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吓得疯狂摆手:“都护,你知道我的,我不敢,我对你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楚尧冷笑一声,用眼角余光斜了斜白婴,负手上台阶道:“女君不大清醒,将她送入狗尾巷严加看守。”
“是!”
两个副将异口同声。
白婴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嗓门号:“宝贝儿!你不能拖我去喂打胎药啊!我身子弱,这一碗下去就是一尸两命啊宝贝儿!”
副将们手一抖。
楚尧当即扭头,一把拎起白婴,拖着她朝都护府里走。
此处距狗尾巷,统共有二里路,依着白婴这张嘴,搞不好能给全城百姓编纂一出都护府不可告人的内幕。诚然,楚尧心知,把白婴打晕送走不是难事,但如今遂城里人人误会她的身份,加之林纾和她起了冲突,此时再去狗尾巷,唯恐节外生枝。就近看管,反倒是上策。
白婴毫无反抗之力地遭楚尧拽着走,她脚下趔趄,嘴里却是不停:“林纾跟你多久了?你有没有对她动心?你是不是给她许什么承诺了,才让她一直死心塌地追着你跑?”
“我告诉你,这事儿我可不答应啊,你娶谁都行,娶她不成。”
“为何不成?”楚尧跨过门槛,冷冷地搡开了白婴。
白婴退了好几步方站稳,理了理衣衫,她认真道:“林纾心眼小,气量还比不上三岁小孩呢,再者……”
白婴顿了顿。
楚尧皱眉盯着她。
她原本是想讲林纾那一大家子都是商人,惯会以利益衡量世情,若有朝一日,楚尧当真卸下兵权,楚家上下只他一人,门庭寥落,林纾他爹还指不定会如何看待楚尧。何况林纾这人打小被宠坏了,就像她刚刚所说,最爱干的事之一,便是告御状。她二人早年吵吵闹闹,她生怕连累楚尧,大多让着林纾。可林纾得寸进尺,但凡碰见她,都能跑去皇上面前颠倒黑白,诽谤白婴揍了她一顿。那会儿皇帝若不是忌惮楚家势力,加之楚尧力保,白婴早就死了千百次。
这样的人,和楚尧过一辈子,楚尧不嫌憋屈,白婴都替他憋屈。
但这些事,她不能提及。她是十六国的女君,她不是阿愿,不该晓得这些过往。
白婴哑了半晌,叉腰道:“反正,就是不准你娶她。”
楚尧眯了眯眼,唤来身后的李琼、赵述:“将她关去之前的地牢。”
“等会儿!”
“不必等了,任女君巧舌如簧,也非进地牢不可。”
“哦,那我用叶云深的消息换。”
楚尧:“你还有多少叶云深的消息?”
白婴翻着白眼抖腿:“这不是防着你翻脸不认人吗?我的要求很简单,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我绝不踏出都护府半步,但你不许囚禁我,得允许我在都护府内行动自如。”
楚尧默了默,好整以暇道:“楚某手底下的兵,个个恨透十六国之人,女君若不怕丧命,楚某可以答应。”
“都护!”李琼上前一步,仇视地瞪着白婴。
楚尧抬手制止了李琼,见白婴懒懒笑道:“生死由天定嘛,我揣着老楚家唯一的血脉呢,相信士兵们会善待我的。”
“论恬不知耻,女君出类拔萃。”楚尧举步便走。
白婴屁颠颠跟上去:“谢宝贝儿高看。还有啊,我要住你旁边,一日见不着我的宝贝尧尧,我会做噩梦的。”
“你是不是被绑少了?”
“可不嘛,你随身带麻绳,我怎舍得让宝贝儿失望。”
楚尧默然。
后面两个副将眼睁睁看着自家都护跟着别的女人走了,李琼双腿一软,耷拉着脸靠在赵述身上,幽怨道:“老赵,我们都护是不是变了……”
赵述没吭声。
“他对别的女子,都不是这种态度的。你看那林家大小姐……虽然我也看不大起林家大小姐吧,可她好歹和都护还有婚约在身。你瞧都护是怎么对她的,整整四年,都没让她进都护府半步。怎么到了白婴这儿,都护就这般好说话?”李琼想了想,险些哭出来,“那传闻……该不会是真的?都护当真为美色所惑,不顾咱们光棍儿府的兄弟情义了?”
赵述抿紧唇线,瞥一眼李琼,把人推出去半丈远。末了,他的目光又落回远处白婴的身上。
“你记得方才林小姐看见她,叫她什么吗?”
“安阳?”
“嗯。”赵述呢喃,“她……很像安阳。”
“你的意思是……都护把她,当成了安阳?”李琼不可置信。
前方的二人转入拐角,已消失不见。赵述收敛心神,闭着眼叹一口气,转而朝着校场的方向行去。李琼追在他身后咋呼道:“你说话说一半做啥?所以,都护这态度到底是不是因为她像安阳?”
“太像安阳,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都护不是挺宽容她的吗?”
