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和师妹一起坐吧。”怀乐觉得自己的座位安排得很合适,笑着道。
被换了座位的怀谷若有所思地看了怀乐一眼,雅间内只有怀乐本人没注意到。
见怀乐应是忘了,怀文出声对卫时舟提议道:“您坐在上首吧。”
以往师父和师娘不在时,他们都会把上首的位置空出来,他们坐在自己习惯的位置。但今日陛下在,理应坐上首才对。
一直不曾开口的怀谷也第一次对卫时舟说了话,“怀文说得对,您请上座。”
卫时舟神色冷淡地看了怀谷一眼,假作不知自己坐的本是他的位置,道:“不必拘礼,我就在此处便好。”
见卫时舟不在意,状况外的怀乐也笑着打趣:“我看妹夫应也不想离师妹太远。”
卫时舟垂在身侧的长指微微蜷了蜷,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容清棠前后听怀乐说了好几声“妹夫”这个词,心里的感觉有些奇怪,说不清是羞赧还是别的什么。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他:“下月初一才成婚,你别总叫‘妹夫’。”
怀乐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应下,便听见一旁的卫时舟温声说:“无妨,迟早都会是,无论怎么称呼都好。”
卫时舟自己都没意见,容清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见卫时舟为人如此随和,对容清棠的态度也很温柔,怀乐才稍微放心了些。
他嘴上不说,却也一直担忧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像谢闻锦那般,待师妹不好,让她心寒。
但从方才开始,卫时舟便没什么架子。怀乐刻意多次不那么尊敬地称呼他“妹夫”,卫时舟也并未表露出丝毫的不悦来。
卫时舟就像只是在成婚前见一见未婚妻子的家人般,温和儒雅,平易近人。
怀乐相信自己的师妹绝不会在同谢闻锦和离前便与别的人定情,但他也不会多问她为何会这么快便决定与卫时舟成婚。
师妹自有她的理由,怀乐只希望她能被人好好对待。即便并非浓情蜜意,只是相敬如宾,也要好过日复一日的冷漠。
几人落座后,便有人开始陆续上菜了。
怀乐自幼便喜欢在厨房里琢磨吃食,早早便向师父与师娘学了厨艺。接下长安城中雨隐楼的生意后,怀乐还多次去外地学了更多的菜式。
而知道容清棠已经忌口许久了,怀乐今日便专门准备了不少她喜欢的辣味菜肴。
见一道道菜肴被摆上桌,怀谷出声提醒上菜的店小二:“把那几道有辣椒的放在清棠面前。”
他看了容清棠一眼,温声道:“她清淡饮食了许久,应早馋了这些味道。”
雨隐楼的店小二自然知道二公子为何会有这个吩咐,依言照做后便退了出去。
听出怀谷话里似是无意中表露出的亲昵,卫时舟敛眸淡笑,没有旁的反应。
众人动筷之前,怀乐先抬手虚指了指其中一道菜,饶有趣味地问道:“你们猜猜这是什么?”
容清棠只能看出其中有大小适中的肉块和鲜红的辣椒,间或搭配着一些花生,整道菜看起来油亮诱人,引人垂涎。
“怀老板别吊人胃口了,快说说?”容清棠说。
怀乐:“还记得我们以前做的《孙子算经》中的那道题吗?”
容清棠猜到了什么,很配合地答道:“你是说‘雉兔同笼’那道?”
“就是它,”怀乐回忆那道题,“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1]
忆起往事,怀文脸上也不自觉有了些浅淡的笑意:“当时你说让笼中的雉兔同时抬起两只脚,便能知道有多少只兔子了。”
见卫时舟也笑了笑,怀乐有些赧然,连忙道:“当时我还说,雉兔一起下锅,说不定会很好吃。”
“所以这是鸡肉和兔肉做的?”容清棠有些诧异。
怀乐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难掩得意道:“还是只用腿肉和辣椒做的,肉质细嫩,味道鲜辣,我给这道菜取名为‘雉兔同盘’。”
其实怀乐已经试出来,兔头经过辣椒烹制之后也很美味,但他担心容清棠接受不了吃兔头这件事,今日便暂时没做这道菜。
“你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容清棠一直闻着香味,胃口也被怀乐吊了起来,早已想动筷了。
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起身将几道清淡些的菜换到近些的地方,柔声对卫时舟说:“你受伤了,不能吃辣。”
“这道龙井竹荪你应会喜欢,也更为清淡,可以多用一些。”
见她关心自己,卫时舟嘴角噙着笑意,轻声道:“好。”
一旁的怀谷神色有些不耐,微动了动脖颈,眸底划过晦暗之色。
除了卫时舟外,几人都比较熟悉,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怀乐又是个格外话多的,见卫时舟并不拘礼,他便左一言右一语地和每个人都聊了不少。
容清棠一面尝着怀乐亲自做的这些菜肴,一面与他闲谈。
见容清棠格外喜欢那道麻辣鲜香的雉兔同盘,卫时舟则细心地不时在她杯中添上解辣的茶水。
另外三人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怀乐问过每个人的近况和接下来的打算,又说起了师父和师娘。
“你们大婚时,师父和师娘会来吗?”怀乐问。
容清棠点了点头,“我给师父和师娘写了信,他们说会来长安待一段时日。”
“那到时师父和师娘还是住在雨隐楼?”
