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惜她的楚歌,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四目相对的一刹,楚歌被她眼中的悲哀烫到,身上积攒的沉郁竟也软了几分。
他手上力气松了又松,最终将面前的人,一把拽在怀中。
他妥协了。
“欢欢,我伤了你,你也还了我。咱们一笔勾销,就当做这些事情,从未发生。我送你回王府,你做我的世子妃,依旧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他紧紧搂着沈欢欢,将她箍在胸膛里:“你本就该嫁给我的,欢欢。”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固执地念着这一句。
沈欢欢想,若说是本该,她要嫁的人也不是他。
更何况,婚约早就已经退了,她与楚府从来就是两清,何来该不该呢。
她趴在楚歌的胸膛之上,像是了悟,勉强勾出来一抹笑。
“好啊,楚歌,我们一笔勾销。”
她早该知道的,这样有力的心跳,又岂会是一位弱质公子?
眼下只有稳住楚歌,才能够逃离上京。她早该知道的,从进京之日,她就该知道,楚歌是一个疯子。
可惜她却从未察觉。
……
那日之后,楚歌当真说到做到,又恢复了原先言笑晏晏的模样。
若不是先前沈欢欢瞧见过他的阴狠,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温存之下的残忍。
每每对坐,沈欢欢只觉着毛骨悚然。
她觉着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楚歌杀了,她也会被逼疯。
她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楚歌自顾自地伪装这么些年,便是再清醒的人,也会被逼疯吧。
好在这几日楚歌要处理王府的琐事,倒也没有空理会她,偶有两日竟连别院也没有回。
沈欢欢韬光养晦多日,为的就是今天。
入了夜,她早早地熄了灯,对侍从们说身上热,要开窗透会儿气。也许是她这几日都表现得太过平静,侍才们倒也没有起疑,便遵旨照做了。
月上中天,别院里一派寂静,沈欢欢悄悄睁开了眼。
这几日偏院里面会有医侍前去,楚歌也不想楚璃死得那么干脆,便一直让人吊着他的性命。
她之所以缓到现在才动手,除却楚歌,还是因为楚璃的身子。
那样重的伤,若是没有调理好,只怕跑不了多远。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惊醒外面的侍从。她虽不是楚歌的对手,但应付这些侍从还是绰绰有余的。
无声的夜里,湖水缓缓荡开了一抹涟漪。
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潜进了偏院。
第18章
偏远里面守卫倒没有那么森严。
其一是外面没有人知道楚璃会在这里,其二便是楚璃已经身负重伤,想走也逃不掉。
沈欢欢自小湖里出来之后,换上了从耳房顺走的侍女服,悄悄地混入了偏院的厢房。
楚璃只披了一件外衣,长发散在身后,眉眼憔悴苍白,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立在背后,默不作声地敲了许久,却在迈步的那一刹那,有了动容。
若是诚如楚歌所言,如今的桓王是杀害楚大伯与楚大哥的凶手,那楚璃也便是凶手之子。如今她将楚璃救出去,那楚歌的所作所为也便会公之于众。
现下,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但活着的人还活着。新桓王还在,新世子还在,纵使真相大白,这些人也会倒戈楚河的麾下。
如此,楚歌的阴谋也便会公之于众。
那楚歌该如何自处?
这本就是楚家的恩怨,退一万步来说,沈欢欢向来是帮亲不帮理,就算此事与楚璃无关,父债子偿也是天经地义。
纵然现下她与楚歌有些仇怨,但事关楚大伯,她也不得不软了心肠。
带走楚璃,楚歌便会陷入麻烦当中。
若是不带走楚璃,她又做不到见死不救。
失神间,楚璃已经起身,他颤颤巍巍地吹了灯,却在回头的一刹,看见了背后的身影。
他轻声讶道:“欢欢?”
沈欢欢略微抬头,到底狠下了心,轻轻一个纵身翻了进去,对着楚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的动作没有惊动外面的守卫,楚璃熄了灯,屋子里连影子都没有。
乃至到了里屋,楚璃才松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你缘何还在这里?楚歌他心思叵测,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你且快些逃出去,可以去上京城外的春风酒铺,我那里还有些朋友,可以助你回蜻蜓山。总之,这上京城你切莫再待下去了。”
他言辞恳切,反倒让沈欢欢觉着古怪,便轻哼了一声:“现在倒是装起好人来了,当时让修竹将我赶走的时候,也没见你想得这样周全。”
“赶你走?”楚璃眉头紧拧:“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记得。分明是修竹同我说,你说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才独自离开了叶宅……”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发觉了端倪,目光不由惊愕起来。
这样看来,只怕修竹已经是楚歌的人了。可连世子殿下的亲信都成了楚歌的人,那王府之中还有多少人是楚璃的?
