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同她一样,都是冷血自私之人吧。虽然我亦是满手鲜血,早就没有资格这么说她。但是当我想到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怕她今天灭了这个,明天又害死了那个,我只是觉得解脱。这些血淋淋的人命,都是为了我而死,一条条都要挂在我身上。”
宋瑾瑜眼中明明灭灭,日子长了,他对那些枉死之人并没有愧疚,他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他只是觉得负担。
他抱紧自己的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声音中带着哽咽:“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为我而死的人之中,最沉重的一个,竟然是属于她的。”
这一次,该要他如何面色坦然地说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庄妃的七尺白绫,带走了她自己,也勒住了他的命。
庄妃的死,他无法面对,更无法接受。
所以他只有逃离,好像离京城越来越远,他的心才能越来越平静。
林铮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开口说道:“月儿曾说过,人若是死了,就会变作天上的一颗星星,远远地望着人间放不下的人。你若是开心,它就会亮些,你若不开心,它便也会暗下去。”
宋瑾瑜沉默片刻,讷讷道:“也只有她能说出这种疯癫的蠢话。”
话虽这样说,他却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突然道:“我母妃想来已经执掌了这一片星宿吧?”
林铮无言:“是”。
人家都是化作一颗,怎么到了你这还要掌管一片?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符合庄妃娘娘的做派。
宋瑾瑜顿时起了兴致:“你说这南边的一片归她管,还是北边的归她?我瞧着北边的亮些,兴许是北边。”
林铮已经不想搭理他了,起身就要往回走。
奔波数日,明早还要赶路呢。
“哎,你别走啊!你帮我看看,怎么感觉西边的那一片也有她的痕迹?你快过来,她最是厌烦你,哪边亮的厉害,定是她在天上骂你呢!快过来帮我试上一试!”
他在后面大呼小叫,林铮便嘲讽道:“不用试了,满天都是你娘。殿下尽管在此坐着观瞧,等一会儿豺狼来了将你咬死,你们就能团聚了!”
宋瑾瑜一个激灵,回身望了望漆黑的身后,仿佛真的有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幽幽地盯着自己。
他打了好几个寒战,小跑着去追赶林铮:“你慢些,等我一等,我怕你有危险,我俩结伴同行,我有暗器...”
次日一早,宋瑾瑜解了心结,便又早早地站在马前等候。
林铮准备整装出发,却瞧见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便猜到了他定是骑不惯马,如此日夜兼程想必双腿都磨破了皮,却还不甘示弱咬牙强忍。
于是便主动开口替他解围:“前面到了驿站,不如给二皇子殿下换一辆马车,眼下没有几日脚程马上就要到了,倒也不必如此着急赶路。”
宋瑾瑜却不领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去行军打仗的!上战场有人能给我套马车吗?你放心,我没那么娇弱,你能行我就能行!”
想不到养尊处优的宋瑾瑜竟如此顽强,林铮颇有些意外,便没再多说什么当下骑马赶路。
宋瑾瑜爬上马走了两步,啪嗒啪嗒地赶了上来,望着林铮有些欲言又止。
林铮斜睨他一眼:“二皇子后悔了?”
宋瑾瑜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认可:“此事我早就想说你,你为何总是称我二皇子?论起来,如今你才算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我,还应称呼你一声‘皇兄’才是!”
林铮被他矫揉造作的声音叫得一阵恶寒,警告道:“宋瑾瑜,你若再敢叫皇兄,我就把你扔到泔水车里去!”
