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乍觉耳畔嗡鸣,五脏六腑好似都拧作了一团。她下意识地揪扯着胸口的衣衫,听见叶云深道:“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送到十六国的手上。又是谁,绝你生机,一箭穿胸。”
“你别说了……”
“你所受之苦,他未必能理解一二。血池中成千上万的尸骨,你也只差一点,便与他们同样的下场。他救了那么多人,怎么独独没想过要救你?”
“别、别再说下去……”白婴头痛欲裂。她仓皇地闭上眼,却一发不可收拾地看见惨烈的战场,血雨腥风,军旗焚烧。多少人在说――
楚将军,救救犬子吧。
楚将军,请您救救我的女儿!
别的孩子,皆有父母求情,可白婴没有。曾几何时,她也想说,兄长,你救救我。
叶云深轻声问她:“现在,恨吗?”
“恨。”白婴从齿缝中溢出这个字。
“那你就要记得,只有我,才能让你活下去。活着,拿回他欠你的一切。”
尾音落地,叶云深扼住白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她的唇边,不多时,一丝血色顺着白婴的嘴角滑落。她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了容光,那抹艳丽的色泽衬得她更添几分妖冶。
温血入腹,疼痛即止。
白婴的胃里虽是一阵翻涌,但好歹忍住了。等她松开叶云深的手,叶云深方掏出第二块绢帕,慢条斯理地将腕上的牙印包缠起来。
“你心思剔透,料想早已看透天途关一局,确实是我在试你。眼下前事已了,我不作细究,待你回遂城以后,若再生纰漏……小白,我很乐意见到你发疯的那一日。其中轻重,你自权衡。”
言下之意,天途关仅仅是开胃菜,后面,还有叶云深的其他筹谋。白婴素来清楚叶云深不好对付,她也从未掉以轻心。想了想,她点头道:“多谢老师提点,我记着了。”
叶云深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一个酒囊,递给了白婴:“若你不肯听话,这是最后一壶‘长梦’,珍惜啊。”
“好。”白婴笑笑。
叶云深朝来时路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瞅瞅白婴,说:“对了。我刚刚就想说,这衣裳……当真不适合你,你早点换了为好。”
白婴疯狂想怼他,可惜胃部不适,她便懒得出声。等叶云深消没了踪影,她靠在树干上,仰起头神情恍惚。
原以为,今日过后,便是她和楚尧缘分的终点。
没承想,叶云深除了不干人事,居然还能千里送姻缘。有了这酒囊里掺血的“长梦”,她多多少少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白婴想到这儿,就满心欢喜。她缓了会儿气力,顺势思量叶云深的下一步。如今线索不多,她也只能猜测短期内遂城必有变数,既是如此,她和楚尧不能在乌衣镇多留。
白婴拍拍屁股站起身,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她心情大好,随手扒开酒囊塞子当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白婴成功怔住……
她当下想到的第一件事――
浪费。
她当下想到的第二件事――
完犊子,她今晚恐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亥时二刻。
镇上的热闹尚未散尽。祭祀完的百姓纷纷自城外回转,大街小巷上依旧是人潮泱泱。知县府邸中,矮矮胖胖的知县柳成信正与他的三房妻妾谈笑风生,先是说起今年将军祠赚了三千两银子,而后其中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又讲起街上的趣事。
“兴盛街那家医馆,前日可是闹腾得紧。有个姑娘未婚怀子,结果她男人是个负心汉,在外头金屋藏娇,非要弃了她母子二人。那男人生得好看归好看,可确实不是个东西。后来那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总算把那男人留了下来。但照我来看,过不了两个月,那男人还得跑。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那姑娘也是个命贱之人。”
柳成信问:“咱们镇上的?”
“瞧着眼生,多半是外来的。”
“那姑娘……”
“长得美不美”还落在柳成信的舌尖上,一名家丁突然颤颤巍巍地跪到柳成信跟前,哆嗦道:“老、老爷,有人闯进了您的书房。”
柳成信怒而拍桌:“你们干什么吃的?我养你们一群废物,是用来当摆设吗?连老子的书房都能让人来去自如了?把那人给我拖出去打死,打不死他我就打死你们!”
家丁哭出声:“打、打不过啊老爷,那人,强到令人发指。他、他说……”
“说什么?”柳成信猛地叉腰站起,腹部一圈肥肉抖动。
家丁道:“他说,让您滚过去见他。”
“好大的狗胆,老子……”
“他还说,他姓‘楚’,单名一个‘尧’。”
柳成信“扑通”一声跪在原地,伙同家丁一起哭:“不、不滚了,我跪着去见他老人家。”
一刻钟后。
柳知县书房中,楚尧端坐一张长案后,灯火明暗跳动,映得他的五官格外凌厉。他手边摆一盏茶,茶烟缭绕,气味清香,一嗅便知是上等的佳品。
被坑了三千两银子浑身都散发想打人气息的楚将军慢声道:“我听闻,乌衣镇年年都有向都护府缴纳军饷。此事委实有些稀奇,楚某竟是不知。柳大人说说,你这军饷,交予了何人?”
