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铮皱了皱眉,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些人都是在等粮吗?”
若说是人饿极了,每日浑浑噩噩就等着口吃的,倒也还算说得通。
没想到妇人听到林铮的话,顿时惊恐起来,她扬着头四处张望,发现周围都是林铮二人带来的侍卫,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低声长叹了一口气。
“等粮?唉,大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可眼前的日子,也说不清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好。你们且等等吧,眼瞅着就快到时辰了。”
她说起话来模棱两可,听得林铮二人云里雾里,不过看那二牛也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只静静等候。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人群中突然有了些骚动。
似乎是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推着几个板车,一见到人影,那些本在麻木呆坐的众人瞬间就扑了上去,将那几个板车团团围住。
林铮与宋瑾瑜见状,也往前凑了几步,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久久不能言语。
那车上堆成小山的不是什么粮草,而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有的甚至四肢都不齐全,那些原本麻木无神的人们蜂拥上去,双手沾满着鲜血在尸山中找寻着自己相熟的面孔。
有些寻找到的,便抱着亲人的尸首哀声痛哭,还有些遍寻不得的,就失魂落魄的再坐回原处,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恐怕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所谓的人间炼狱就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官差毫无怜悯之意,冷冰冰地见尸骨都被认得差不多了,转身就欲推着车命手下的一起离开。
此时还有些不甘心的人上前询问,他一把将那瘦弱的人甩了踉跄,不耐烦地应付道:“你鬼急个什么?今儿没有明天还有,死的人海了去了,早晚都能见得到!”
那些人不敢惹怒官差,只好躲到一旁默默垂泪。
即便有几人脸上浮现出忿忿不平,可连日饥寒交迫早就饿得骨瘦如柴,此时也不敢生什么事。
本就颇为不满的林铮眼中已是滔天的怒火,一时按捺不住,上前几步一脚就将那官差踹翻在地。
那人在沾满鲜血的黄泥中滚了好几个滚,顿时狼狈不堪起来。
勉强爬起身来,转头就开始破口大骂:“哪个不开眼的活腻了?敢踹我?”
百姓们面面相觑,瑟缩着都往后躲,便将林铮与宋瑾瑜二人凸显了出来。
那人一看这两人身后跟着的金羽卫,知道定是不好惹的主,脸色转变的倒是快,态度瞬间便软了下来:“二位阁下是何处派来的贵人?小人今日没听说有哪位将军前来任命啊?难不成...是哪家的少爷?”
那人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瞧着林铮二人面皮白皙,不像是走马上任的少将,反倒像是哪个大家的公子。
战事一起,倒是也有不少自称胸怀天下的王孙贵族满腔热血地要来替宋国守江山,官差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知道这些少爷们也就是图个一时愤慨,脾气虽大本事却都一般,有的真上了战场见到血肉没两日就要哭着跑回家。
不过这些人也不是他这个小卒得罪得起的,于是便陪着笑脸,摆出任他二人打骂出气的样子。
林铮一看他这没皮没脸的姿态,顷刻便没了向他问话的心思,冷着脸站在原地面沉如水。
倒是宋瑾瑜向来习惯与这些人打交道,他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却不达眼底,幽幽地说道:“就你也配跟我说话?你们将军是谁?现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小卒所见狂妄之人也不在少数,但是能如此口出狂言点名就要见将军的还是头一个。
他心里琢磨着,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真有本事。
再仔细瞧瞧宋瑾瑜的派头,他选择宁愿相信后者。
况且他身边那个冷若冰霜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失心疯到这大营来找茬的样子。
他表现的愈发恭敬,连连应声安抚两人,扭头回去找上官报信去了。
他们这么一闹,那些百姓却依然毫无反应,似乎除了寻到亲人的尸首,他们对这世间的任何事情已经都不感兴趣了。
倒是不放心他们追过来的二牛见到了方才的一幕,远远的有些欲言又止,却又碍于金羽卫的阻拦无法靠近二人。
宋瑾瑜四处观瞧,见那些百姓都四散去了,林铮站在那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自己一个人在此干等似乎也有些尴尬。
他正好瞟见站在边上的二牛,笑眯眯地又拉着林铮回到了他们的干草堆上。
林铮自从方才踹了那官差一脚之后,便不再言语,宋瑾瑜知他也不会主动搭理自己,索性叫金羽卫煮了茶来,邀请二牛夫妇共饮。
金羽卫此行虽是听命保护元朗皇子,但哪位皇子不都是皇子,这位殿下的命也不敢不从。
麻利地备好茶盏热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袅袅香气四散开去,直叫人心神都安宁下来。
闻到茶香,林铮忍不住回头白了宋瑾瑜一眼,此人真是无论走到哪都擅长弄些繁杂无用的玩意儿。
宋瑾瑜却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心想着人活一时能多享受片刻便绝不亏待自己分毫。
他也不在意二牛与自己身份悬殊,主动给他斟茶,吓得二牛连连摆手,却又不敢拒绝他。
加上那茶实在香得厉害,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清抿了一口,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之感从头到脚传遍全身,使他甚至忘却了颠沛流离的悲苦。
二牛睁开眼,见娘子也享受到了这仙茶,先前林铮又命人给他娘看病,不由对他二人心生感激,好心提点道:“大人,方才的官差虽说看着屈服于您,可他的上官可是大有来头的,听说京里都有相熟的大人物。你们二人看上去富贵,但怎么也惹不起京里的人,还是趁着他没回来,快些走吧。”
“哦?”
