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欢不解其意,却见楚歌已经拽着她走到了燕无双的面前,当着她的面,解开了燕无双的穴位。
他从背后贴着沈欢欢,右臂环住沈欢欢的脖颈,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
另一只手,却握着沈欢欢的手,逐渐刺向了燕无双。
可剑刃停在燕无双脖颈那一寸,却死活落不下去,唯有沈欢欢手上的青筋在固执地同他对峙。
她浑身紧绷,用尽全力握住那把刀,楚歌一时还真压不下去那把短剑。
燕无双醒过来,就看见沈欢欢那张布满恐惧的面庞,小脸毫无血色,唇瓣紧抿成了一条线,浑身缩在楚歌的怀中,如一只惊弓之鸟,却固执地在做困兽之争。
他没有对上楚歌的眉目,也没有脸面对上。
沈欢欢昨夜手刀落下来的一瞬,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曾短暂地背叛了楚歌。
楚歌是接受不了背叛的,哪怕是一星半点,都不容许。
时至如今,他盯着沈欢欢近在咫尺的刀刃,听着楚歌如鬼魅般幽凉的声音,心头却是说不出来的惋惜。
好在.....
楚歌如今的毒,也算是解了。
他不愧师父所托,如今也该拂衣而去,消解这十年的机关算尽。
沈欢欢手上力气渐松,她望着出神的燕无双:“走啊.....快走!”
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她偏过头,声音几乎是咆哮:“楚歌.....燕无双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歹毒.....”
“歹毒?”楚歌手上的力气松了一刹,急怒攻心,他眼前陡然恍惚起来,连声音都打着颤,那张淡漠的容颜,似是在强压着什么陈年剧痛,可他眼中却又吊着微弱的理智,固执地与那些过往对峙。
他再启唇的时候,沈欢欢甚至觉着他声音里有了那么一丝虚弱的哽咽。
他像是在禁锢着她,又像是在抱紧,抱紧这渺渺浮世之中,唯一的一根稻草。
“歹毒.....若我歹毒,那你有没有想过,十一岁那年楚河拿着刀刺入我父兄的胸膛.....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我是如何身负剧毒,又是为何要认贼作父.....你说我歹毒,若我不歹毒,今日死在这里的便会是我。”
楚歌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质问,倒像是一段呢喃。
“你杀了他,或者,我杀了他们。”
“欢欢,你选择谁呢。”
沈欢欢仍旧在颤抖,她终于知道,在这郎朗晴日之下,是找不到是非对错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世道所迫,人心所逼。
楚歌是真的疯了。
沈欢欢想。
她攥紧了刀,闭了闭眼。
也许杀了这个疯子,一切都将了结了。
沈欢欢浑身力气骤然散去,跌坐在楚歌的怀里,仍旧是那身清苦的药香。这药,困住了楚歌,也困住了如今的她。
楚歌察觉到怀里紧绷的身子蓦地柔软,他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一二,瞧见她憔悴的眉眼,到底是有些松动。
他理智回笼了两分,正要出声,胸口却蓦地传来一阵钝痛。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饶是楚歌,也吃惊地望着身下的人,以及胸口的刀。
“……你……”
沈欢欢也怔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那刀只没入一个浅口,却是再也刺不进去。
这把刀,没有开刃。
一把没有开刃的刀,如何能杀了人。
楚歌从来没有想过,一定要杀了燕无双,至少在这把刀刺入胸膛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可沈欢欢这一刀,却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一切的一切,恍若又回到了当年。
白马坡无穷无尽的鲜血,刺入他父王胸口的短剑,最终都汇聚成身下那一双惊恐的眼睛。他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思绪,可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唇瓣忽而露出几分悲凉的笑意。
下一刻,沈欢欢的手就传来一阵剧痛。楚歌拽着她的手,拔出来那柄刺入胸膛的短剑。
她浑身惊颤的对上楚歌疯狂的眼眉,却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楚歌的手高高落下,重重地刺入了面前的燕无双。
热血溅了她一脸,她愕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不——不.....不……”
楚歌轻声道:“欢欢,我替你做了选择。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血顺着刀柄流了沈欢欢一手,是温热的。
分明在许久之前,还活生生立在她面前的人,如今只残喘着一口气,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他颤抖地伸出手,拽了沈欢欢的衣袖,用尽最后一口气,教会了沈欢欢最后一个道理。
“汲水之恩,承水之怒,理应如此。沈姑娘,你要看开呀。”
这一句话落下,他手上力气松了下来,沉沉地倒了下去,倒在了沈欢欢的脚下。这一声闷响,终是惊醒了沈欢欢的神智。
她整个人从楚歌怀中跳开,面上又哭又笑,极度的恐惧与震惊彻底撕碎了她所有的理智。
略走了两三步,楚歌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拽住她,却见沈欢欢已经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最后一眼,沈欢欢看见了楚歌那一张,同她一样痛苦的脸。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
沈欢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耳畔的交谈声吵醒的。
“沈姑娘如今惊恐过度,已经伤了心神,如今若是再受惊吓,恐怕会神志不清。殿下如今还是小心养着为好。”
楚歌的声音很轻,只轻轻‘嗯’了一声,屋子里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楚歌的。
屋子里面陡然静了下来,只有那阵熟悉又寡淡的苦药味。
沈欢欢没有睁开眼,也不敢睁开眼。
她脑袋里飘来浮去的全是这些时日的血腥,所有的一切都堆积在肩头,她忽而生出来一种就这样长睡不醒的念头。
不用再去管什么是非对错,也不去管那些爱恨情仇。
她知道,也许她这辈子都逃不出这座上京城,逃不出楚歌的手掌心。
醒过来,又会遇见什么样的杀戮?她觉着自己脑袋里有一根线在紧绷着,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再与楚歌这样对峙下去,她还能坚持多久?
