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攥死了袖子里的针线包,冷意飕飕地注视白婴:“闭嘴。”
“哦。”白婴可怜巴巴。
她哥好凶,仿佛是真相被人揭穿后的气急败坏。不过,还怪可爱的……
第十章
全城围观都护夫人
楚尧不肯和白婴讲话,任由白婴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他都当她不存在。白婴说得嘴干,慢慢缺了兴致。楚尧驾车她又怎么着都不肯一个人坐到车厢里去,索性就靠在车厢壁数天上掠过的孤鹰,数了不到半个时辰,她成功睡着了。
路面颠簸,她的脑袋跟着摇摇晃晃,须臾便枕在了楚尧的肩上。楚尧起先执意推开她,可每每白婴都能准确无误地再靠回来。楚将军正想出言警告,转眼看到那支蝴蝶发钗,又想起什么,一席话到底是噎回了喉咙里。
到得下午酉时初,马车总算是入了遂城地界。
白婴提早醒转,路上嚷嚷着肚子饿,央着楚尧买了两块馕饼,边走边吃。
眼看离城墙越来越近,楚尧瞥着鼓起腮帮的白婴,出声道:“回到遂城,楚某须和女君约法三章。”
“哪三章?”白婴眨巴着眼问。
“其一,未经楚某允许,你不得擅自透露身份。”
“为什么呀?”白婴登时喜滋滋,“你是想通了打算先金屋藏我,再择个良日娶我当都护夫人吗?”
“你想多了。女君树敌太多,暴露身份恐会遭人打死。”
白婴面带微笑:“宝贝儿,你说话真体贴。”
楚尧云淡风轻:“彼此彼此。其二,稍后,楚某会派人送女君前往狗尾巷。为防女君叛出十六国的事传开,继而引发动乱,楚某会择单独的院落供女君居住,并派兵驻守。”
白婴凶狠地咬下一口馕饼,气呼呼地说:“你讲得好听,表面上是为我的安全着想,实则,你就是不信我,防着我煽动俘虏作乱!”
“女君既然这么说……”楚尧颔首,“那楚某勉为其难承认了。”
“你!”白婴瞪眼瞪了老半天,接着又默了默,咧嘴笑起来,下颚落在楚尧的肩上,“宝贝儿,我有一个好法子!你想不想听?”
“不太想。”楚尧推她。
白婴恬不知耻地挨回去:“你让我留在都护府,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既不会暴露我的身份,还方便你就近看管呢!就算你半夜想在床上……不是,想提审我,我也能尽全力配合呀。”
“你想都别想。”下定决心不会再让白婴占便宜的楚尧目光森森,“最后,进了城门,你离楚某一丈远,不许靠近。”
白婴相当愤慨,闷声闷气道:“我要是不依呢?”
“那就别怪楚某不留情面,你哪只手碰楚某,我就断你哪只手。”
白婴心想,我是吓大的?
她和楚尧对视须臾,就在楚尧分外严肃的注目中,她不知死活地伸出一个爪子,公然袭向楚尧。
而后,挑衅地朝楚大将军翻了个白眼。
下一刻。
来往的所有路人,就听见那辆驰过的豪华马车上,爆发出一个姑娘杀猪般的惨烈号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宝贝儿宝贝儿,我错了,快松手,‘爪子’要断了!听你的,都听你的,一丈不够我离你三丈行不行?我保证孩子没出生之前,再也不碰你的身子!”
“好好说话!”
“大人我错了,大人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胸大无脑的女子计较,呜呜呜!”
待得进了城门,守将见是楚尧回转,先行一步去知会都护府。楚尧依然慢悠悠地驾着马车,白婴则在一旁眼含热泪地捂住手,可怜兮兮地看着楚尧。
城中百姓都认识楚尧,二人一路行来,不少百姓热情招呼。楚尧已是司空见惯,通常会有所回应。走出不远,路上的妇人们便开始三五成群,一部分在好奇地打量白婴,对她指指点点。另一部分扼腕叹息,好似白婴犯了什么天大的事。
白婴发现苗头不对,本能地往楚尧身边缩了缩,略紧张道:“宝贝儿,他们是不是发现我的身份了呀?两方积怨已久,梁国百姓是恨透了十六国的人,我会不会被他们抓下车打死?”
楚尧不语,心下也觉怪异。
都护府军纪严明,向来禁止嚼舌根,若无他的命令,白婴的身份不可能外传。此间情形,确是有些出人意料。他正想聚集内力听听妇人们都在耳语什么,经过一个糕点摊子时,老板追着马车递来一个纸袋。
“都护回来了,舟车劳顿您辛苦了。这袋子里是我亲手做的酸枣糕,姑娘肯定爱吃,给姑娘解解馋。”
楚尧抿了抿唇,下意识地要掏钱袋。
老板又说:“都护别客气,这就是我的小小心意,恭喜都护。”
楚尧眉头一跳。
白婴茫然地指着自己:“他们……认识我?”