宋瑾瑜来了兴致:“京里的人?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我倒要见识见识。”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也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殿下这是要动了真怒了。
战事如此紧要,不想着反攻不说,还有人胆敢这样慢待百姓,这是要让他宋家江山毁于一旦吗?
方才林铮那般恼怒,想必其中也有这层因果。
二牛见他还来劲了,倒是真心跟着着急,他挠了挠头急切道:“俺哪知道京里有啥人,你这俩小哥长得好看有啥用,咋还油盐不进,脑子不带转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你们快快回家去吧!”
宋瑾瑜知道他说话不中听,心却是好的,耐心地正要与他打趣,却听见一个语气不善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说得没错!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是哪个不开眼的胆敢在此造次?”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以我之名
人未至声先行,来得不是旁人,正是方才那位差人的上官。
林铮凝眉细瞧,此人生得膀大腰圆,一身的腱子肉,面上的横肉随着行走微微颤动,一看就不是善茬。
还未等人走近,金羽卫便上前将其拦住,那人眯了眯眼,自是不认得这皇家密卫的身份,不过看出其身手过人,心知这伙人不好惹。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慌乱,只在心中冷笑,他可还有别的倚仗。
“二位擅闯我军大营,所为何事?若是刻意寻衅滋事,可休怪本官不客气!”
他语气不善,却也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先来扣了一项罪名。
林铮便道:“我们是来投军的。”
“哦?”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咱们这军营,谁想来便能来了?如今战事汹涌,你们不去逃难,反而往这战场跑,难免让人怀疑你们的身份。”
其实这倒也不怪那军官看走了眼,林铮二人本就轻装上阵,金羽卫也不是常人就能见得。
他一看这两位公子随行不过寥寥数人,充其量也就是哪个世家的少爷而已。
又一顶帽子扣了下来,听他此言,林铮与宋瑾瑜俱都表情玩味。
身后的金羽卫更是罕见的有了一些古怪的神色。
二人默不作声,只像看智障一样看着那人,他看出这些人是在嘲笑自己,心中的不悦更甚。
他神色一凛,不由提高了音量:“竟然还敢故作姿态,本官看你们不是旁人,正是那云国派来的奸细。来啊,将这两个细作押送下去,送给将军好好审问!”
他喊人动手,金羽卫却快人一步,直接将那人按在了地上,吓得他身后的兵丁进退两难。
宋瑾瑜的恶趣味上来,悠悠地走到那人跟前蹲下,看着他满是不忿的双眼,笑道:“你说我是细作?”
那人挣扎几下,却没想到愈发不得动弹,不由心里有些慌,这营里能制住他的人不过寥寥,不过倒是不肯服输:“不错!你到营中作乱不说,还敢羁押武将。你不是细作谁是细作?”
他口中骂骂咧咧,越说越是难听,还不忘警告道:“别以为你们有些身份就可以到军营里来吆五喝六的,我们将军说了,这可不是小娃娃过家家!再说了,今日你绑了我可不要后悔,咱们京里头可不是没人庇护!”
宋瑾瑜就怕他不说上头是谁,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当即眼前一亮,开口审问道:“这些百姓如此安置,也是你上头那人的主意?”
那人本欲嘴硬不说,奈何屈从于人,只好勉强开口道:“这等小事,哪还用得着他开金口?我也不过是听将军之命行事,你是哪里来的毛孩子,这些事岂能轮得到你来管?”
路见不平,意图插手的又岂止林宋一行人?
这些日子总有些热血投军的小公子,到此见到这些百姓总想要指点一番,最后还不是被将军给骂跑了?
像他们这样胆敢上来就动手的却是没有,可那人此时已被怒气蒙了心,哪还有心思细想这些?
闻听此言,宋瑾瑜不怒反笑:“将军之命?你们将军不出兵反攻,将百姓弃之不顾,反倒任由占城的云贼成日一车车的往外送断肢残尸,行的倒是好军令!今日此事我还偏偏就要管了!”
