢保证,他这一刻看见砚川,格外亲切,前所未有的亲切!
在这短短一瞬他甚至已在内心打包票,往后与砚川再不计前嫌。
“外面好多人,你行不行!”宋肖璟指指院外,示意他去看。
砚川收起了笑,不懈的撇撇嘴,“小意思罢了。”随后又急道:“不要总是问我行不行!我行!我很行!!”
说着纵身从洞中跳下,落在了那张名贵的南木桌上。
“呦,浮云公子真是好大手笔!这么金贵的木材,用料还这么厚实,我这般跳上来,竟然连个晃都不打!”说着又在上面用力蹦了几下。
“让让。”
几人抬头,就见江潋一脚垂在洞边,准备也跳下来。
嘎吱—
这时桌腿发出一声屈辱的响动,砚川拍拍衣摆跳到地上,“不经夸啊,刚说了你结实就有点松了,江潋,你来吧!我闪开了!”
随着江潋落下的身影又带下来些许碎瓦灰尘,伴随着的,还有夸嚓一声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