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力道不重,生怕弄疼了她似的,只虚虚地拥着她。
他在宴上饮了些清酒,淡淡的酒香和着他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弥漫在周遭。
洛之蘅耳根一热,悄悄翘了下唇角,安静地窝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太子唤:“洛之蘅。”
洛之蘅怕惊扰什么似的,声音轻轻:“嗯?”
下一瞬,她听到太子低沉的嗓音:
――“你在我身边,胜似人间桃源、梦里蓬莱,我喜不自胜。”
洛之蘅不知自己是怎样与太子话别的,一路上,那句话都在脑海中不断回响,叫她抑不住地心绪起伏,心潮澎湃。
一直到步入王府,被人搀着往里走的南境王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家闺女的异样。他奇怪地问:“蘅儿,你脸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洛之蘅忙不迭解释,避重就轻道,“马车里炭火太足,热的。”
南境王将信将疑。
洛之蘅示意小厮退下,自己搀着阿爹往花厅走。
南境王虽然酒气未散,却还是认出这不是回寝居的路,他问:“这是往哪儿去?”
“花厅。”洛之蘅解释,“膳房备好了醒酒汤,阿爹用些散散酒劲儿再回去歇息。”
南境王顺从地点点头。
进到花厅,平夏恰好端来醒酒汤。
洛之蘅望碗中倒了些,不着痕迹地问:“阿爹,你能和女儿说说昭惠皇后吗?”
“昭惠皇后?”南境王捧着盛有醒酒汤的碗,迷迷糊糊地问,“是谁啊?”
意识到阿爹不在意这些谥号,洛之蘅赶紧换了称呼:“就是,崔老将军的女儿。”
“哦。”这回南境王知道了,“崔婧啊。”
洛之蘅依稀记得先皇后的名讳是个单字,加之崔老将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阿爹绝不会记错,于是连连点头。
南境王喝了酒,又向来对洛之蘅不设防,大口灌了些醒酒汤,毫无所觉地托盘而出。
洛之蘅便从他的叙述中,慢慢拼凑出当时的情形。
事情要追溯到南境王和崔老将军结识之时。
南境王原为白身,参军时,崔老将军已是军中颇有名气的将领,两人原本并没有结识的机会。然而当时在位的皇帝有意压制世家,是以在打仗一道颇有天赋的南境王,凭借着累累军功,很快就进入了先皇的视野,随即平步青云。
南境王作战灵活,不拘泥于既定战术,向来瞧不上只会识文断字依靠军功的崔老将军。两人互相较劲,时日一久,反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结为异姓兄弟。
后来两人各自领军,崔老将军北定戎狄,南境王南平南越,均建有累累功勋,在百姓中获得了较大声望。
这时先皇已然老迈,他不知崔老将军与南境王交好之事,担心弹压不住崔家,便封南境王王爵,驻守南境。崔家行事低调,先皇不好无端发难,便在临终前,卸了崔老将军的兵权,又在尚是太子的皇帝请求下,将崔家未及笄的女儿册封为后,待皇帝登基后便行大婚之礼。
崔老将军当然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未及笄便踏入深宫,然而崔皇后年纪虽小,却颇有玲珑心性。知晓在当时的处境下,若要保全崔家,进宫是唯一的选择。
崔老将军阻止不了女儿踏入火坑,自此后,整日舞刀弄枪,再不问政事。
崔皇后入宫时年方十四。
彼时皇帝已经年过弱冠,膝下已有两子,身侧佳丽无数,又有陪伴多年的秦贵妃温柔小意,向来瞧不上皇后。
后来不知何故,皇帝生了倾慕之心,弃一众美人,只为博崔皇后一笑,甚至许诺,余生只同崔皇后过平凡夫妻的日子,再不碰后宫妃嫔。
两人当了好长时间的眷侣,期间皇后甚至生下了太子。
然好景不常。
后来皇后再孕,皇帝酒醉之后犯了戒,与秦贵妃一夜春宵,担心被皇后所知,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但纸包不住火,偶然之下,皇后撞见了同样身怀六甲的秦贵妃,以及在她身边嘘寒问暖似是与她共赴巫山的皇帝。
皇后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落红早产。小公主一出生便毫无气息,皇后连遭噩耗,一时气血攻心,血崩而亡。
咽气时,正值韶华。
“……老崔子嗣虽多,女儿却只那一个。”南境王说着,悲从中来,“可惜……”
可惜什么,洛之蘅再清楚不过。
父亲失去了女儿,孩子失去了母亲,仅仅是因着一个成了镜花水月的承诺。
崔皇后那样性情的女子,但凡不是在孕中骤见背叛,但凡小公主能够平安降生,最多不过是心灰意冷,又何至于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
洛之蘅想到在南境时的太子,又想到回到盛京后的太子……
难怪他对皇帝和三公主是那副态度,难怪他一进盛京,就浑身长满了刺,难怪他明明笑着,却总好像积蓄了无尽的悲伤……
原来竟是这样。
洛之蘅闭了闭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喃喃道:“若知道,方才就该坚持带他跟我回家……”
南境王不明所以:“蘅儿想带谁回家啊?”