无可厚非的,她心头蓦地涌起来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
逃不出去,走不出去,还能做些什么呢?
思绪纷纭间,脸上一道冰凉的触感唤醒她的神智,沈欢欢身子蓦地紧绷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睁开眼睛。
身侧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轻柔到好像是一场隔世的梦。
“蜻蜓山上的人,我已经安排人将他们送了回去。若是你不放心,大可醒来送一送。若是你不愿醒过来,再睡几日也无妨。”
听到蜻蜓山,沈欢欢紧绷的身子才略微松懈下来,她思索了许久,到底颤颤地睁开眼。
她走不出上京城,那就去送一送故人吧。
至少,这是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楚歌仍旧坐在床畔不远之处,夏日的日光洒在他的衣衫上,眉眼又恢复了先前那样的温柔,好像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沈欢欢兀自做的一场梦。
只那一瞬间,四目相对,沈欢欢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若是谁也挣不开这场束缚,不如就这样装着糊涂,将错就错为好。
她略微起身,到底是认了命,轻轻地道:“去送送他们吧。”
楚歌点点头,起身想要搀扶她,却见沈欢欢条件反射地避了一下。
他思绪滞了一下,到底没有强求,正要转身,可身后有一道轻柔的力度,拽住他的衣袖。
他偏过头,见沈欢欢垂下眼,语气虚弱:“扶我一下吧。”
楚歌眸中一颤,甚至连身子都控制不住地轻轻晃了起来。愣了好久,楚歌才攥住她的手,低低应了一声:“好。”
搀上沈欢欢的那一瞬,楚歌才惊觉,原来沈欢欢的手已经同他一样凉了。
夏日的日头照在他们身上,竟是那样的幽凉。好像再炽热的风,也吹不散他们手心中攥着的薄冰,可他们也只能踩着这层薄冰,硬着头皮往下走去。
出了荷香居,走过回廊,沈欢欢才看见庭院之中立着的熟悉面孔。
那丝丝缕缕忧虑的目光落在沈欢欢身上,到底是驱散了她身上那裹颤至深的寒凉。
雨晴紧抿着唇想要上前,却又畏惧沈欢欢身边的楚歌。
楚歌一顿,到底是识趣地退了一步,和善道:“你们先聊,王府还有要事。”
说完这话,他当真没有再停留,竟当着一众人的面,领着随从离开了院子。
他一走,院子里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雨晴忙上前,焦急道:“姑娘,咱们现下该如何是好,如今是不是可以……”
沈欢欢摇了摇头。
楚歌给了她独自说话的空余,却不会给她逃出上京城的机会。
如今她在楚歌的底线上试探了一下又一下,虽不知楚歌缘何对她百般容忍,但她也知道,楚歌虽不会对她下手,但蜻蜓山的人可不会让他手软。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笑:“此事不用再提,你们还是先离开上京,他现下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三叔父拧着眉:“欢欢.....”
沈欢欢叹了一口气:“上京城不同蜻蜓山,做事远不如蜻蜓山自在。皇城脚下,三叔父不必强求。楚歌.....不疯的时候,倒也挺正常的。”
院子里又是一阵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沈欢欢扯了扯嘴角,才扬起来一抹勉强的笑:“好啦,三叔父,快些走吧。早日离开上京城,我也就不送了。”
事到如今,及时止损是最好的。
她没有再说,到底是先转身,往荷香居的方向走回去。
雨晴喊了一声,但沈欢欢没有回头。
她又怎么敢回头呢。
雨晴知道她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事到如今,她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再成为沈欢欢的软肋。
……
沈欢欢独自走过回廊,在尽头瞧见了一直等在那里的楚歌。
她垂下眉目,放缓了步伐。
可惜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她还是走到了楚歌的身侧,同他并行到荷香居。
迈入门槛的那一瞬,沈欢欢顿了顿。
她抬头,看向身侧的楚歌,轻轻地问了一句。
“他们能够平安回到蜻蜓山吗?”