怀文出声道:“应会住在我那儿。”
怀乐笑着揶揄他:“我都差点忘了,你现在是住在状元府里的人。”
怀文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容清棠想起了什么,说:“我到时也会沾一沾状元郎的光,从怀文师兄的府邸乘车入宫,师父和师娘会送我出嫁。”
容清棠私产富足却没有置宅子。大婚那日她若在云山寺身着皇后服饰听宣文、受册宝,再入宫去行婚仪和册封典礼,不合规矩。
怀文也想到了这个,提议让容清棠从他的府上出嫁。
见容清棠和怀乐一起拿他打趣,怀文无奈道:“分明是我沾了师妹的光才对。”
怀文很清楚,虽说每回春闱之后,圣上都会赐一座府邸给状元,但他得的那处宅子要比以往任何一位状元的都更大,更好。
那是容清棠以前的家,容伯父被罢官抄家之前的府邸。
今后那里仍然会是容清棠的娘家,怀文会和师父师娘一起送她出嫁。
容清棠也没想到自己竟还有机会回到容家的老宅,从那里出嫁。
容清棠下意识看向卫时舟。
他实在为她的父亲和她做了许多。
卫时舟不仅在先前为她父亲洗清了罪名,如今还将容家的老宅赐给新科状元,再让容清棠从那里嫁进宫中,今后谁也无法再说她是罪臣之女。
卫时舟似有所感,侧首对上容清棠柔和的视线。
他目光温和地回以笑意。
他做这些是要让所有人都正视曾被他们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实――
容清棠的父亲是政绩出众的容尚书,也曾是当年春闱中的状元郎。
如今容清棠的师兄也是名副其实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且容清棠自己还是深受文人雅士称颂的画家青里。
无人能再说她不配做皇后。
久违的小聚结束后,怀文便该回去继续忙都察院那边的事了。他刚入职,需要熟悉的事情还很多,便先告辞了。
怀谷整顿饭都比较沉默,直到见容清棠起身,他才温和地说:“我送你回云山寺吧。”
容清棠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了。”
“怀公子放心,我与清棠同路。”卫时舟面色如常,有礼道。
“你们……”
卫时舟神态自若地接下他没说完的话:“我们同住在云山寺中,所住的寮房相隔不算太远。”
“我定会看着她平安回房后再离开,怀公子不必担心。”
怀谷忽然想起,那日他去云山寺见容清棠时,卫时舟便已在那座凉亭内了。
当时他竟不知卫时舟也住在云山寺里。
怀谷心里一沉。
卫时舟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他分明也是早有预谋!
但碍于容清棠还在,怀谷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只是温文尔雅道:“那便有劳你帮忙照顾清棠了。”
怀谷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像是容清棠本该由他来照顾,卫时舟只是代劳而已。
卫时舟心底有戾气翻涌。
容清棠听了怀谷那句话也蹙了蹙眉,她不动声色地给怀乐递了个眼神。
怀乐脑袋灵光,接手雨隐楼以来更是练就了不错的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以他立即行至怀谷身旁,语气轻松道:
“师兄别急着离开,我想在你的笔墨阁买几幅画,有空与我谈谈价格吗?”
