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才们暗叫不好,连连道:“快去请燕大夫!公子毒发了!”
燕无双赶来之时,就瞧见楚歌寂寂跌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唇上一抹残红,顺着下颚,不断落到脖颈。他眼中一片迷茫,甚至是悲凉,只无助地孤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无双怔了一怔,恍若看见了十二岁的楚歌。
那时候他还在师门求学,只听说先桓王的旧部带来了一位小公子,分明是习武的好经脉,却被下了世间最猛的蚕毒。
蚕毒,顾名思义,初时不显,随着年岁渐深便逐渐蚕食筋骨血肉,最终暴毙身亡。虽说来得及时,逼出了毒,但身子骨却已经坏了,不但伤了神志,还毁了经脉。
这十多年来,楚歌非没有调养,反倒是熬干了最后一些气血,以至于常年面无血色,身上冷若寒冰。若是再心绪焦躁,只怕又会勾起了余毒。
如此反复,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轻叹了一声,上前给楚歌诊了一脉,心中也是惋惜。
楚歌自十三岁起,便陷在血海深仇之中,从未遇见过一个女子让他能绕十里长街去买糕点的。虽他嘴上说着是为了谋取证据,可燕无双却知道,这样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纵使是遇见了喜爱的花,也只是用沾着血腥的手去摘取。
没有人教会他怎么对待花。
兴许是爱惜,兴许是珍重,兴许是看她恣意生长——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折断花,碾碎她。
念了许久,他才道:“公子近些时日积郁太深,如今还是放松心绪,免得极其旧毒。”
楚歌一脸漠然。
十年如一日,燕无双跟在他身侧,虽是称呼他一声公子,但到底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照顾着。瞧见他这样,便又狠下心:“若是你喜欢人家,分明哄着便是,何必这样威逼利诱,反倒是吓到了人家。”
楚歌凉凉抬眼,落在燕无双的脖颈之上。
他又何尝不知道威逼利诱的后果,可如今,他还有别的法子能留住她么。
沈欢欢那样的人,从来都是山中的野鸟,富贵锦衣天涯安蜜语都是幻觉,能留住她的,只有笼子。
“废话便不必说了。”
燕无双只觉着脖子一凉,当即有些后悔,便转移了话题,赔笑道:“如今大局未定,若是您因此伤了身子,那岂不是让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提及此事,楚歌心绪静了一静,他淡漠道:“与其忧虑我,还不如多替楚河想想,什么样的棺材同他相配才是。”
如今王府已经尽在他手,只待楚河暴毙身亡,他便会顺利袭爵,成为名正言顺的楚桓王。只可惜,如今坊间还流传着当年楚桓王是叛国投敌的谣言,若是不查到证据,倒确实洗不干净这些闲言碎语。
燕无双也想到了此事,他垂下目光:“当年桓王殿下在白马坡苦战多日,可军讯传回王朝,却是桓王殿下故意拖延战机,才至白马坡失守。若不是粮草延迟多日,城中将士早就不堪重负,殿下又岂会在白马坡孤注一掷.....而那粮草又是被山匪劫走,试想天下山匪,谁敢劫持皇粮?”
白马坡一事本就是楚河布的局,先是劫走粮草,后是设计埋伏,将楚山引到白马坡。那地势三山夹水,一旦进去便没有退路。
当年沈康又是李朝最大的土匪皇帝,若不是他授意,那白马坡的山匪又岂会如此猖狂。只要找到他与楚河联络的证据,找到当年是楚河唆使他劫走军粮的证据,一切便迎刃而解。
楚歌捏着眉心:“蜻蜓山上,仍旧没有线索么。”
燕无双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刺客一事流露出来之后,沈康就藏得更严实了。可若是他没有什么心虚之处,何必这样小心翼翼?”
室内寂了一瞬,楚歌坐直了身子:“明日我亲去蜻蜓山一趟,你留在上京。”
燕无双倒没有说什么,只给他施着针,隔了许久,才像想起来什么,轻轻道:‘“王府昨夜传来消息,说是雨落与雨晴不知何事吵了起来,打翻了烛火,清漪院乱成一团,眼下雨晴却不知所踪。”
拙劣的把戏。
他淡道:“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便是,问我做什么。”
燕无双张了张嘴,到底是道:“可是她二人与沈姑娘情同手足,若是轻易动手,只怕会伤了沈姑娘的心。”
楚歌微微抿唇。
燕无双到底不想让他杀了太多的人,只能试探着问:“难道公子不想于沈姑娘重修旧好么?兴许公子与沈姑娘还有一线转机。”
“转机?”连楚歌自己都不相信,他自嘲着:“我若杀了她的爹娘,你觉着我与她,还有什么转机?”
