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念一想,他倒很能理解了。
沈欢欢没见过上京城的纷纭,自然养不出阴险刻薄。这样的心胸,便是燕无双也自愧不如。
沈欢欢信手翻开了他带来的画册,上面画的也是蜻蜓。
“这样一看,我倒是不该与楚歌置气才是。我还记得,过几日便是他的生辰了。”
她可不记得楚歌的生辰,全是下人们在当值的时候说漏了嘴。
燕无双点了点头:“是五日后,七月十四。”
他看见沈欢欢面露苦恼,便问:“可是有什么难事?”
沈欢欢面上泛起了红,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前我与他那样不快,便是我想与他求和,也不知如何开口。纵使是我想给他备个惊喜,却也力所不能及。”
燕无双心里吃惊,见她言辞诚恳又不像有假,也动了几分心思。
如今楚歌行事偏激,关乎沈欢欢的事情倒还收敛了些,可这些时日沈欢欢与他较劲,反倒让他更为偏颇。长此以往,到底不利楚歌的身子。
若是沈欢欢能服软,他倒是觉着,楚歌自然是万分情愿与沈欢欢重修旧好的。
想到这里,燕无双语气也温了几分:“若是需要我帮忙,直说便是。”
沈欢欢摇了摇头:“说是这样说,可有事我瞧见这双腿,便又歇了心思。”
她抬眼看向燕无双,眸中满是失落。
“他若是当真与我有些情谊,又岂会这样不信任我。”
那双眼睛,明晃晃的,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她语气很轻,轻到近乎带了蛊惑意味。
“燕大哥,你相信我吗?你觉着以我与楚歌的交情,会背叛他么。”
燕无双答不上来话。
他道:“按照公子原先的手段,他若是对你无情,便不会大费周章地让我封住了你的穴位。此穴位可解,若是你与公子当真和好了的话,想必他也会让我解开的。”
沈欢欢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
既然能将穴位解开,那便是极好的。
听到这里,燕无双见她眸中又陡然燃起了光亮,竟对他露出来一个甜甜的笑。
“可以解开!”她拽着他的衣袖:“那燕大哥,你给我解开一下嘛,让我试试能不能走路。反正楚歌现下又没有回来,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瞧见的。”
燕无双顿了顿,他移开目光,委实招架不住这样的沈欢欢。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沈欢欢就是为了解开穴位,才与他说得这样多。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沈欢欢素来心直口快,也不屑装模作样,更学不会这样的虚与委蛇。
在那莹莹的目光下,燕无双到底有些犹豫。
沈欢欢撇了撇嘴:“罢了,你若是为难就算了,等楚歌回来再解开也不是不行。不过,五日后便是他的生辰,也不知他能不能赶回来。”
蜻蜓山在江南以南,当真是蛮夷之地,一来一回也得将近一个半月,还是快马加鞭地算去。算日子,楚歌最早也得在七月二十才能回来。
燕无双给她的答案也是如此。
“只怕得七月二十。”
沈欢欢恹恹地应了一声,没有了什么说话的兴致,便伏案发起了呆。
燕无双又坐了一会儿,见沈欢欢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他起身准备去寻侍女,但却听见沈欢欢一声极其微弱的呢喃。
“蜻蜓.....蜻蜓山……”
他抿唇,望见了那一直被她放在身侧的短剑,上面的剑穗正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
明月清风尽入窗前,燕无双驻足立了许久,到底有了动容。
他轻轻拍醒沈欢欢,小声地道:“只可以玩一会儿,切莫让旁人瞧见了。”
沈欢欢刚睡醒,一脸迷糊,显然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看见燕无双命人去取来药箱,才惊讶出声:“燕大哥.....这.....要不还是算了吧.....”
燕无双自然看出来她欲盖弥彰的欣喜,也没有多说,只取了银针,道了一声:“冒犯了。”
银针刺入肌肤,仍旧是熟悉的刺痛。她盯着燕无双的侧脸,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原本只是试探性地提了一嘴,却未曾想,燕无双当真就信了。
他是真真一点都没有怀疑……
沈欢欢一时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她说不出来燕无双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只是当她熬过长夜,双腿恢复知觉的那一瞬,才从喉结挤出来一句低不可闻的叹息。
“燕无双,我不怪你了。”
燕无双还没来反应过来,只觉着脖颈一凉,再抬头,却对上了沈欢欢犀利的眼眸。那一瞬间,他指尖的银针都没捏住,踉跄退了两步,才稳住心神。
“沈姑娘……”
沈欢欢没等她多说,一掌为刃,利落地劈在了他的肩头。燕无双旋然倒地,眸中的震惊还未消下去,便已经失了意识。
她打翻了烛火,对外面吹了一声响亮的鹰哨。
别院里忽而传来了兵戈之声,雨晴破门而入,大呼道:“姑娘!”