见怀谷没再说什么,怀乐顺势拉着他先走出了雅间,留师妹和妹夫独处一会儿。
离开时,怀乐还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待只留下他们两人时,容清棠有些歉疚道:“怀谷今日的态度有些冒犯。”
虽说面上看不出来,但怀谷话里话外对卫时舟的排斥与抵触,容清棠听得出来。
卫时舟并不在意,“他应觉得是我抢走了你。”
事实也的确如此,卫时舟并不否认。
容清棠无声叹了一口气:“还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死心。”
容清棠不喜欢与人周旋,拒绝便是拒绝。但怀谷可能不会轻易翻过这一页。
听出容清棠因怀谷的心思而有些困扰,卫时舟心里一动。
她对怀谷并无任何男女之情,他的胜算或许便能更大一些。
怀乐也为柔蓝、群青和绿沈他们三人准备了雅间和午膳,容清棠和卫时舟走出雅间时,他们已经等在外面了。
几人一道回了云山寺。
卫时舟也当真如他和怀谷说的那样,看着容清棠回到她自己屋内后,才转身回房。
不多时,禁军副统领便来向卫时舟禀报他查到的事情。
“陛下,在赌场下注的那笔银钱的去向已经查明了,卑职已派人暗中跟着。”
卫时舟颔了颔首,淡声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看能否一举查明刘相盗铸钱币的罪证。”
“卑职遵命。”陈单拱手应下。
近几年来频频有经人私铸或盗磨过的钱币在市面上流通。卫时舟派出的人发现其中一部分有问题的银钱曾在金银堂赌场内交易过。
“安王府可有派人查此事?”卫时舟问。
陈单:“有,他们也在调查谢闻锦下注用的那笔银钱的去向,应也想据此查刘相的底细。”
安王回京后应会开始着手对付刘相,卫时舟并不意外。
当初刘楚楚在金银堂中开了赌局,赌谢闻锦和容清棠的婚事最终会如何。
卫时舟命人隐匿身份替他去下注后,得知谢闻锦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们还都重金下注押了容清棠与谢闻锦能白头偕老。
谢闻锦是因为的确如此以为,但卫时舟那时却只是希望容清棠能如愿。
那时容清棠并不认识卫时舟,更不知道他对她经年的爱意。
她已怀着期待嫁给了谢闻锦,卫时舟便希望她能幸福美满地度过这一生。
即便她身旁那人不是他。
只要她能顺心如意,卫时舟可以一直安静地遥望着她。
但后来谢闻锦伤了容清棠,他们要和离的消息传出来时,卫时舟既心疼,又觉得庆幸。
他重新拥有了朝她靠近的机会。
可刘楚楚却设计害死了容清棠。
前世容清棠离开后的几十年里,卫时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若她与谢闻锦成婚后,自己没有就此止步,而是不择手段地将他们分开,容清棠会不会还活着?
或许,他还能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是以此时,卫时舟心里的念头早已与下注时的祝愿背道而驰。
无论容清棠身旁的人是谁,他都会取而代之。
而当初下注时的银钱,便只纯粹用来扳倒刘相。
卫时舟命人去下注时用了部分银票,但其余都是暗中做过标记的白银和铜钱,便是想看看这笔钱会流向哪些地方,再反过来顺藤摸瓜,找到刘相盗铸钱币的罪证。
容清棠与谢闻锦和离后,那个与他们有关的长期赌局便结束清算了。卫时舟用于下注的钱全都赔了进去。
但他很庆幸,自己输了。
*
安静的寮房内。
容清棠正低垂螓首,神情专注地绣着什么。
“姑娘,宫里来的女官不是说你不必做香囊吗?”柔蓝有些疑惑。
姑娘虽不像以前那样不通女红,但平日里也几乎不会动针线,柔蓝没想到姑娘今日还是开始绣龙凤呈祥的图样了。
容清棠神情柔和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绣布,解释道:“女官说按例皇后应在大婚前为皇帝做一个有美好寓意的香囊,陛下虽说我不必做,但总归还是不能让他缺了什么。”
卫时舟为她和父亲做了许多,容清棠也想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为他分忧。
容清棠虽没那么喜欢刺绣,却也并非不会。做这个香囊虽只是小事,并不能帮他排忧解难,但总归也代表着某些美好的祝愿与寓意。
他们虽只是约定为名义夫妻,但无论如何,她是他的第一个皇后。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不会推脱。
容清棠提前画好的图样上,腾龙与飞凤周身都是耀眼夺目的彩色,唯独眼睛是带着神采的黑色。
容清棠在绣线中选了又选,总觉得那些线的颜色与光泽都不够完美。
正当她蹙眉深思时,容清棠忽然瞥见自己肩上自然垂散的一缕乌发。
发绣,又称墨绣,源自江南。容清棠听过见过,却从未尝试过。
头发质感坚韧,且色泽经久不褪,眼下看着应最为适合用来绣龙凤的眼睛。
只是女子若以头发为信物赠与男子,有着“常伴君左右”的深意,更隐含着“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深情。
思及此,容清棠又打消了心底冒出来的那个念头。
她和卫时舟并非因互为彼此最心爱的人才结为夫妻,有些事,她做不得。
但退而求其次,再拿起那些并非最合适的绣线时,容清棠仍犹豫了几息。
须臾之后,她无声叹了口气,放下了针线。
两日后。
怀文师兄派人来传信,说是师父和师娘已经抵达长安了。
实在太久不曾见过师父与师娘,容清棠当即放下手上的所有事,更衣后准备往山下走去。
但容清棠走出房门时,却见卫时舟正站在院子里,似是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