“都、都护……”柳成信肥胖的身躯剧烈抖动,膝行三步,叩首道,“都护饶命,都护请听下官禀明!这将军祭是近年才兴起的,咱们边境三州皆不富裕,百姓手里能拿出来的,每年总共就几十百把两银子,下官是想攒够了数目,再一并送往都护府,请都护明鉴啊!”
“账本在何处?”
“账、账本……”柳成信汗如雨下,“下官、下官……”
“并无账本,是吗?”楚尧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如你一开始是打算上缴都护府,岂会没有账本?况且,坊间百姓捐赠,留下名姓乃是惯例,如此简单的表面功夫,柳大人也做不完善?”
“都、都护……”柳成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双股战栗,已经在吓尿的边缘。
楚尧冷声道:“借着祭祀的名义搜刮民脂民膏,对外还敢打都护府的名头。柳成信,我若没记错,你舅舅隶属六部?”
“确、确然如此。”说起这一茬,柳成信依稀看到了希望,“下官的舅舅是吏部左侍郎李眠,还望都护看在下官舅舅的份上……”
“如何?”楚尧打断他。
柳成信冷不防一抬头,被楚尧的目光吓了个半死。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楚尧道:“你说,这西北三州,是听谁的?”
柳成信斟酌再三:“自、自然是都护。”
“京都的官,手也妄想伸到楚某的辖区?柳大人,不如楚某勉为其难,送你的人头告老还乡。”
一句话抵定了生死。
柳成信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恰在此时,家丁在外拍门:“老爷,老爷!不好了!”
柳成信心想,他还能怎么个不好法?他半晌没吭出一个词,家丁只好道:“府上遭贼了,还是个女贼。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的屋子先后被洗劫,眼下那女贼已被我们围住,只是看起来有点不大清醒,老爷您是否要去看看?”
柳成信怯生生地瞄楚尧。
楚尧眼皮子一跳,直觉略为不妙。他拧了拧眉,率先负手走出了书房。柳成信也不敢逗留,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前脚迈进院子,楚尧那股子熟悉的手撕活人冲动就涌上来了。
距他不远处,一名身穿粉裙子,头戴蝴蝶钗,左手一只鸡,右手一个包的女子遭围在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中间。她的脸蛋上浮着两坨明显的红晕,步调凌乱,时不时还打个酒嗝。
楚尧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就走。
孰料,白婴醉归醉,眼睛却没花,他还没挪开步子,白婴的视线就锁定他了,张嘴便道:“宝贝儿!”
楚尧默然。
柳成信微微晃了一下。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招惹了桃花债,继而再看那女贼眼波流转地注视楚尧,柳成信的面部表情登时不受控制了。
举世皆知,都护府,又称光棍儿府。
举世皆知,楚家,是迟早要和京都林家联姻的……
柳成信斜眼歪嘴的望着楚尧,白婴也望着楚尧。她又打了个酒嗝,说:“宝贝儿莫慌,这事……交、交给我,我来解决!”
楚尧望天深呼吸。
白婴恶狠狠道:“我……打劫!把你们府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金银珠宝,铜板银票,我……统统都要!还有,还有我那三千八百六十七两银子,少一文,我……我就……杀了它!”
白婴十分凶残地掐住了鸡脖子。
众人无语。
她配了几个菜?能醉成这样?
柳成信想了又想,决定通过这事先给楚尧做个人情,毕竟,按着律法,擅闯民宅是得下狱的。
不过话说回来……
在西北三州,楚尧才是律法……
柳成信为了活命,不得不硬着头皮搏一回:“都护,这位既是您的红颜,那下官依她所言……”
楚尧云淡风轻道:“依法办事。”
“啊?”
“柳大人身为知县,还需我来教你办案?”
“不是,可这……”
楚尧冷酷无情:“我与她不识。”
柳成信当即悟了,这大抵是爱慕楚尧的万千少女的其中一人。
他刚要命家丁把人带走,白婴远远听见楚尧的话,整个人都不乐意了。她酒劲上头,扔掉鸡和包袱,双手握拳揉眼睛,“哇哇”大哭:“楚尧!你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会丢下我……”
楚将军的心理活动:为什么要说“又”,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柳知县的心理活动:我到底悟对了还是悟错了?
慌张赶到的知县夫人:“呀?这姑娘好生眼熟!”
白婴哭唧唧地指楚尧:“你那日说过的,会爱我一辈子,不离不弃……嘤嘤嘤……”
楚尧还没动作,一旁的知县夫人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
她左看看白婴,右瞅瞅楚尧,一阵风似的刮到柳成信跟前,兴奋道:“我认识他们!”