楚尧的目色无端寒凉了两分,刚欲说话,另一个果干铺子的老板又送来了第二个纸袋,这回,他直接塞到了白婴的手里。
“都护,这是咱们铺子的蜜饯儿,有些姑娘这时候喜欢吃酸的,有些呢,则喜欢吃甜的,里面可大有门道。若姑娘尝了之后合她胃口,改明儿我再给都护送些去府上!”
白婴心里一紧,心慌地咽了口口水。她基本猜到了这满城百姓议论的主题。背后那道目光越来越凛冽,白婴只觉活像是要扎进她的骨头缝里。她哭丧起脸,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借口,酒楼的女掌柜顺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白婴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袋,听这女掌柜道:“别听这些门外汉瞎掰扯,都护,俗话说得好,酸儿辣女,您拿着我这包辣卤鸡爪,给您家夫……嘿嘿,您家姑娘尝尝,看她是喜欢酸枣糕呢还是喜欢我这鸡爪,多半就能知道她肚子里呀是不是个带把儿的。啧,这姑娘生得真好,配得上都护。”
“谢、谢谢啊……”白婴心惊肉跳地挤出一丝笑,回头再看楚尧,他的脸黑得仿佛黑云压顶,不住地望着天做深呼吸,十根手指头还都捏得“咔嚓”作响。
白婴头皮发麻,成一团道:“宝贝儿,你听我解释……”
女掌柜打趣:“瞧瞧人家,小年轻真甜腻,当街就叫宝贝儿,哪像我家死鬼,嫁给他那么多年,都只叫我婆娘。都护福气真好啊!”
白婴差点当街飙泪,忙不迭改口:“尧……不是,楚将军你听我狡辩……”
另一个从巷口冒出来的妇道人家:“红掌柜的,你一说,小姑娘都害羞改口叫将军了。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情趣哈!都护有家有室了,城里的姑娘,可都心碎喽。”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善良的老百姓,是要把她往千刀万剐的刑场上推哇……这遂城不比乌衣镇,小地方没人识得楚尧,就算她张嘴说骚话,也害不到楚尧的名声。可她万万没想到,谣言来得就像暴风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白婴哭唧唧:“我不是故意的,在你动手前,我就提最后一个要求。”
“留你全尸。”
“不是。有缘再见!”
说着,白婴身形一动,就要跳车。楚尧手疾眼快,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背衣衫。她这举动没吓到楚将军,反倒把街上的行人吓得齐齐倒抽凉气,纷纷劝道:“姑娘,万万使不得啊!”
“姑娘,前三月最是危险,切莫做此等行径啊!”
“都护,您家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怕是举止有些草率,您可得看紧喽。”
楚将军做深呼吸做到肺疼,咬牙切齿地笑笑,一字一顿道:“多谢诸位,楚某,定会严加看管。”
白婴心如死灰:完了,就冲她哥这语气,多半是要重返当年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巅峰状态了。
白婴怕得不行,在车上缩成了一只鹌鹑,不敢大幅度动弹。但凡有百姓给她递东西,她都老老实实收着,还得强颜欢笑替老楚家唯一的血脉感激不尽。楚尧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人的气场,整张脸黑成了煤炭山。白婴在心里呼天喊地地想求个炮灰来消她哥的火,不料,这一求,还当真应验。
马车刚转了个弯,二人远远地便见人烟少下来的都护府门前,一名女子正在大吵大闹。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阻拦我!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尧哥哥。”
楚尧拧了拧眉。
“我告诉你们,我要是伤着半根毫毛,你们阖家全族都得砍脑袋!你说尧哥哥不在都护府,我信了。这么多日,尧哥哥为何还不回来?他有军令在身,不可能离开这么久!”
赵述和李琼双双在府门前,前者与那女子温声说话,后者高抬着下巴,一副看不大起这女人的做派。
女子推搡着赵述,气沉丹田地吼:“我今日就要晓得,尧哥哥到底在哪儿!让他出来见我!城里那些谣言,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要是敢在外面找女人……”
白婴摸下巴:“宝贝儿,我瞧着这姑娘……”
楚尧停稳了马车,率先下了车去。白婴自顾自地道出后话:“怎么那么像林纾那个小冤家呢?”
楚尧负手上前,声音冷得掉冰碴儿:“林小姐,意欲何为?”
白婴:“还真是林纾,楚尧,你很可以嘛……”
楚尧本在气头上,下一句话尚未脱口,便感到一阵凉风袭来,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拧着眉头觑了觑白婴,见白婴不复先前的怕死样,而是眯着一双桃花眼,极其幽怨地打量着他和林纾。
也不知怎的,有那么一刹,楚将军产生了一种分外微妙的心态。
他稍是定了定神,林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坐在马车前头的白婴。林纾从小到大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除却年少时总和她对着干的安阳,她何曾被人这样打过脸。
想到这儿,林纾几乎要哭出来:“她是谁?楚尧,你真在外面养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你和我有婚约在身!”