“你都不懂,还问这么多作甚?”
“我要是都懂还问你作甚?”
两名副将面面相觑,旋即赵述走得更快,李琼嚷嚷道:“老赵,有话直说啊,你成天满腹心事藏着掖着跟个娘们儿似的,都护和白婴,他们究竟怎么回事啊?”
另一厢。
楚尧领着白婴穿过花园,径直入了主院。
主院分正房和东西厢,其间的布置颇有几分昔年将军府的影子,池塘之上坐落假山,水榭亦居于其中,很是风雅别致。唯一不同的,是将军府草木繁盛,而楚尧的这院子,却没多少绿植,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苍凉感。
白婴跟着他走到院落中央,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儿有两棵枇杷树,尚算葱郁,想来,是多年有人精心照料。
白婴一时五味杂陈,听得楚尧道:“东、西厢房,任由女君自选。中间是楚某的房间,你若胆敢肆意入内……”
白婴打岔:“枇杷树结果子了吗?”
楚尧愕然睨向她。
白婴摸肚子:“我饿了。”
闻言,楚大将军的第一条规矩立马变成了:“你要是敢动那两棵枇杷树,楚某将你千刀万剐。”
他说得笃定,不带半分玩笑意味,仿佛白婴进他房还有商量的余地,但只要她打这两棵树的主意,那就是妥妥的找死。
白婴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这枇杷树,是她亲手种下的。
楚尧素来不好口腹之欲,白婴年少时常常与他上街闲逛,一路走下来,她嘴巴没半刻消停,吃完糖炒板栗嗑瓜子,嗑完瓜子嚼果干。每每她把这些小零嘴分享给楚尧,楚尧也不拒绝,一一接过。然后,再悉心剥掉果壳,白婴想吃的时候,他便放回她的掌心。有很长一段时间,白婴都以为,楚尧只爱吃她煮的面条,其他食物,于他而言,均为果腹之效。直到某一天,楚尧站在一个枇杷摊贩面前,站了很久,很久……
那个小贩吓得两股战战,绝望地以为自己无意中惹上了将军府的贵人。独独白婴看穿,他像是……馋枇杷了。
待次日,白婴放堂,拖了一整筐枇杷回府。那阵儿,楚尧正和赵述、小五切磋武艺,那二人见了,都想尝尝这黄澄澄的枇杷,结果,很不幸,被楚尧以“架都打不好哪有脸吃枇杷”为由,双双赶出了院子。等人走光,楚尧拉着白婴蹲在大竹筐旁,“吭哧吭哧”用了两个时辰,以一己之力消灭了所有枇杷……
白婴咋舌,问:“兄长这么喜欢吃枇杷吗?”
楚尧大抵是撑着了,躺在地上双手枕住脑袋,一动不动地远眺天上星。
许久,他说:“也算不上喜欢,就是……怀念。”
因了他这句怀念,奉安二十六年,他带白婴远赴边关,临行前一夜,白婴总觉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上,心里空落落的逼得她想哭。熄灯睡觉之际,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疯跑出将军府,直奔东夜市。她找了好几圈,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卖枇杷的小摊贩,买了一包枇杷,回房就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用盒子小心存放起果核,一直带着,进了这陌生的都护府。
兴许楚尧都不晓得,这院落里,有她撒下的无数枇杷种子,可最终长出来的,只有两棵。白婴也始终不知,枇杷使他心生怀念的,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白婴跟着楚尧入了水榭。楚尧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落座于他对面。
“女君在想什么?”
“在想……”她把手肘撑在石桌上,用手背支起脸颊,言笑晏晏,“宝贝儿怎么那么在意那两棵枇杷树呀?有什么意义吗?”
楚尧脸色微冷:“这不是女君该关心的范畴。”
“哦。”白婴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我关心你和林纾的关系,你能不能坦诚相告?”
楚尧:“不能。此事与女君无关。”
“你要这样讲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楚将军瞄了一眼起身的白婴,不动声色地捏了下石桌。
经过白婴准确的目测,这是一张足足有一指厚纯石板打磨的桌子,然而,就是这样一张坚挺的石桌,在楚将军举重若轻、云淡风轻的动作下,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白婴老实本分且乖巧地坐回位子,一派正经道:“我想起来有个叶云深的事要同你参详。”
“说。”
“好的,举世无双大将军。”
白婴瞬间改口:“好的,宝贝儿。”
楚将军竟诡异地觉得,这下她才喊对了。稍加思量,楚将军皱起眉头,决定遏制自己这种不正确的心理。白婴抢先道:“我琢磨着,叶云深该有下一步举动了。”
一说正经事,楚将军自然而然忘了不正经的事:“理由?”
“咳。我在十六国待了那么久,当然也不是白待的哈。叶云深让我背‘锅’,我也总得想些法子以便将来掣肘他。所以呢,他身边多多少少还是有我的眼线的。”
“你怎断定你的眼线不会为他所用?毕竟,人往高处走。”
“这个你就……”白婴一滞,“不是,你这人往高处走是什么意思呀?在你眼里,我这么没用?”