不敢想象。
楚璃轻轻道:“便是后来回王府,我有心想要寻你说话,但小楚他却总是替你遮掩。我原以为你是不愿见我,可是非黑白总要问个清楚,却未曾想……”
却未曾想,这一切竟都是楚歌从中作梗。
沈欢欢细细回想了一番,发觉在其中遮掩的,也都是楚歌的三言两语。
自从回了上京,她便没有单独见过楚璃,以至于总在楚歌的话语中被蒙骗。
她神情冷了下来:“那你说,你前去江南是所为何事?为何又对我隐瞒婚事?”
楚璃也是有苦说不出。
“我原本是前去江南迎纳你回京,未曾想到半路遇见了刺客,还正巧被你救了下来。我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你,只是听说你是逃婚才去了扬州,如何也不敢多说。原本是想找机会告诉你,可却未曾想,中间出现了这样的差错。”
差错?
只怕从一开始他们就陷在了楚歌设的陷阱之中。
沈欢欢垂下目光,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是丑时,那时候院子里的侍卫换班,她可以趁乱摸出去。
说到这里,两人也都明白了楚歌的意图。
沈欢欢心口更是说不出的苦闷,可她只矜持着眉眼,不愿自己露出一分难堪。
原来自始至终,楚歌对她的情意,都仅仅是想让楚璃不得善终。
所有的温存与关心,都只是逢场作的戏,偏还只有她一人陷了进去。
想到先前她为了楚歌策马来到别院,沈欢欢只觉着可笑。
看楚歌那般模样,只怕也将她当一个笑话,一个扳倒楚璃的胜果罢了。
楚璃默不作声地望了他一会儿,眉目间隐隐有些惊讶,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下去。
他微微抿唇,替沈欢欢撩开了眉间的碎发,上面还沾着水,但却被夜风吹干了不少。
他只问了一句:“若没有这些阴差阳错,你愿嫁与我吗?欢欢。”
他的语气真正像一个兄长,让沈欢欢挺直的脊背陡然就松了下去。她茫然抬头,眼神已经给了楚璃答案。
楚璃释然一笑,他缓声道:“那若是没有这些阴差阳错,你又愿意嫁给小楚么?”
沈欢欢一阵沉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眼见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到了,外面零星传来些脚步声,沈欢欢来不及思索,扯着楚璃就往外走。
两人猫着腰,借着假山石遮蔽了视线,趁着换班的空隙,她几个闪躲就已经逃离了别院。
楚璃伤势尚未痊愈,这样几个动作伤口已经裂了开,他忍住疼痛,倒也没有拖沈欢欢的后腿,只抑着痛楚,小声道:“往左边走,那里的山石里面有一处洞天,下有密道,可以直接离开别院。”
夜色朦胧,身影也朦胧。
今日楚歌不在别院,侍女也无端不会进入内间,楚璃这里就更不必提了,看守那样严实,也想不到他会夜半出逃。
只是今夜的别院实在太静了。
静到能听见楚歌凌乱的呼吸。
楚璃轻轻地问:“欢欢,你知道,若我出去代表着什么?现下我困在别院之中,尚可以对自己说身不由己。若我一旦出去,便是与楚歌反目成仇,为我母亲报仇雪恨。如此,你还愿救我出去吗?”
沈欢欢想着,上京城的公子大抵诗书读太多了,生死关头竟还如此多愁善感。
她道:“我救便救了,你们楚家的恩怨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愿自己心有亏欠,若是你不愿跟我走,大可留在这里等死。我也可以走得轻松些。”
楚璃眸间荡起淡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出现在他的脸上,便又觉出几分悲凉。
他攥紧了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若是能够出去,他必然要去彻查白马坡的原委,若此事当真如此,他....他又能如何呢?一边是他的爹娘,一边是自小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另一边又是从来将他视为己出的叔父。万千种纠葛堆积在一起,他既不能弑父,也不能杀亲。
有这么一刹,楚璃自觉,活着远比死去要难得多。
他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沈欢欢却不给他再思索的机会,眼见假山石近在眼前,她才松了口气,带着楚璃挤了进去。她往前走了两步,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古怪,正要拔剑,却见灯火陡然大亮。
她被烛火刺得睁不开眼,缓了好久,才抬眸,方瞧见坐在水游榻上的楚歌。
条件反射地,她先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松开了楚璃的手。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楚歌微微抬起了眼睑,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竟没有一丝波澜。那刺目的烛火并没有照亮他的眼睛,反而衬得他更为幽冷,只坐在那一处,便让人心惊胆颤。
沈欢欢攥紧了拳头,楚璃挡在了她的身前。
楚歌死死地盯着沈欢欢,看了许久,才垂下眼,压下眸中的阴沉。
方才沈欢欢的话他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沈欢欢分明知道救出楚璃,他的一切都有可能功亏一篑。可沈欢欢还是义无反顾,拉着楚璃,走上了这条求生之路。
她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分明前些时日,她还说,要重头来过。
他语调极其平静,如同压着暗潮的湖面,裹挟着无穷尽的危险。
“欢欢,你难道忘了,说要与我重头来过么?”
