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双道:“也是楚歌十二岁那年,楚桓王战死,楚歌随同楚河回京,进王府的那一日,桓王妃尸首分离,整个承霜居一片血海。”
沈欢欢眉眼一抽,不敢置信地抬头,颤着声问:“是谁做的?”
“自然也是楚璃的生母,楚叶氏。”
这些话压在的沈欢欢心头,残忍得不像是真的,可偏偏燕无双又说得那样平缓,平缓到抽不出一丝破绽。
她指甲陷进肉里,一时间倒是真的分不出谁对谁错了。
可是.....她昂起头,眼睛里盛着月色,清亮亮地一片:“便是如此,那这些又与我何干?与蜻蜓山何干?若是他早些和我说,我倒是会同情他,现如今他断我双腿,还以蜻蜓山相逼,便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或正如你所说,世道□□,是他自身软弱。如今他因恨疯魔,倒想让人理解他的难处,实在是痴人说梦。”她眸光利了起来:“更何况,那日假山洞府之前,他更是真情实意地想要杀我,这又让我如何理解。”
燕无双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也没说对,也没有说错。
他推着她回到了荷香居,只在沉重的夜色中轻轻叹了一声。
“姑娘自己想通便是。”
沈欢欢胸口发闷,到底是压下那些子虚乌有的心绪,没有再说。
第22章
燕无双将她送回荷香居就离开了,临走前只嘱咐着明日再来给她诊脉,沈欢欢心里面一团乱麻,本也没有听清,隔了许久,却闻到荷香居里面弥漫着清苦的药味。
侍才端着汤碗,上前道:“姑娘,这是燕公子给您开的药,快些趁热喝了才是。”
沈欢欢犹豫了一二,到底是没有喝下去,她拜了拜手,命侍才退了下去。
侍才又不敢强迫她,思前想后,还是去回禀了睡在偏院的燕无双。
燕无双倒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道:“不喝便不喝吧。”
这一茬沈欢欢是不知道的,她躺在床上,脑袋里一遍遍都是燕无双方才的话。先前她看见新桓王妃的惨状都已经颇为惊悚,实在不敢想象,楚歌瞧见先桓王妃的场景。
她心口堵得难受,却说不出来是何种情绪。
自小到大,她都将先桓王府当做是自己的血肉至亲,她爹也说过,与先桓王是肝胆之交,至死不渝。便是如今,她爹偶尔酒后闲谈,还能说起当年与先桓王并肩沙场时的模样。
那份横亘在胸口的恨意没有散去,反而被添上了更为浓稠的情绪。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着有一双大手攥着她的心魂,疼到极致反而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楚歌的身影好像怎么都挥之不去,初见时他撩开车帘抬眸一笑,再见之时他言笑晏晏喊她恩人。分明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却一点一滴地当了真。
也正因为都是假的,她才觉着这样的痛,不是痛惜昔日的情分是假的,而是那个楚歌,那个本该温良磊落的楚歌是假的——他披上一身与世人无异的皮囊,遮掩着经年的苦痛,固执地走上了这条染血的路。
沈欢欢攥紧脖颈间悬着的那枚玉坠,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先前楚歌掌心的温凉。
她还记得,那时楚歌将玉坠递给他时,轻声询问的那一句。
他问她,还记得么。
还记得当年的桓王,还记得他那战无不胜的父王。
平心而论,若有人如此对蜻蜓山,她纵万死也不会放过。可如今,仇人成了她自己,她又如何能让楚歌回头是岸。
根本回不了头。
她心口堵得难受,眼前却浮现那日楚歌将长剑刺入楚璃胸口时的场景,所有的细节陡然又清晰起来。
她看见了楚歌的颤抖,也看见了楚歌眼中的迷茫,更听懂了楚璃濒死前对她呢喃的那一句。
救救他。
原是,救救他。
可她都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救出深陷泥潭的楚歌呢。
沈欢欢拽下那枚玉坠,红线将她脖子勒出来一抹血色,她静默地坐着,唯独手上的力气越来越紧,一寸一寸地攥紧那玉石,最终轻轻抬手,将它随手丢在了地上。
也罢。
若是她能安然离开此地,便与桓王府恩怨相轻,她不取楚歌的性命,若楚歌再步步相逼,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月色清明,她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只待她回到蜻蜓山,寻她爹问清楚当年的是非曲直。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沈康与当年的事情有没有关联的。
若是有.....又该当如何?
她也不知道何为对错.....大抵,昔日的楚璃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在前去假山洞府时,问了她那多愁善感的一句。
一边是爹娘,一边又是爹娘自小教她的礼义廉耻是非对错。
是选择背叛自己的至亲,还是坚守自以为是的正义直至大义灭亲?