楚尧递过去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白婴气得哼哼:“行,我废。那还不都怨……”
楚尧:“怨谁?”
白婴翻白眼:“怨我哥!咱们先不说我废不废的问题了,叶云深的火器被你全部劫走,山鹰卫队也折损不少,这事儿他肯定不会善了。”
楚尧:“呵。”
感受到了楚式嘲讽的白婴猜测,他下一句的开头约莫是“无妨”。
果不其然。
楚尧道:“无妨。他若想死,楚某倒也乐意成全。”
“我知道我家宝贝儿是最厉害的,但你为人光明磊落,不屑阴谋算计,可叶云深这人,脑子是插在阴沟里长出来的所思所想全是下三滥的招。据我的眼线汇报,这段日子,他多半会在遂城闹出幺蛾子,具体是什么,眼下我还不得而知,只能稍作推断。”白婴无奈又诚恳,“如今若羌八国已降多年,虽早已纳入三州管辖,但不得不防叶云深利用以前若羌百姓的反抗之心,在遂城里安插暗桩。我的建议就是,这段时间,三州各城,定要加强进出盘问。”
楚尧默了默,并未立刻表态,只道:“女君的眼线可信吗?”
“这人跟了我很多年,感情好得就差用‘母子情深’来形容了,怎么不可信?”
追着白婴赶来遂城远在另一边的向恒:“阿嚏!”
楚尧又默了默,问了个差点把白婴吓尿的问题:“那人,是叫向恒吗?”
白婴哆嗦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你在乌衣镇跟踪我了?”
楚尧波澜不惊:“楚某没那么闲,女君也没这个价值。”
白婴的心态炸了:“我好歹是个女君,你多少给点面子行不行?”
楚尧压根儿不搭理她的抗诉,慢悠悠道:“前几日女君做噩梦,梦中叫了这个名字,二十一次。”
白婴愣了愣,第一时间尽全力解释:“我和他真是情同母子,绝无男女之私,我心里就装了你一人!”
“白婴,你……”
“古人说得好,一旦到了这种程度,女人的反应绝对掺不了假,宝贝儿,又到我表忠心的时候了。”
说着,白婴伸手要去抓楚尧的腕子,楚尧“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皮肤登时红了一大片。
白婴故作委屈地瞧着楚尧,听楚尧面无表情道:“不必。楚某相信,女君的心中,倒是更为惦记楚某。”
“真哒?你不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嗯。毕竟,你做噩梦,叫了楚某的名字,一千三百二十七次。”
白婴一怔,“扑哧”笑出声来:“合着你整宿不睡觉就听我说梦话了?”
“楚某只是想知道,女君和我多大仇,非得夜夜鬼哭狼嚎。”
“嘿嘿,”白婴挠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那便最好。”楚尧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眼看时辰不早,嘱咐白婴道,“出了院子往西走,是士兵们的公厨,你若要用膳,错开午时初和申时末,否则,小命难保。东边是校场和军舍,你最好退避三尺。”
“哦。”
“另外,都护府没有下人,凡事自力更生。”
“那如果我要沐浴呢?”白婴甩着两条又细又瘦的胳膊,“宝贝儿你瞧我这身板,也不像能抬水桶的人吧?”
楚尧轻叹口气,纠结了片刻,此事的确略有些棘手。府上只有一处大澡堂,素日里他和士兵们都在那里沐浴。但白婴是一介女子……
白婴见他不语,撑着头笑:“军营里的规矩,我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都在澡堂里沐浴吧,要不我……”
“不可。”楚尧坚定拒绝。
白婴怔了怔,笑得更开怀:“宝贝儿你顾虑我的清白?”
楚尧极其严肃:“不是。楚家军都是些正经人,楚某顾虑下属的清白。”
白婴一脸无语。
直到楚尧走出了水榭,她才跺着脚喊:“行呀,那以后就有劳楚将军帮我抬一抬水桶了。”
“抬水桶楚某爱莫能助,但如果女君碰了这院子里的两棵树,抬你的尸体,楚某必会出一分力。”
白婴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楚尧已经径直入了主屋,关门带起的劲风,让白婴隔着数丈远,都能感觉到一阵透心凉。她抱着手在水榭里哼哼唧唧,哼了又哼,左右没人理她,她也深感无趣,只好自顾自去两间厢房看了看。对比下来,白婴挑了左边稍微干净些的那间。
诚如楚尧所言,整个都护府没有下人,平日大抵也不怎么收拾空着的院落和房间,致使厢房里的灰尘厚得惊人。白婴一直擦洗到半夜,才总算让屋子里有了丝人气。赵述给她送了被褥来,待她铺好床,已是子时。白婴连洗漱都没力气,饮了口腰间的烈酒,便锁好门窗,倒头大睡。
自此过后,她算是暂时在都护府里落了脚。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