她双目一红,见沈欢欢毫发无伤,眼泪却落了下来。
“咱们快些走!”
沈欢欢点点头,没有多想,解下了那青绿色的剑穗,丢在了燕无双的手边,快步离开了荷香居。
……
上京城的街是那样长
楚歌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回了上京城。他一时都没有停留,对城卫出示了王府的令牌,策马直往顺天府里赶。
十里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衫,那墨色的衣摆几乎与夜色交融在一起。他穿过长街,甩下灯火,终是停在了顺天府前,踹开了紧闭的红门,低吼一声。
“来人!”
顺天府的府尹几乎是从榻上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谁不知道,楚璃的尸体早先被发现,如今已经安葬了。如今的楚歌,可是桓王府的新世子。
是最名正言顺的世子。
对上楚歌阴沉的眉目,他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两下,恭恭敬敬地道:“世子殿下。”
楚歌压着嗓子,冷然道:“上京城有山匪潜入,随我搜城。”
第24章
别院的府兵虽然有些武功,但蜻蜓山派来的人都是沈康的亲信,随意挑出来一个都是能打过五个雨晴。
几人从别院里出来,到了后街的书坊柴房集合。
瞧见沈欢欢,几人眼睛都红了,忙恭声道:“少主!”
若换做平日里,只怕沈欢欢要抱着几位叔父痛哭一阵,但如今磋磨下来,她却顾不上这些琐事,只冷静地问道:“我爹如今如何?雨落可有从王府里救出来?你们如何进上京城来?城中都严查通行令,若是被顺天府府兵瞧见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来的几人都是从小看着沈欢欢长大的,瞧见她眸中敛着的冷光,更是心疼起来。
“雨落不会武功,便先将他送出城了。这些时日我们潜在书坊之中,朝廷的人搜查不到。待到明日城门开时,咱们便可以离开这上京城了。至于寨主,他如今安好,教少主不用担心他。”
沈欢欢点了点头。
蜻蜓山虽是土匪发家,但在城中都有自己的铺子,除非万不得已,沈欢欢是不会去行少主之便的。毕竟现下朝中剿匪实在生猛,稍有不慎,便会将这些销赃的地方连根拔起。
也是这些时日,沈家金盆洗手,这些生意才开始见光起来了。
问完了这些,沈欢欢才松了口气,可紧绷的神情却一刻也松懈不了。
一日没有离开上京城,便会多一份变故。
瞧见她的模样,旁边的大汉笑了起来:“莫要怕了,有三叔父在呢,谁也欺负不了你去。那桓王府当真是可恶至极,竟如此折辱姑娘,若不是顾忌着当年桓王殿下的面子,我铁定抽他一顿。”
“可不就是,欢欢,你且睡上一会儿,待到天亮四叔父喊你。”
见他们这样说,沈欢欢倒是露出来两分笑,她靠在雨晴的怀里,这才妥帖地睡了过去。
……
荷香居里,楚歌低眉捡起地上的那枚剑穗,蹲下的一瞬,他同样看见落在柜子一角的玉坠。
他抬手,竟发现自己指尖颤了起来。
燕无双昏倒在地,荷香居空空如也,一院子横尸遍野。
沈欢欢走了。
走得那样决绝。
可是她怎么能够走呢?
楚歌目光落在地上的燕无双身上,神情平静到甚至有些诡异,他轻轻地道:“连你也背叛我了,是吗。”
燕无双没有办法回答。
楚歌捡起地上掉落的银针,沉思了许久,却是笑出了声。
“好啊,欢欢,看你能逃多远。”
……
沈欢欢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腿。她有惊无险地叹了口气,见叔父与雨晴都还睡着,便放松了许多。
三叔父还醒着,见沈欢欢满脸受惊,忙道:“做噩梦了?”
沈欢欢摇头:“三叔,咱们何时才能出城?”