燕无双沉默了许久,总觉着楚歌像是疯了,又像是没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固执地走上了这条与之相反的路。也许与他的血海深仇相比,沈欢欢到底不算什么。
他没有再劝,识趣地噤了声,收拾着药箱。
楚歌起了身:“罢了,若是捉到他们,先关进王府的地牢吧,也算是留了一个把柄。”
燕无双松了口气,忙应着。
楚歌迈步往前走。
竹叶潇潇,落在他双肩之上,又顺着衣衫滑落。他步子微顿,垂下头看着腰间空空的环佩,心头不免有些烦躁。
“这些时日你就留在别院好生照看着她。”他语调冷了些:“若是有什么差池,你好自为之。”
燕无双忙点头,同他一起出了书房,离开了别院。
……
沈欢欢自顾自地坐了许久,才在侍才的搀扶下起了身。
昨夜惊了一身冷汗,方才又惹了一盏茶水,纵使是夏日的风是温的,乍然失了内力,也觉着身上一阵清寒。
头一回,沈欢欢觉着四下的墙是那样的高,高到好像她这一辈子都越不出去了。
可就这样认命么。
沈欢欢攥紧拳头。
如今被困住的不止她一人,还有蜻蜓山与王府的雨晴雨落。她断不能自暴自弃,还是当另谋出路。若不然待到楚歌当真找到什么线索,只怕也容不下她们活着。
梳洗完之后,沈欢欢心绪平稳了许多。
她如今不能同楚歌硬碰硬,最后倒霉的反而是她。楚歌都可以认贼作父这么些年,她苟且偷生个一两日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但如此接连了七八日的功夫,沈欢欢也没有瞧见楚歌的身影。越是这样,沈欢欢便越是不安。她被困在荷香居里,行动都得靠侍才的搀扶,平素里连下床走动都不能够,对外界的情形是一无所知,不免便生了新的惶恐。
她垂下目光,望着自己僵硬麻木的腿,陷入了沉思。
若是想要离开这里,必得先让燕无双给她解了腿上的穴位才是。若不然,她始终受制于人。可燕无双听命于楚歌,又岂会无缘无故地帮她?
心思浮沉间,她有了主意,便不经意地问旁边伺候着的侍才。
“这几日楚歌去了何处?”
侍才面上诧异,没想到沈欢欢竟会询问楚歌的动静。
她低垂着眼:“公子如今出了远门,少说也得有半月的功夫才能回来。”
半个月。
听到这里,沈欢欢略有些吃惊,没想到楚歌会出去这样久。
如此一来,倒是多了些时间。
见她无言,侍才又问:“姑娘可是要见公子?”
沈欢欢冷笑一声,侍才识趣的不再多问,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第21章
燕无双原本听从楚歌的交代,好生照顾着沈欢欢,但他能在楚歌身侧待了这样久,到底是学会些察言观色的。
若是时常来荷香居,只怕会犯了楚歌的忌讳,便隔三差五地来别院中听一听动静,若是没有什么好歹,便不会久待。
更何况,这几日楚歌离京办事,上京城的琐事杂糅,也没有多少工夫来管楚歌的金屋藏娇。可巧,今日刚进别院,就瞧见荷香居的侍女匆匆前来,恭声道:“燕公子,荷香居的姑娘已经有三日未曾用膳,吃什么吐什么,你快去瞧瞧吧!”
燕无双一听,当即马不停蹄地往荷香居赶去。
先前他是瞧见过沈欢欢的,只记得画舫初见时顾盼生姿,可如今不过是小半月的工夫,眉目却像是霜打的花骨朵似的,蔫吧憔悴,身上也瘦得不成人形,恍若风一吹就散了去。
他动作一顿,愣神了许久,才被侍才一声唤醒。
“燕公子,您请。”
沈欢欢正孤坐着,听见外面传来动静,脊背顿时紧绷了起来。她原以为是楚歌回来了,却未曾想,侧过头一看,竹帘外面立着的却是一位竹青色衣衫的公子,出神地望着她。
她藏在袖中的手抽动了一二,到底是按住了藏在枕头下的短剑,不咸不淡地移开了目光,略有些讥讽地道:“我的腿已经不能行动,如今燕公子前来,又想要封住些什么?”
那清凌凌的目光只在燕无双身上停了一刹,可却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他没有多说,只缓步上前,沉默地替沈欢欢诊了脉。
经脉向来如流水,如今堵住了腿上的血脉,本就是倒反天罡。更何况,沈欢欢心气郁结,又不加饮食,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楚歌回来,沈欢欢也便憔悴得没有人样了。
这么想着,他却听见头顶上一声轻笑。
他微微抬头,却见沈欢欢倚在床栏之上,寂寂地望着远处的平湖静月。
夏日的天是一刹暗了下去的,几盏烛火并着月色,找她脸上一片悲凉。恍若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地从她的身子里流出来,任凭他用尽毕生医术,也堵不住那亏空的心血。
沈欢欢扯着唇瓣,收回了手:“任凭你再诊,也是死脉了。”
燕无双心有不忍,有心劝慰几句:“姑娘又何必作践自己,只有活着,才有旁的可能。若是一味自暴自弃,便是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他声音很轻缓,甚至是平淡,丝毫品不出来其中有什么情绪,当真是做到了点到即止。
“作践自己?”沈欢欢硬生生是被气笑了:“到底是我作践自己,还是旁人来作践我?”