最是喜好干净的宋瑾瑜哆嗦了几下,眼见达到了目的,便不再纠缠,悠悠地退回了队伍中央。
第一百二十章 二牛
二人携金羽卫快马加鞭赶到了边关,还未能到达边军营帐,便被牵绊住了脚步。
风沙漫天,粗糙的砂砾拍打在宋瑾瑜的衣摆,可此时他却顾不得嫌弃。
由于边城已破,云国来势汹汹,不得已当时的守城军只能带着部分百姓撤出了城中。
所幸云国并未打算乘胜追击,一旦拿下边城便没了动静,没有继续攻打,这才给了这些人得以喘息的机会。
可是将士们带着这些手无寸铁的难民,一时也无处可去。
多亏此时支援边军的大队人马抵达,这才同他们会合,守在了城外。
林铮与宋瑾瑜来到之后,所见的便是这些被甩开在营帐后头的寻常百姓。
他们各个面黄肌瘦,三五成群蹲守在临时搭建的窝棚外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说是窝棚,其实也不过是些许破布干草堆成的,与风餐露宿也没有什么区别。
林铮注意到,这些百姓中,大多都是男丁,鲜少有女眷。
他们呆呆地坐着,双目无神,即便见到林铮这样训练有素的队伍,也是麻木不仁,毫无情绪。
宋瑾瑜忍不住上前同两人搭话,可是那两人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只是固执地盯着某个方向,不言不语。
他不禁有些恼怒,从来还没有人敢如此的无视他。
但看这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有些不忍心向他问罪。
林铮四处端详,瞧见角落里有一处不同寻常的人家。
这家男人在窝棚外头整理干草,似乎是要准备续到棚内去。
他手上的动作十分麻利,活计也做得非常利索。
最重要的是他眼中有神,完全不似别人那种样子。
顺着林铮的目光,宋瑾瑜自然也一眼就发现了他。
这人倒不似会不搭理自己的样子,宋瑾瑜眼神一亮,率先朝那人走去。
林铮亦对那人有些好奇,便也缓步跟上。
等到走近几步二人才发现,那窝棚内似乎还有两个女人。
那个年轻些的似乎是这男子的妻子,正在悉心照顾着躺在干草上的一名老妪。
林铮与宋瑾瑜气度不凡,男人自然早就发现了他们,只当他们是什么过来巡察的大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三不五时就有这样一批人,过来看上几眼便走,他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是眼见两人竟然朝他们走了过来,顾及棚中避难的家眷,男人顿时警惕起来。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抄起了窝棚边的一根削尖的烧火棍,微微弯腰,眯起眼看着他们。
宋瑾瑜见这人拿着个破木棒子对着他,动作还有几分滑稽,不由觉得十分可笑。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防住自己?
他嗤笑一声正要上前,却被赶上的林铮一把拦了下来。
林铮早就注意到,那人看似放松,实则后背紧绷,若是一时突然暴起恐怕金羽卫也未必能反应得过来。
宋瑾瑜不解地看着林铮,林铮却没理会他,此时二人距那男子的窝棚尚有几丈距离,林铮就在此站定,开口询问道:“这位大哥习过武?”
离着这么远,男子虽仍心有忌惮,可林铮明显看出他似乎放松了一些,不再是那一副就要搏命的架势。
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次林铮的未雨绸缪,尽管宋瑾瑜不明白林铮为何要隔着这么远搭话,却也不再执着上前。
林铮倒不是怕这人,只是他看出了身后的两名女子就是这人的软肋,他就像惊弓之鸟一般,此时任何一点刺激都会令他拼命。
听见林铮的问话,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众人不再上前,他的动作就显得愈发滑稽,于是便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人似乎不太擅言谈,林铮简单问了几句,他不是点头就是摇头,遇上不想回答的,便像没听见一般闭口不言。
“这人难不成是个哑巴?”宋瑾瑜疑惑道。
一听宋瑾瑜的话,那人顿时恼怒起来,他似乎对宋瑾瑜没什么好感,当即开口驳斥道:“你才是哑巴,小白脸!”
听他此言,宋瑾瑜不由自主地打量了几眼身旁这个比自己俊美白皙好几分的人,指着林铮问道:“我是小白脸,那他是什么?”
那人似乎也被他问住了,他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罢了讷讷道:“俺不知道,反正你是小白脸。”
“嘿,你这人...”
一听他就是针对自己,宋瑾瑜顿时来了脾气,抄起自己的佩剑就要上去跟那人决斗。
那人一见他拿起兵器,顿时又警惕起来,抿了抿嘴紧紧地盯着宋瑾瑜。
林铮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提气把他拎了回来,自己则挡在宋瑾瑜身前道:“这位大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过见到这里的百姓神色有异,前来打探几句。”
男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林铮,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们。
早在二人刚刚接近时,那窝棚内的女人就注意到了他们。
只是一直没有作声,仔细听着他们同自己男人交谈。
这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却肯和颜悦色地同自家男人讲话,她心中顿时就生出了几分好感。
女人半蹲着出了窝棚,脸上带着笑意:“这两位小哥生的好生俊俏,我家二牛不会说话,还请两位大人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与那叫二牛的汉子不同,这女子说话十分爽利痛快,一看就是健谈之人。
林铮摇了摇头:“二牛大哥身手敏捷矫健,不似寻常之辈。”
一听他的话,女子捂着嘴笑了笑,继而带着几分得色说道:“瞧您说的,我家二牛从前是全城最好的猎户。”
宋瑾瑜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光秃秃的城墙外缘:“这里还有猎户?”
对于他的质疑,女子也不恼,解释道:“您别看我们这里荒芜,从前也是有许多豺狼鬣狗的,二牛的本事就是跟他爹学的。后来马贼盛行,他还去剿过几年马贼的。再后来知府老爷来了,日子就太平下来了。承蒙他老人家不弃,我就在府上做些活计,二牛就四处打些零工,我们一家才能在这城里安定下来。”
女人几句就将过往交待清楚,林铮与宋瑾瑜却没有轻视他们,想也知道这家人的日子曾多么艰苦。
提到知府老爷,二牛的态度也软化了下来,不由插嘴道:“知府老爷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宋瑾瑜嗤之以鼻:“天神能让你们有家难回,在这住狗窝?”