他方才已经再三跟二牛打听清楚了,这些尸首全都是从城里拉出来的。
云国人占了边城就没了动静,没有乘胜追击,却没日没夜的在城中烧杀屠戮,还要将这些无辜的百姓尸身送出来挑衅宋军。
可那为首的将军就是按兵不动,只等着云军前来骚扰时才会对抗一番,而后便又开始该干什么干什么。
那人怒气更甚:“你这个细作,还敢编排将军?赶快放开老子,否则我事后禀告皇子殿下,有你好果子吃!”
他一时气急,直接将自己的底牌亮了出来。
皇子殿下?
宋瑾瑜与林铮面面相觑,不可置信:“你是宋西固的人?”
那人一愣,似乎也没想到这人竟敢直呼皇子名讳。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暗道不妙。这人竟敢直呼皇子大名,难道来头不小?
不过再想起靠山,他还是悄悄稳了稳心神。
不是宋西固?
别的皇子?
宋瑾瑜情不自禁地瞟了两眼林铮,眼中充满了狐疑。
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林铮此时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仿佛想到了什么。
果然,那人收了那副霸道蛮横的样子,满是敬意地说:“吾乃庄氏旧部,可是如今京里声名最旺的那位二皇子的麾下之人!”
宋瑾瑜的脸黑了下来。
庄氏。
又是庄氏。
他缓缓弯下身,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领,面上带着一丝狠厉:“是庄氏让你这么干的?庄氏让你慢待百姓,欺凌乡里?庄氏让你视人命如草芥?庄氏让你视宋国如无物?你以庄氏之名,行败德之事,这就是你对庄氏的忠诚?你们这些人,如此害我,还敢说是我的人?!”
他接连发问令那人愣在原地,头皮发麻。他被宋瑾瑜的气势震慑住,呆呆道:“你...你到底是谁?”
“说是我的人,却连我都不认得?”
宋瑾瑜松开手,脸上写满了自嘲,他六神无主地看着四周,目光扫过林铮时,竟突然打起了精神来。
他委屈巴巴地对着林铮说道:“皇兄,他说他是我的人,如今我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又说我是细作。”
这些日子,他叫皇兄叫习惯了,看见林铮就像看见了主心骨。
林铮被他恶心的头皮发麻,却也知他这是在借着作怪消解心中不快。
林铮一如既往地选择不搭理他,可那官差却已经七魄丢了六魄。
“皇...皇...皇兄...”
他趴在地上,听见宋瑾瑜的话,吓得失了魂似的,无意识地重复着宋瑾瑜的话。
这是真的二皇子?虽然不知殿下为何会在此,可想来是没有人敢冒充皇子殿下的吧。
那人猛地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宋瑾瑜连连磕头:“殿下,小人瞎了狗眼,胡说八道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饶命,小人对庄家忠心耿耿,殿下开恩,开恩呐!”
他硕大的身躯蜷缩在一处,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悲。
宋瑾瑜的脸上一片冰冷,心中也是茫茫然,外公告老,母妃故去,舅父不堪大用,庄家已经不复存在,他想要发怒,都不知该冲谁怒去。
他看着那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悲悯,既悲悯这人,又悲悯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你的忠心耿耿,我却实在不敢受用。”
一路行来,宋瑾瑜的反常林铮都看在眼里。
或许从得知宋帝决定牺牲自己成全儿子们的愿望时,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面上和煦内心空洞的二皇子了。
知他还在消解这些,林铮不由提醒道:“庄家旧部散布天下,盘根错节,仗势欺人的又何止他一人。”
宋瑾瑜有些恼羞成怒,反驳道:“林氏此些年间亦乃后起之秀,难道林氏不是如此?”
林铮深深看他一眼:“起码林氏的裙带之人,先忠于宋家皇室,而后才肯做林家的门人。”
而不是像庄氏一般,想要拥立谁做新帝,谁便可以声名鹊起。
宋瑾瑜明白他的意思,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那人还在苦苦求饶,他恍置未闻,一边的百姓却开始渐渐注意起这边,偶有些缓过神来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一直在他们身边的二牛夫妇此时嘴张得老大,震惊不已地看着他们。
“你们...你们...”
二牛有些惴惴不安,方才他还和宋瑾瑜抱怨过皇室在京里养尊处优,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些老百姓的苦楚。
二牛一生都没出过城,对他来说,京里的人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那皇家的简直同神仙没什么区别。
说起来,他都不如地上苦苦哀求那人,并不知道该如何向皇子殿下行礼。
二牛带着娘子要给他们磕头,却被林铮阻拦了下来。
他忍不住看了看地上头破血流的官差,心中有些不忍,吞了吞口水,讷讷道:“他,他也是听上头的,就是说话难听了些,也没对俺们咋样,还给俺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