“阿兄。”
南境王抿着醒酒汤,随意道:“又不是在南境无处可去,他好好的东宫住着,来咱们家做甚。”
洛之蘅没有搭腔。
花厅里安静了会儿,南境王觉得奇怪,扭头一看,却见洛之蘅神情郑重,莫名其妙般,行军打仗时才会产生的不妙直觉直冲脑海。
洛之蘅认真发问:“阿爹,你想多一个女婿吗?”
南境王:“???”
南境王思绪空白,双眼空洞,声音发颤:“……谁?”
酒后的脑子钝得不像话,然而此时此刻,根本不需要动脑,答案就能脱口而出。他费尽力气,才咽下了到嘴边的两个字。
“如阿爹所想,就是阿兄。”洛之蘅无情打碎了南境王的幻想,“我和阿兄商量过了,待忙过了这阵子,便请崔老将军上门,和阿爹商议婚事。”
南境王幽幽道:“他是储君,婚事老崔说了算吗?”
原本洛之蘅也有此疑问。但今夜听了崔皇后的事情后,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算!”她斩钉截铁,“阿兄的婚事,也只有崔老将军能担大任。”
“呸呸呸,谁管他说得算不算!”南境王猛地反应过来,将手中的碗一砸,砸出了脑海一片清明,他愤愤在花厅里走来走去,“我就知道那小子对你居心不良!还冠冕堂皇地说要替你找夫君,难怪当时我提一个公子他挑一个公子的毛病,弄了半天,原来是他别有用心!说好的世无其二的夫君影儿都没见,还拐跑了我的宝贝女儿,实在可恨!”
洛之蘅也不劝,由着南境王骂了痛快,才公允道:“阿爹,阿兄不就是世无其二的人中龙凤吗,他毛遂自荐,也不算骗了你。”
南境王眼神幽幽,眼风一扫。
洛之蘅顿时捂住嘴,眼神无辜,表示自己绝不再火上浇油。
骂也骂了,他最知道自己的女儿,若非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何会同他提起?
南境王心里五味杂陈:“蘅儿啊,咱们家向来洁身自好,你平素最看不上人三妻四妾,他未来可是要承继皇位的……”
“阿兄明白我的心意。”洛之蘅不假思索,“他若做不到,不会来招惹女儿。”
南境王语重心长道:“前车之鉴,倘若他重蹈覆辙……”
崔皇后的下场就摆在眼前,后面的话,南境王想想都觉得呼吸艰难。半晌,他望着洛之蘅,语气复杂,“爹不想成为第二个老崔……”
洛之蘅当然明白阿爹的顾虑,更知道,有崔皇后的前车之鉴在先,要阿爹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有多难。
然而――
她沉默良久,还是道:“阿爹,我这一路,都是他推着我走的。”
南境王不明其意。
“在南境时,他不知我不辨人貌,带我走市井、串民巷,教我学骑术,将师父引荐给我,甚至我偷偷去了平川,他恼怒我不顾安危,还是在得知我希望留下后,向我妥协。
“我想偏安一隅时,他便容我偏安一隅;我想有所施展时,他便竭力为我寻名师,教我防身术。不会因为我是女子而要我自困闺中,不会因为我柔弱而要我无所寸进。”
洛之蘅一字一字道:“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想,为他勇敢一回。”
第75章
南境王久久无言。
平心而论,太子芝兰玉树,才华横溢,且人品性情皆是一流,与他的女儿自是相配。
可偏偏,他是太子。单只是“储君”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任何希求“一世一双人”的人家望而却步。历数史书,谁家的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就算是当今圣上,当年表现得多爱崔皇后,再她死后,宫中照样进了新人。
诚然,太子的性情和当今皇帝天差地别。
但他早晚有承继大宝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太子待大权在握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平常夫妻有龃龉,尚可和离两宽。一旦牵扯到“皇帝”,便逃不开君臣二字。
难道日后“皇帝”被乱花迷了眼,他们还能去当面和他辩一辩,他是如何的背弃誓言吗?
“蘅儿,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南境王声音艰难,试图让他的女儿回心转意。
然而洛之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出声:“女儿知道。”
“那你――”
“但女儿想为他、也想为自己,闯一闯。”洛之蘅字字铿锵。
南境王哑口无言。
他是个粗人,可耳濡目染,却也知道,一腔孤勇地信任另一个人,并不一定能得到好下场,崔家就是最血淋淋的例子:忠心为国的老崔被剥夺兵权,闲赋在家;满心依赖丈夫的崔皇后被当头棒喝,红颜薄命……
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女儿打小就是最有主意的那个。她既然和自己坦白了心意,就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怀疑”而改变主意。
南境王内心五味杂陈。
许久,轻轻拍了下洛之蘅的后脑,下定决心般道:“行。那咱们就……信他一回。”
“阿爹……”洛之蘅一时怔怔,她已经做好了要多费些时日来说服阿爹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松口得如此痛快。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南境王笑了笑,“阿爹一直是你的后盾。”
*
正月初一,新岁伊始。
天还未亮,洛之蘅便被平夏和半雪叫醒。她半睡不醒地洗漱,然后再迷迷糊糊地坐到妆台前梳妆。
半雪为她梳发,边道:“郡主昨夜没睡好?怎么眼下起了这么重的黑眼圈?”