一听他轻贱大人,二牛又怒了起来,回身去寻自己的烧火棍,宋瑾瑜挽起了衣袖示意自己并不怕他。
林铮适时打断道:“二位所说的可是那位王大人?”
没想到他竟认得王大人,女人一愣,连忙肯定道:“是是是,就是王大人。您认识他?”
想起过往,林铮的脸色柔和下来,轻声道:“我曾与夫人因故在此驻足,承蒙王大人照顾了好几日。王夫人的鸡汤熬得十分美味...”
女子听他说得细致,将府中的景象描绘的真切无二,还提及夫人的鸡汤,知道他所言不会有假。
若不是贵客,王大人是不会命夫人亲自下厨的,喝过那汤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她脸上的和善这才真切了起来。
“对了,”林铮又道:“还有一位叫李承忠的副将...”
二牛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脸惊喜:“李将军您也认得?”
他这一生不服别人,最钦佩的就是李承忠,当下言语中对林铮也多了几分敬意。
“是。李副将为人正直洒脱,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我却对他印象颇深。”
此言一出,二人的态度便截然不同起来,忙招呼着他坐下,可是又见自己的窝棚脏乱,不由有些局促。
林铮也不在意,直接坐在了二牛的身边,更引起了二人的好感。
林铮这才注意到躺着的老妪,她双目紧闭,似乎十分痛苦,于是便说:“这位大娘是否身体有恙?我这里也有擅长医术之人,若是大哥大嫂不嫌,可否让他替大娘诊治诊治?”
二人忙连连感激,金羽卫能人无数,林铮当即唤来一人替老妇看病。
那人探过之后,只道是寻常的风寒,再加上连夜奔波惊惧,老人身子承受不住。
不过宫里的秘药都能救回仅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对于区区风寒更是不在话下。
给老人服了药,不出半盏茶工夫,老人的烧就退了下去。
二牛见状激动不已,回身就要给林铮和宋瑾瑜磕头。
躺着的是他的老娘,逃难时他凭着一股蛮力硬生生将她老人家背了出来,可是刚到了这里就病倒了,他还以为老人家定当难逃此劫,却没想到福大命大遇到了贵人。
这壮硕的汉子此时涕泗横流,情真意切,看得一直与此人颇有罅隙的宋瑾瑜内心也有些触动。
此处颇有骚动,可是旁边那些人却并未有触动,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地呆坐着,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
待到二人平稳下来,早就注意到这些的林铮这才开口问道:“这些人与你们一样,都是从城中逃难出来的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闹起来了?
听他提起逃难,二牛便不禁回忆起那时的惨状,眼中带着恐惧和辛酸。
他的娘子也默默地抹了一把泪,轻轻点了点头:“哎,是。咱们这城最是牢固,本来都说云贼打不进来的,我们的日子还是照旧过。可那日不知怎的,说破城就破城了,那些野蛮的云国人进了城见一个杀一个。幸亏二牛身子壮,他背着娘还拉扯着我,强挤着跑了出来。”
“你们逃难出来,就在此处勉强委身吗?难道没有人安置你们?那位神仙一般的王大人呢?”
宋瑾瑜打量着四周飞着黄土的破草堆,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所谓的王知府是个贤官。
提起王大人,二牛顿时红了眼眶,哽咽着驳道:“你懂什么?王大人同李副将不肯弃城逃走,现在恐怕已经...已经...”
言及此处,那妇人也不由掉了泪:“可怜那王夫人,定也是万万不肯抛下大人而去的,如今恐怕早就与我们天人相隔了。”
听到这里,一直对这些百姓的处置颇为不满的宋瑾瑜不由默默无言,没想到区区一个边城的小官,竟有如此刚烈的气节。
林铮回想起那位只有数面之缘的王大人,印象中他是颇为机灵狡黠之人,却不料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落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云人手中,想也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近几年假借马匪之名屡屡犯边的云国人被那位李副将率人狠狠打压,再也不复往日的猖獗,那些云国人恐怕心中对他们早有积怨。
相比别人,宋瑾瑜则更关心百姓们的生计问题,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扔在这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实在不似明智之举。
“你们这些人,就是逃难出来的全部了吗?如今是谁在统帅?又是谁的命令让你们在此?”
宋瑾瑜的连连追问,那女子虽说健谈些,但对于时局也实在知之甚少,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倒是有人每日都来发些粮食,别的就不管不问了。娘病了以后,我叫二牛去向发粮的官差讨些药草,他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放在心上的。至于现在管事的是谁,那便不知了,只听说今日来一个将军,明日来一个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