沈欢欢原本揣着的恐惧骤然消散,她反唇相讥:“重头来过?楚歌,你自己信吗?让我与一个疯子重头来过,我沈欢欢还没有那样情深意重。”
“哦.....这样啊.....”楚歌扬起了笑眼,缓缓起了身:“原来,欢欢是这样的人。”
“这样自然是最好了。”他不紧不慢地出声:“你薄情寡义,我无情无义,本就是天生一对,不是么?”
无端由地,沈欢欢握紧了剑。
只见楚歌转过身,声音陡然冷冽起来。
他道:“放箭。”
沈欢欢瞳孔骤缩,只见楚歌身后的人对着她与楚璃挽起了弩箭,而后松开了机关。她条件反射要躲,却见身前的楚璃猛然转过身,死死将她扣在怀中。
仍旧是刻入骨骼地相拥,她自缝隙之中,看见了漫天的箭雨,蜂拥而来。
时间一刹慢了下来,她惊到不能呼吸,浑身僵在了楚璃的怀中。她甚至不敢相信,楚璃连想都没想,就将她搂在了怀里,替她挡下了所有的冷箭。
所有。
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的魂魄好像在空中飘了许久,才骤然归位。
她悲呼一声:“楚璃!!!!!”
剧痛让他眉眼唇角都开始抽痛起来,那血不断地溢出唇齿,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倚在沈欢欢的身上,一口气进进出出,只留下了一阵叮咛。
“欢欢,你,救救他.....”
沈欢欢没听明白,她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想要给楚璃堵一堵伤口,却发现楚璃身上已经千创白扣。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璃,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场景。
万种悲戚与恐惧涌上心头,她却只能发出干哑的嘶吼。
“楚璃....楚璃!”她握紧楚璃的手,感受着那体温渐渐流逝,才转过头,对着楚歌哀求着:“楚歌,你救救他啊,他是你大哥....他是你大哥呀!这些事情同他也不相干.....他,他待你那样好,你救救他....楚歌!”
楚歌身形颤了几分,他闭上了眼,语气逐字逐句地加重:“我大哥从不是他。是楚樾,是十七岁战死在白马坡的楚樾!”
他猛地转过来身,神情带着疯狂和暴怒:“我救他?谁来救我大哥?他对我好?他对我的好又算什么!若不是他们一家,我爹娘兄长又岂会含冤枉死!”
“沈欢欢。”他抽出侍卫的剑,拖着它走到了沈欢欢的跟前。
他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楚璃。
临到这个关头,楚璃竟还在笑,那抹笑刺痛了楚歌,他甚至不懂,楚璃为什么能笑出来。
分明他也同他一样痛苦,可他眉目间却没有嗔痴,坦率的好像还是那个站在林荫下等他一同去马场上的兄长。
他手中的剑越来越沉,却见楚璃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握住了那把长剑。
楚歌不解。
只听楚璃轻轻道:“杀了我,就别恨了吧,放过自己.....”
话音刚落,在楚歌与沈欢欢震惊的目光中,他拽回了那把剑,送到了自己的胸口。
血顺着穿透的剑尖,一滴滴地落下,染红了整片土地。
他死在了自己送给楚歌的院子里。
死在了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手中。
可是他无怨无恨,只觉着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那一年他也只有二十五。
沈欢欢瞠然哽住,双手颤了又颤,抖了又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而后嗓子才被一声又一声的呜咽挤开。
“不.....不.....楚璃.....楚璃!”
方才还活生生立在她跟前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阖上了眼。杀了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个每次都跟在他身后喊大哥的弟弟。
万箭穿心还嫌不够,竟还用长剑,断了他最后一口气息。
缘何这样残忍....分明前几日他们还一同言笑晏晏,怎么到了如今自相残杀的地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只觉着眼前的人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都是从无尽黄泉之中带回来的森冷。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楚伯父的孩子。
她僵硬地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楚歌,情不自禁地想要往后退。可她浑身吓软了,只退了一步,就跌坐在地上,拖着身子往后移,满脸的不敢置信。
楚歌被这动作惊醒,他丢了剑,想要搀起跌坐在地上的沈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