原来到了这种情形,谁也做不出真正的选择。
可她相信,她爹绝不是那样的人。
……
蜻蜓山。
楚歌被客气地迎上了蜻蜓寨,但却没有瞧见寨子里的百姓,只有竹屋跟前的桃树下立着一个雄厚的背影。
桃树已经结了子,约莫过几日就要成熟了。
他思绪陡然恍惚起来,竟想到少时他爹抱着沈欢欢摘桃子的样子,那时候他大哥就与他在左边的茅亭边下棋。
沈欢欢那时候年纪小,还不记事,却捧着两个水灵灵的桃子,蹒跚地走到他们跟前,甜甜地笑着,喊着:“哥哥吃。”
后来他爹还是会来蜻蜓山,他也渐渐长大了些,便一直跟在楚樾身后,看楚樾逗着已经五六岁的沈欢欢。
他本也想上前,但又听爹娘说,日后沈欢欢便是他的嫂嫂,便也不敢怠慢。
可沈欢欢全然不避讳,缠着他哥练剑不成,还非要跟着他一起学。
他那时已经十一岁,同楚樾面容相似,若不是身量比楚樾矮些,当真是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楚歌记得,那时候,沈欢欢就立在他现下的位置,殷切切地望着他。
他那时心头不知道怎么就软了,便立在那棵花树之下,也笑了起来,对着她招手。那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哦对,他说,欢欢,你过来,我教你练剑。
十一岁那年的山花是那样烂漫,沈欢欢与他并剑而舞,衣袂与长发翻飞,凝聚成他最后的温存时光。
几日后他与父王一同下山,前去白马坡,一切都变了。
也一切都忘了。
沈康偏过头,对上已经高出他一个头的楚歌,也是一愣。他目光松动了几分,才叹道:“你与你大哥,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楚歌垂下眼帘,轻轻道:“只是这蜻蜓寨,却与往常不太一样了。”
人去楼空,只有沈康在这里等他。
沈康迈了几步,走到远处的茅亭坐下,他虽是蜻蜓寨的寨主,身上却全然没有匪气,只是气定神闲地应着。
“你派人闯入蜻蜓山,又绑了我的闺女,还杀了楚叶氏,害世子失踪,我可不得不防备着些。”
“........”楚歌笑了起来:“叔父说的哪里话,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罢了。”
怪不得蜻蜓山的人都跑光了,感情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谣言与否,二公子自己心中清楚。”
他心平气和地坐在了沈康的对面,笑意未改:“那不知沈叔父清不清楚,我来这蜻蜓山上所所为何事?”
沈康沉默了一会儿,才给楚歌斟了一杯热茶:“远道而来,洗洗风尘吧,孩子。”
楚歌顿了顿,无心与他卖关子,将那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敛下笑意。
“沈康,我敬你一分,才喊你一声叔父。此番我来,要的便是一个真相。”
瞧见他原形毕露,沈康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抬眼:“若我给了出来,欢欢还能活着回来么?若是你想要知道答案,便与欢欢一同回着蜻蜓山。我要看见她完好无损,毫发无伤,才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
寂静的山中,只有杯盏轻微碎裂的声音。
楚歌松开茶盏,微微缓了口气,才起身:“那就是没得商量了。”
“非也。”沈康笑着品茶:“这便是与你商量。”
他不知楚歌疯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沈欢欢如今什么模样,更不敢保证给出楚歌想要的东西之后,沈欢欢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神情不变:“我只有欢欢这么一个姑娘,不得不想得周全些。”
楚歌忍了又忍,到底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勾出来一个彬彬有礼的笑,但说出来话,却不似他笑得这样好看。
“沈伯父就不怕,我本不想要是非对错,只来找你讨一条性命。”
沈康掸了掸衣衫上的落叶,无可无不可地道:“若这样,你又何苦蛰伏十年?为的不是让当年的一切水落石出么?”
他站了起来,神情严肃起来。
“可你到底太年轻。”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惜,语气也沉了许多:“若你执意要这事水落石出,就不该对桓王妃与世子下手。如此,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也成了现下的楚桓王,如此的真相,又是你想要的么?”
“可世人本就不在乎真相。”楚歌面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可即便他身上杀伐之气未退,落在沈康跟前,也如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
他语气第一次带了些微妙的委屈:“他们只在乎,谁是真正的楚桓王。”
沈康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十年未见,楚歌与当年变了太多太多,他变成了他的父兄,却唯独杀了那个意气飞扬的自己。这条复仇之路,本也不该他一人来走。
他叹了一声.