楚尧眼皮子一跳。
“这就是那日在兴盛街医馆吵架的男女!这女的怀了他的孩子,他在外面玩,还想抛妻弃子!”
柳成信有些茫然,是他悟错了,他对顶天立地楚将军的认识,一夜间打开了新大门。
楚尧尚未开口,白婴迷迷糊糊地摸肚子:“我们的……孩子……呜呜呜,你好命苦啊……”
楚尧心中叹息:到底……是谁命苦?
这下,楚将军是跳进城外安溪河也洗不清了。白婴这嘴一叭叭,就能鬼话连篇。相比抄下属的家,楚尧判断,先缝了白婴的嘴才是正事。
一念至此,楚将军身形晃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起白婴,身轻如燕地翻出了院墙。
片刻,知县夫人反应过来,说:“怎么回事?她临走前怎么还把我的珠宝带走了?留下那只鸡是什么意思?老爷,你愣着做什么,快派人去追啊!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夫妻双双来打劫吗?”
柳成信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汗道:“不,他们是夫妻双双来抄家的。”
柳成信:“快拾掇拾掇,改明儿就把咱们府上值钱的物件儿,都送都护府去。”
“为什么啊?”
“为了活命!”
柳成信咬牙切齿地嚷嚷了一句,望着楚尧消失的方向,满心后怕。
“给你三句话机会,让你交代遗言。或者,你有本事说服楚某不杀你,楚某也可详加考虑。”
“一刻钟,逾期不候。女君这回,务必慎言。”
“另外,柳成信的夫人,三州都晓得她嘴碎,如若这次楚某名声受损,女君的项上人头,尚不够楚某解一口恶气,你想拿什么条件……”
楚尧转过身,威胁的话没讲得完整,乍见眼前居然空无一人。
五根手指头都在蠢蠢欲杀人的楚将军做了个深呼吸,觉得不够,又接连做了三个深呼吸。随即,他的眼光扫了一大圈,才在一丈开外的树影底下瞅到蹲成一团的罪魁祸首。
他走近些许,声音森冷:“楚某的话,女君可听清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情玩泥巴,女君以为自己八岁吗?”
“听清了。”白婴一面挖土,一面浑不在意地打嗝,“那你……就娶我当都护夫人呀,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楚尧第五次深呼吸,差点被白婴气笑:“你是真不怕楚某杀了你。”
“嗯哪。”白婴耸耸肩,抬手擦了把自己的脸,连带鼻头上也沾了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珠花细细打量,接着小心翼翼地放进挖好的泥坑,再把土填回去。
她究竟在做什么?
白婴的动作格外熟练,好似常干这种事。
她转了个方向,挖第二个坑的同时,醉醺醺地说:“你不要我,我早就该死了。你若下得去手,就把我杀了吧。反正……反正……”
楚尧想听她反正个什么劲儿。
可白婴重复几遍,又打了个酒嗝,便忘了后话。沉默须臾,她说:“而且,我知道的……你根本不会杀我。你忍我不止一时半会儿了,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我辨得明白。”
“是吗?”楚尧问,“那女君辨出些什么?”
白婴的眉头拧成了一条线,五官都紧凑在一块儿。她仰着脑袋看看楚尧,嘟起腮帮道:“你对我,有所图。”
楚尧不置可否。
四目相对下,白婴还是耸肩:“无所谓,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好。但凡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你尽管拿去,我这条命也行。”
许久,楚尧蹲下来,与她平视。
穹顶月色皎皎,四下万籁俱寂。有夜风阵阵拂过,夹杂着楚尧淡漠的音色:“好,楚某却之不恭,收下女君的命。”
白婴抿了抿唇,蓦地勾住他的脖子。
白婴咽口水:“命你收了,能不能把我的人也收一收。我别的不求,不娶就不娶吧,好歹你得……”
她顿了顿,眼光精准地瞄着楚尧的双唇。
楚将军的灵魂深深战栗了一下,眼看白婴借酒壮色胆,两眼一闭,倾身靠近。他怒不可遏地推开她,起身道:“女君自重,酒后乱性也得拿捏分寸。”
“我没有酒后乱性……”白婴委屈巴巴地解释,“我没喝酒也馋你。”
楚尧默然。
好的。
他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了。
白婴其实说得没错,楚尧眼下的确不打算杀她。今晚出了柳成信这档子事,他二人所住的医馆已被柳成信一家得知楚尧一方面是不想这知县找上门哭哭啼啼,另一方面,他的身份传开,继续留在乌衣镇只会节外生枝。是以,出了柳成信的府邸,楚尧便径直带着白婴来到城外的安溪河畔。待得天亮,他再携白婴赶去驿站,取战马回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