楚歌道:“只要你想,就可以。”
沈欢欢想笑却笑不出来:“希望你不要骗我。”
楚歌攥紧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躲。
她听见楚歌温柔如初的声音。
“不会的,欢欢。”他说:“只要你听话,我不会骗你。”
沈欢欢掩下了眉间的悲凉,除了点头,她还能做什么呢?
上京城的天那样高,谁也飞不出去。
第26章
上京城夏日多雨,盛夏尤其多,沈欢欢无处可去,只能一直蜗居在荷香居里。
楚歌倒时常会来,陪她坐上一会儿,也不愿意离开。
沈欢欢心头麻木,任凭他一点一点地亲近和试探。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盯着身侧躺着的人,也曾有些恍惚。
若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些波折,还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么?谁也不知道。
楚歌便是睡梦时,也会搂着她的腰,生怕一觉醒来,沈欢欢就消失不见。
先前沈欢欢被他搂得难受,半夜眯着眼去了外间的贵妃榻上,还没睡了一会儿就被外面的脚步声惊醒。
楚歌就披头散发,赤脚冲出了荷香居,四下去寻找她。
沈欢欢骇得好几日没有睡好,只能认了命,再不敢半夜起身换床,因而楚歌也将她搂得越发紧了起来。
窗外大雨淅沥,沈欢欢又是一夜未眠。
如此连绵到了秋日,沈欢欢是日渐憔悴了下去,楚歌搂着她睡下的时候,都不免要抱怨一句:“有些硌人了。”
沈欢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苦夏,没甚胃口。”
两人都知道这是借口,却也只能装聋作哑。
沉默间,楚歌轻轻道:“楚河如今困在西境,暂时回不了京城,待到我找到线索将他就地正法,便可与你成亲了。”
原先沈欢欢不信,可如今见他言之凿凿,除了觉着他疯魔,倒也没有别的感想。
总归成亲与否,也由不得她。
她心口一阵反胃,想要起身,却被楚歌轻轻拽了回来:“怎么了?”
沈欢欢想也没想,应了声:“想吐。”
楚歌眉眼一沉,到底压下了心头的不悦,温声唤了外面的侍才传唤医侍。
他起了身,整理了衣衫,才点了烛火,打量了倚在床畔的沈欢欢。
思前想后,他轻声道:“过几日我带你出府走走如何?你不是一直惦无双与楚璃么,明日我带你去祭拜一二,如何?”
沈欢欢原本就反胃,听见他这样说,竟是干呕了出来。
她瘦得没有人样,眉眼已经憔悴地不像话,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也没有让沈欢欢开怀起来,他好像只能留住沈欢欢的身子,却再也见不得昔日那样顾盼生姿的魂魄了。
医侍顶着大雨匆匆前来,刚迈进了荷香居,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声霹雳,惊灭了房中的烛火,反倒是随之而来的天光,照亮了室内两人的眉目。
都是一样的苍白,都是一样的固执。
他没敢再看,匆匆上前给楚歌诊脉。
楚歌冷觑了他一眼,他忙战战兢兢地收回了手,转而走向了沈欢欢。
沈欢欢这几日确实是乏累,又睡不好,便也顺势将手递给医侍。她微微眯着眼,在雨声中,竟觉出了几分罕见的困意。
她半睡未睡,却听见底下的医侍诧道:“殿下,姑娘这是有了喜脉呀!如今已经两个月了!”
“……”
沈欢欢猛地睁开了眼,不敢置信地抽回了手。
楚歌情难自制之时确实同她厮混过,但两人都心有灵犀地没有提孩子这一回事。沈欢欢是身不由己,自然不想身怀有孕,但未曾想到还是会有这样的漏网之鱼。
医侍愣了又愣,总觉着荷香居的气氛不太像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楚歌怔了许久,心口才荡起来一丝微妙的喜悦。他盯着沈欢欢失神的眉眼,那欢喜才一寸一寸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
他与沈欢欢会有一个孩子,会有一个像极了沈欢欢的孩子,会缠着他喊父王,会跟在他的身后——他会教她舞剑,带她纵马——他与沈欢欢会有一个孩子!
可这念头刚起,他眉头又陡然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