“可有人在乎。”沈康看向他:“阿山与柳娘也不愿你为了真相,成了同仇人一样的人。”
楚歌已经许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喊他的爹娘,他思绪一刹恍惚起来,可只恍惚了片刻,整个人便骤然冷凝。
他不愿再说,只转身,下了山。
“我会带她回来,若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差这两条性命。”
沈康笑了一声。
“我自恭候。”
第23章
从蜻蜓山上下来之后,楚歌在山脚立了好大一会儿工夫,直到随行的侍从前来询问何时启程,楚歌才回过神来。
他回头往蜻蜓山地看了一眼,蜻蜓寨隐在深山之中,若非熟悉路线,谁也找不出李朝最大的土匪寨藏在这里。
正如沈康若是诚心想躲,谁也不会找到他的行踪。
可他还是留在了蜻蜓山等着他。
楚歌眉头微皱,隐约想到了什么,眸光骤然一厉。
不对。
他囚禁沈欢欢一事无人知晓,纵使沈康神机妙算,也断然不会算到千里之外的种种。如今唯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告了密。
可别院上下密不透风,全是他的亲信,必不可能传信出来。
他想到了两个人。
雨晴与雨落。
先前燕无双同他说时,他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更没想过此人会离开上京城。可雨晴逃出王府之后便没有动作,隐去了行踪,根本无迹可寻。
估摸着那两人已经察觉到沈欢欢出事了,这才与蜻蜓山通风报信。
那如此看来,沈康应当是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既收到了消息,便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他赶来蜻蜓山的功夫,已经有人往上京城前去了!
他来不及多想,下一刻就翻身上马:“即刻回上京!”
.....
自从上次燕无双来诊过一次脉后,便日日来请一次,沈欢欢的脉象倒是平稳了些许,至少也是能吃得下去饭了。
一来一往,两人倒也熟络了起来。
燕无双瞧见她今日气色不错,便没有再推着她出去,就寻思着在屋子里坐坐。
他发觉,平日里沈欢欢是不会说话的,只有他来的一会儿工夫,才会多说几句。
沈欢欢照常坐在铜镜前,见他来了,才放下手中的杂书:“今日又来?楚歌还没回来?他到底去了何处?”
燕无双自不会透露楚歌的行踪,只笑着:“今日给你带了几本你要的画册,正好可以打发光阴。如今夏日暑热,出去也不好消受。”
说到这里,沈欢欢便有些好奇,但却没有多问。
燕无双自是看出来她的欲言又止,扯了个凳子坐在她对面:“有话直说便是。”
沈欢欢想了想,才偏头:“我只是好奇,为何你每日都是夜下才推我出去,白日里反倒无影踪了。”
燕无双白日里都在王府做事,也是将事情处理妥当,才抽空来别院陪沈欢欢说几句话打发时间。
他这将近一月,面色都熬得憔悴下来。听见沈欢欢的话,便有些哭笑不得:“我自不是每日都清闲的,更何况,白日里日头那样大,推你出去晒伤了总是不好的。”
沈欢欢笑出了声,她耸了耸肩:“我又不是你们上京女子,我可是自小在蜻蜓山中长大的。越是盛夏的日头,蜻蜓山里的好玩的才多呢。”
听她这样说,燕无双也来了兴致,问道:“什么好玩的?”
沈欢欢掰着指头数着:“平素里,我爹会让我们去后山摘莲藕,山里面还有好多果子。我家屋前还有一株很老的桃树,每到这个节气便红彤彤的一片,我总是爬上去——”
说着,她忽然噤了声,将手掌放在膝盖之上,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凉凉地笑了一声:“罢了,不说了。”
燕无双唇瓣微抿,瞧见她明媚的双眸陡然暗了下去,到底不是滋味。正要出声劝慰两句,却听沈欢欢的声音又释然了几分。
她往后一仰,看向窗外的小荷尖尖:“你伤了我,我不怪你。”
“……”燕无双摸了摸鼻子,到底有些不自在。
这些时日的相处,沈欢欢倒确实没有迁怒他的意味,他能看出来,却也不知道这姑娘心里头怎么想的。如今听她提到这茬,也便坐直了身子。
沈欢欢道:“其实现下,我倒也能理解楚歌了。他将我关在这里,不就是怕我回去同我爹告密,怕蜻蜓山人去楼空吗?”
她自铜镜里,窥着燕无双的神色。
见燕无双神情微有诧异,她不着痕迹地试探着:“如今他多日未归,只怕是去蜻蜓山上询问我爹了。”
燕无双垂下眼帘,遮去了眼中的惊讶。
可这些时日下来,沈欢欢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当下了然。
楚歌果然是去了蜻蜓山!
她强装着平静,笑得坦荡:“可我爹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他必然不会做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这样看来,我与楚歌也应只有误会,没有世仇。顶多就是他前些时日欺负我些,待他大仇得报,我再欺负回来便是。”
这话说完,燕无双面上讶异几乎遮不住——任凭他如何想,也没想到沈欢欢会如此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