楚尧回过头,寒声道:“林小姐,容楚某提醒一句,遂城不是京都。楚某与你的婚约,也从未作数过。”
“你……”林纾眼眶通红,“自打你远赴边关,我不顾家里人阻拦,千里迢迢地赶来寻你,这么多年,只有我,始终如一地陪在你身边!楚尧,你怎狠心如此伤我啊?姨父给你我赐婚,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这门婚事早就定下了!只待你打完仗,你我二人,势必完婚,我也绝不允许,你在外面找这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女人!”
白婴:谢邀,有被骂到。
楚尧不动声色地回:“楚某对林小姐不曾有心,何来狠心。”
“那你的心在谁身上?这个贱人吗?还是说,在那被你一箭射死举世皆知的安阳身上?”
白婴惊住了。
这个人,比她还能作,她输得心悦诚服。
旁边的赵述也惊住了,当即把全副注意力转向了楚尧。
若说此前的楚尧是处在暴躁的边缘,那么,此刻的他,则平静得宛如死水。他定定睨了林纾半刻,然后,缓缓上前一步接一步。
林纾踉跄后退,估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怯生生地喊:“尧哥哥……”
赵述的颊边很快渗出冷汗,冒死抓住了楚尧的手臂,摇头说:“都护……”
白婴见势不妙,拍拍手从马车跳下,婀娜多姿地走近,一手摸小腹,一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楚尧,还得闲冲他抛了个媚眼,笑道:“哎呀,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个妒妇呀。”
“你骂谁是妒妇?”林纾凶神恶煞地指着白婴,一见白婴的穿着打扮,又愣了愣,脱口而出道,“安阳?”
白婴的神情呆了一瞬,立刻调整回来。
林纾这眼光,何其毒辣!
她尤然笑笑,波澜不惊道:“你认错了。”
“那你是谁!”
“啧,不是都听到城里的传言了吗?我必然就是楚将军金屋藏娇、不辱宠幸、三日就怀胎、十月能产子,长得国色天香、明眸皓齿、沉鱼落雁、人见人爱的小妖精呀。”
楚尧一脸无语。
目瞪口呆的副将二人组表示:传言没有这么丰富,也压根儿没说她国色天香……
楚将军揉眉心。
白婴趁着林纾哑口无言,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孱弱样往楚尧怀里倒,还操着一口人人见打的调调:“我家宝贝儿呀,我知道,他长得好,家世好,有能力。”白婴意有所指地摸肚子。
楚将军的耳根子一烫,亦是怒道:“你……你小心说话!”
“哦,哎呀,瞧我这张破嘴。怎么能跟林小姐说这个。”
林纾气红了脸:“……你!”
楚尧暗暗握起拳头。
白婴:“所以呢,世上姑娘都喜欢我家宝贝儿,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做女人呀,就是不能太善妒,一点容人雅量都没有,还怎么配我家尧尧呀,宝贝儿,你说是不是?”
楚尧丢给她一个死亡眼神让她自行体会。
白婴假装看不懂。
林纾则气得浑身颤抖。
“我跟这位林小姐不同,我心胸宽广,宝贝儿想娶几房我都没意见,你要信得过我的眼光,我还能陪你一块儿挑呢。”白婴笑嘻嘻地捅刀子,刀刀都在林纾的心口上见血。
林纾从小家境优渥,长这么大甚少受别人的气,她晓得耍嘴皮子不是白婴的对手,便望向楚尧道:“这就是你看得上的女人?出言放荡,和那些青楼女子有何不同?”
“青楼女子怎么了?不都是人吗?还是苦命之人,自然比不上富可敌国的林家。”
楚尧瞄了白婴一眼。
白婴没有觉察,还在道:“宝贝儿他心系万民,不像林小姐,看人却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强扭的果子不甜,我家宝贝儿都拒绝承认和你的婚约了,你一个正儿八经温婉贤淑的大小姐,怎跟个泼皮无赖似的,还玩死缠烂打这一套呢?”
“你说谁死缠烂打?”
“谁站这不走我就说谁。”
“你……好!楚尧,你就眼睁睁看她骂我?”
楚将军选择性耳疾发作。
林纾跺脚道:“今日之耻,我记下了!此事,我定会告知姨父,让他为我做主!”
一言落下,林纾转身就走。
楚尧悠悠道:“女君倒是很了解楚某身边的人事,连京都林家的七小姐,你也认识。”
白婴瞅着林纾远去的背影:“您和这位林家小姐的婚事,梁国上下谁人不知啊!”
她语气不太对,用词也不太对……普遍情况下,她都没对楚尧用过敬称“您”……
不知怎的,楚尧又觉得有阵凉风不偏不倚地刮在他身上。他正感二人间的状态委实微妙了些,白婴就阴恻恻地转过头来,与他直视。
白婴:“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楚尧差点被她气笑:“白婴你是不是……”
威胁的话还没机会出口,白婴不带歇气地说:“林纾什么时候来的边关?来多久了?住在何处带了多少人?几天和你见一次面?有没有恪守礼法保持距离?你俩见面都会干什么?目前发展到哪一步了?可有拉过手搂过肩摸过小腰?话先说好,你要是敢骗我,我立刻掉头告诉所有老百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赵述和李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