燕无双替她将纱被扯了扯,遮住了她裸露出来的手腕,才道:“旁人作践,是因为姑娘柔弱。若姑娘自己也逆势不振,那才叫自甘堕落。”
眼见夏日渐深,荷香居里的冰鉴是一日到头没有断过,久在这样的寒室之中,倒也不是好事。他想了想,命侍才寻了一架轮椅前来,那是前些日子刚坐好的。
:“姑娘年纪轻,没受过苦,不懂得这些道理。”对上沈欢欢愣怔的眉目,燕无双轻声道:“罢了,不说这些,久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也容易积郁,我推你出去走走如何?”
沈欢欢犹豫了一二,到底点了点头。
倒是没让她猜错,楚歌离了上京,确实没有让燕无双随同。
她沉下心来,瞧见燕无双正往那轮椅上放着软塌,眸中的嘲讽几乎要压不住:“倒真是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你们家主子倒真是贴心。”
燕无双倒也不和她计较,只侧身,命侍才将她搀到轮椅上,才清清淡淡地道:“退下吧。”
侍才们鱼贯而出,他推着沈欢欢离开了荷香居。
夜风里夹杂着属于上京的燥热,却驱散了沈欢欢身上的幽凉。已是上京六月,池中的莲花已经陆续开了几朵,经月色一照,倒是楚楚动人。
她一时失神,却见燕无双停在了此地,没有向前。
不知道隔了多久,沈欢欢瞧见远处的假山石洞,思绪渐渐翻涌起来,又不敢去想那些时日的血腥。她隔了好大一会儿,才问:“楚璃呢?”
燕无双也是一愣,没想到她能这样直白地问出。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不是楚歌,自然没有什么避讳,便道:“公子自有安排。”
听他这样说,沈欢欢大抵明白了。
只怕楚歌的尸体是不会归还王府了,说不定楚歌只用一张草席就将人卷了埋了。她心口微痛,实在想不通楚璃那样坦荡的人,最后竟是如此潦倒的结局。
许是燕无双太平静,沈欢欢不由得就多说了几句。
“楚璃,与这件事,本也不相关。”
燕无双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便笑了一声:“什么叫做相关?什么叫做不相关?”
他语气温润,大抵也是想要调解沈欢欢的情绪,便也奉陪她的话茬:“江南一场洪涝死了多少百姓,这天灾又与旁人相关么?朝堂之上,天地之间,远没有因为相不相关,就可以抉择的事情。”
沈欢欢偏过头看他,见他的衣衫在夜色里浮动,恍如蜻蜓山的云岚一般,整个人都缥缈起来,好像即刻便要乘月而去。
他身上的药香不同于楚歌的清苦,反倒让沈欢欢生了几分久违的困意。
他语气仍旧很轻:“沈姑娘,我说这些,倒不是让你懂公子的难处。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世间能分得清对错,拿得起是非的人很少。公子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你也可以做你该做的。只是,量力而行便是。”
不知为何,沈欢欢总觉着他看透了自己的思绪,一时间想反驳,却觉着此下还是静默为好,免得说多错多。
夜风如许,吹乱了两人的长发。
又是一阵很长时间的静默,沈欢欢轻轻道:“当年,我只听说楚伯父战死白马坡,旁的一切倒并不知情,自然不会懂他的难处。”
虽说先前从楚歌的只言片语中领略几句,只知道个大概,却不清楚缘由。若是想知道楚歌困住她有何可图,还是要问清楚当年的经过才是。
她原以为燕无双多多少少会露出些线索,但燕无双只是笑而不语,静静地坐在她的身侧,看柳月风荷。
静坐了约莫一刻钟的时日,燕无双再探她的脉,,才道:“明日再推你出来走走,今日夜深,也该睡了。”
沈欢欢没说话,反正她说不回去,也由不得自己。
大抵是看出来她眉间的固执,燕无双也没有说什么,他起身,推着沈欢欢往回走。
轮椅压过枯枝,无端由地,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与公子少时应当见过吧?”
沈欢欢想,是见过,但也记不清楚了。
见她沉默,燕无双面露了然,徐徐又道:“我第一次见公子时,是在他十二岁那年。桓王旧部将他抱上了无归山,那时候他的脉同你的一样,沉沉无终。”
“同你不一样的是,他是中了蚕毒。”燕无双顿了顿,给沈欢欢简要解释了一番蚕毒,才继续道:“你猜猜,是谁给他下的?”
沈欢欢心中骇然,她敛着眉,试探性地问:“难不成是楚河?”
燕无双摇了摇头:“是楚叶氏,也是后桓王妃,楚璃的生母。”
“.......”沈欢欢压下心头的不可思议,实在想不通,竟是她给楚歌下的剧毒.....分明在桓王府时,她对楚歌是那样的看重。
燕无双继续推着她向前走:“那你见过先桓王妃吗?”
沈欢欢点点头,桓王妃待她极好,模样又漂亮,总是会做软糯糯的糕点给她吃,还会将她抱在怀里,柔柔地给她梳头。先前在桓王府,她记得最深的,也便是先桓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