夏日的天亮得早,他偏过头,从柴房窗户往外看,粗略地算了时间:“现下也差不多了,不过咱们得再等等,趁人多的时候再离开,免得引人注目。”
沈欢欢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却也没有再睡着。
等到街市上热闹起来,沈欢欢一行人才动身出发。
上京城素来繁华,他们三三两两地混在人群之中,倒也不那样引人注目。
眼见城门口越来越近,沈欢欢心口跳得厉害,只觉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起来。可如今楚歌还在回京的路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她的踪迹。
燕无双就更不用提了,昨夜那手刀,够他睡上一日一夜也是足够的。离开了燕无双,别院与王府都运转不开,理应是没有人手的。
她这样劝慰着,待看清城门口只有城卫后,才放下心来。
几人递了伪造的通行令,顺利了走出了城门。那一刹,沈欢欢才觉着身心轻松起来,她回过头,正看着出城的雨晴,忽而听见背后传来了马蹄声。
雨晴也抬头。
沈欢欢能看见她面上一瞬间的僵硬,紧接着又成了震惊与惶恐。她眉头微皱,隐约觉着不妙,便一寸寸地转过身。
楚歌高骑大马,遥遥立在她两步之外。那墨色长衫衬得他越发冷厉,他周身好像只剩下两种颜色,墨发,沉瞳,黑衣,还有那一匹黑色的骏马。这浓重的墨色之下,最清晰的反而是他苍白又淡漠的面色。
风过城池,撩起他的发,他的衣。
他勒马,与她遥遥相望。
背后传来的吵闹声与官兵缉拿声都统统从耳边褪去,周身的一切都逐渐消散,白茫茫的天地里,只留下那远处最深沉的一抹。
沈欢欢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寒冰似乎是从地底钻出来,困住了她的手脚与心魂。她从未觉着那样冷,也从未觉着那样可怖。
空白的世界又逐渐添了别的颜色,列阵在侧的弓弩手,遥遥地对着她。这一次,挡在她身前的不再是楚璃,而是雨晴和她的亲人。
府兵厉喝道:“尔等山匪擅闯皇城!还不速速伏法!”
官兵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附近的百姓也都是王府里的侍从假扮的。没有人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几个山匪闯入城中被官兵围堵了。百姓哪敢看山匪的热闹,自然也是纷纷逃窜。
沈三叔等人也没想到,朝堂上能派这么多人来围堵他们。
若说他们的武功冲出重围是不在话下,可山匪的名字扣在头上,若是在天子脚下冲撞官兵,只怕也无路可逃。
沈三叔怒道:“山匪?李朝若是离了我们这些山匪替他开国,哪还有今日的繁盛?你们这些读书人来是过河拆桥,如今还瞧不起山匪来了!”
众目睽睽,官兵万千。
便是楚歌不说,沈欢欢也知道,她没有退路了。
这一次,还要看见至亲之人为她万箭穿心么。
那一夜留在假山洞府里的血还没有洗净,如今还要重蹈覆辙吗?青天白日之下,她只觉着整个上京城都天旋地转,找不到出路。
楚歌是个疯子,但她也不知道,楚歌到底会疯到何种境界。
僵持间,他给了她答案。
楚歌笑着说:“欢欢,过来。”
她迈步,却没有过去,只挡在了众人的面前,固执地同楚歌对峙。
“若是你想放箭,便先杀了我吧。”
楚歌似乎是诧异,他微微垂目,语气带着几分讥讽:“难道欢欢是觉着我不敢么?”
他沉下眉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再说一次,过来,欢欢。”
雨晴拽着她的手,死命地摇头。
“姑娘.....”
沈欢欢不敢赌,也没有资本去赌。她已经输过一次,赔了性命,如今还敢再用他人性命做赌吗?
她面上第一次露出绝望,她忽而发现,原来这座上京城,当真没有人能走得出去。
楚歌已经没有耐心,他抬手:“放——”
“不!”沈欢欢先他一步,喊出了声。
那一声,如长鹰折翼,骏马断啼的嘶鸣。
楚歌被她眸间的悲惘刺痛,他越痛,越要让沈欢欢与他一同痛着。只有足够疼,才能够记住背叛他的代价。
“不要么.....”他撩起那抹没有血色的唇:“那得用一条命来换。”
沈欢欢几乎已经做不出表情,她心是死的,连身子也一并死去。但这些麻木,却在看见被五花大绑拖上来的燕无双时,陡然一泄,不可置信地望着楚歌。
楚歌的语调是那样的幽冷。
“杀了他,我就放过他们。”
第25章
杀了燕无双....
正青天白日下,沈欢欢从未觉着身上是那样的幽凉,她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几步,可缉拿的侍卫却将她的退路堵死。
她看见楚歌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向她从来。
也是这一刹那,她才惊觉,原来记忆里那样病弱的男子,竟是这样的高大。
那双冰凉的手攥紧她的手腕,猛地用力,将她拽了过来。
沈欢欢没有站稳,就那样跌坐在地上,看着楚歌森冷的面目,隐约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浑身汗毛顷刻倒立起来,想也不想就要挣脱开楚歌束缚。
“楚歌!你疯了!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恐惧在她心头炸开,沈欢欢第一次觉着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厉。
楚歌只冷眼看着,所有的情绪陡然从心口褪去,他心口只有一片空茫,余下的就是无尽的痛苦。
他甚至说不出那痛苦的由来,只觉着有什么东西骤然从心里抽走,成为了谁也填补不了的缺憾。
他捏紧沈欢欢的手,眉眼也染了疯狂:“疯子?欢欢.....那就更疯一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