洛之蘅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昨夜头脑一热就和阿爹开诚布公,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恰恰是因为这好的结果,叫她一夜辗转反侧。一直到下半夜才堪堪生出些许睡意。谁知还没睡一会儿,便到了起身的时间。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虽然用了朝会的名,实则并不议事。
皇帝在前朝召见百官,秦贵妃则在后宫之中接见有品级的女眷,以贺新岁。
洛之蘅身为郡主,往常不在盛京便也罢了,今次怎么也躲不过去。
她丢下一句“涂些粉遮遮”,便抓紧时间打盹养神。
马车抵达宫门,洛之蘅才打起精神,随着人流进宫。
女眷今日皆前往后宫,没办法如昨日一般跟着阿爹,洛之蘅只好独自跟着接引宫女前往。
担心有不相熟之人上前搭话,洛之蘅一路低垂眉眼,目不斜视。
好在一路顺利,洛之蘅稍稍松了口气。
秦贵妃殿中已然聚集不少人,洛之蘅低调地找到席位落座,周围谈天说笑的声音不住传来,她心如止水地抿了口茶水。
辰时,贵妃至。
众人行礼问安,贵妃笑着叫起。
洛之蘅虽众人落座,瞧见了上首的女子。
秦贵妃一袭水红宫装,繁复庄重,鬓发挽髻,叠金带翠,瞧着极富威严。
洛之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意外。
皇后离世后,宫中秦贵妃一人独大,无人能出其右。能够掌管后宫多年而屹立不倒,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命妇们凑在一处,和贵妃说着吉祥话。
秦贵妃始终面带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和着。
半晌,她忽然一笑:“咱们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年轻人给忘了。”
殿中有不怯场的姑娘家笑着奉承:“娘娘所说皆为良言,我们听得入神,很是受益匪浅。”
“瞧瞧,多会说话。”秦贵妃掩唇笑起来。
殿内一阵笑声响起,秦贵妃朝着洛之蘅望过来,佯作疑惑:“这位是?”
洛之蘅起身行礼:“臣女洛之蘅,拜见贵妃。”
“原来是长乐郡主。”贵妃恍然,热切道,“快上前来。”
洛之蘅依言上前几步。
秦贵妃亲热地拉着她上下打量,眸光带着丝追忆道:“本宫上回见你,你还是个小姑娘呢。没成想,一转眼竟这么大了,出落得也好,倒叫本宫险些认不出来。”
几位命妇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夸赞。
洛之蘅抿出浅笑,佯作羞赧。
“去去去,你们就仗着我们长乐性子好,倘若把人打趣得不敢再进宫,本宫可饶不了你们。”秦贵妃指着说的最欢的几个命妇,说着斥责的话,眼中却带着笑。
命妇们见好就收,识趣讨饶。
“本宫还得好生谢一谢长乐。”秦贵妃拉着洛之蘅的手,又叹又笑道,“太子自幼未曾出过京,谁料陛下一狠心,就让他去了南境那等远地。如今回来,本宫瞧着太子气色颇好,没见憔悴消瘦,这还要多谢长乐照拂。”
洛之蘅只觉秦贵妃不愧是掌管后宫数年的人,字字机锋,叫人防不胜防。
太子得胜归来,正是春风得意,谁人不称赞?偏偏这个时候,秦贵妃旧事重提,将太子曾“惹恼”皇帝被发配到南境反省的事情牵扯出来。
倘若这能用关心则乱来辩解,那后一句,就是图穷匕见。
她不知道三公主和秦贵妃说了什么,也不知秦贵妃是否猜出太子和她的关系。
但无论猜出与否,他们二人明面上都没有太多瓜葛。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在一起,又刻意提起是她照拂,和含沙射影他们二人有私情有什么两样?即便日后他们结了亲,若贵妃这话传将开来,旁人也难免会觉得他们是被迫绑在一起。
一句话,既点明了太子不逊犯上,又算计了太子的声誉,着实高明。
洛之蘅低垂着眉眼,假作并未看出她的不怀好意,滴水不漏地回:“娘娘言重,太子殿下驾临,南境王府上下蓬荜生辉,不敢怠慢。至于殿下起居,自有阿爹命人照拂,臣女未曾出力,不敢当谢。”
秦贵妃神情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谢你便也是谢了南境王,总之太子平安归来,就是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