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常年的错误教育以及毫无下限的调戏……
向恒看她在阳光底下笑得灿烂,心底虽是沉重,却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来附和。他不够强大,没有办法把白婴救出泥沼,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
二人到了将军祠,便开始分工合作。白婴写飘带,向恒挂骨铃。他多少猜到白婴是想用这种方式和楚尧告别,全程都格外配合,想满足白婴的心愿。
忙活到申时,一棵树上几乎挂满了鲜艳的红色。白婴洋洋自得地在树底下转了好几圈,生怕楚尧不跟她来,又思索出一个绝佳的法子。
至酉时,白婴和向恒双双走出城外小树林,白婴的怀里已多了一大袋金银财宝。向恒记挂着要去找叶云深缓解白婴的状况,很快与她告了别。
白婴喜滋滋地回城,一个人悠闲走到医馆时,财宝就只剩下一块翠绿欲滴的玉佩。她在街上买了两个肉饼,又把医馆的账给结了,紧接着直奔后院。果不其然,楚将军一本正经地坐在石桌旁,又似昨日那般,桌上一壶茶,手里一本书。
白婴看清了,他阅览的是医书。
早几年她倒没发现,楚尧还对医术感兴趣。
白婴整理好衣衫,浅笑盈盈地走近,还没开口,听到了脚步声的楚尧就站起来,二话不说要上楼去。
白婴忙不迭叫住他:“宝贝儿,你这是去哪儿呀?”
“回房。”楚尧与她擦肩而过。
“回房作甚?”
“睡觉。”
白婴指了指穹顶:“还早呢?”
楚尧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还早吗?关键是谁让他晚了又睡不成的?
楚尧凉幽幽地觑了觑白婴。白婴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说:“我给宝贝儿买了肉饼,吃吗?”
“不吃。”冷酷无情的楚大将军坚定地要上楼睡觉。
白婴见状,拎着裙子几步跑近,挡住他的去路:“人家昨日说了,这镇子上有场节庆,你陪人家去看看嘛。”
“楚某没答应。”
“你要是这样的话……”
“如何?”楚尧说话间,整个人都冒出了森森寒意,“女君还想故技重施?引人来看?且不说楚某有无心思再陪你做一场戏,即使有围观者,楚某不愿出门,却也算不得罪。”他逼近一步:“但女君要好生想想,激怒我,值得吗?”
他离得太近,本意是给白婴带去胁迫感。结果在白婴看来,胁迫没成功,两个人的暧昧指数当场飙升。她的鼻息里充斥着楚尧身上的气息,那性感的喉结近在咫尺……
白婴咽了口口水。
下一刻,白婴也上前一步,几乎贴在楚尧身上,在他的脖颈、胸膛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楚尧无语。
真的,楚将军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威望有如此不好使过……
他红着耳根搡开白婴,恼得嘴笨了一下:“白婴,你!”
白婴道:“我之前就想问,宝贝儿你身上怎么总有一股皂荚香呀?你随身带皂荚的吗?”
楚将军皱紧眉头:“与你何干?”
他两步上了木梯,白婴抱起手道:“宝贝儿你别生气嘛。其实我知道,你肯定不愿陪我去的,哪怕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白、婴!”
他一回头,白婴就冲他咧嘴:“再说了,我哥跟我讲过,兵不可重伏。”
楚尧闻言,负于身后的手指蜷了蜷。
白婴笑嘻嘻:“所以,同样的事,我岂会做第二次呀?”
他很想问,白婴到底是不是真有个兄长。可话到嘴边,思及白婴这人没句实诚的,多半又是在有心模仿阿愿,便将这个念头打消了。他不在意白婴会使什么小伎俩,索性继续上楼。
白婴拿出玉佩:“宝贝儿你瞧,我刚在路上捡到这个。”
楚尧不经意回头一瞥……
银子……
值好多的银子……
换算下来一个营半月的口粮。
楚尧生生停住了。
白婴竭力忍着笑,浮夸地捂嘴:“哎呀,人家的运气真是好,随便上街逛逛,都能捡到价值连城的玉佩。不瞒宝贝儿,我从城门口一路走来,还看到好多值钱物件儿呢,好像……好像有玛瑙、金钗、玉扳指什么的,撒了一路。”
楚尧差点就想骂这败家玩意儿。忍了又忍,他才闷声说:“是女君故意撒在路上的?”
白婴笑得欠抽,也根本没想过要狡辩,耸肩道:“是呢。”
楚尧深吸气:“你……你简直是不知所谓!”
“尧尧别生气呀,人家也没那么傻。东西都搁在稍微隐蔽些的地方。不过,也只是稍微隐蔽哦,时间一长,指不定就被别人捡走了,宝贝儿,你……”
楚尧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医馆:“带路!”
白婴愣了愣,“扑哧”笑出声来。
笑完过后,她又低低叹了口气。若非大梁皇帝不干人事,克扣边关军饷,楚尧又肩负十万将士的粮草责任,他何以会被逼成这样?
白婴捏响了指关节,听得楚尧吼了句“还不出来”,她才重新挂上笑容,飞快地奔了出去。
“宝贝儿,都护府的状况,真有那么穷?”
楚尧和白婴并肩走在入夜的乌衣镇。
长街之上,灯笼摇曳,人山人海。每个人的手里抑或拿着河灯,抑或拎着许愿灯,都在往城外的安溪河去。楚尧身形颀长,长相出众,加之白婴貌美,二人愣是引来了不少关注。楚尧心无旁骛地弯腰从一个肉摊底下捡起串玛瑙,冷冷瞥了白婴一遭,将东西塞进她的怀里。
“拿好。”
“我送给宝贝儿的。”
“不必。”楚尧继续往下一个藏宝点走,“纵使惜财,亦取之有道。”
“也是。”白婴也不勉强,把玛瑙挂在手腕上,低声嘟哝,“反正迟早都是你的。”
楚尧没听清,转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白婴故意拖长了尾音,然后语气变得万分柔和,“宝贝儿,你累不累呀?身上背着如此一座大山。前人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我看着呀,这关中的水混混浊浊,深不见底,多少人都想砸了你的船,生怕你扰了龙王的清净。你为别人着想,可曾为自己想过呀?”
楚尧默了默,不动声色地睨向白婴,说:“女君未免多虑,怎知我不为自己着想?”
“可不是多虑嘛,谁让我没有睡你的命,偏生得了想睡你的病呢。”
“白婴!”
“好好好,我闭嘴。”
白婴眼见周遭好几人都被她的言论惊呆,晓得楚尧脸皮子薄,不欲让他难堪,便本分地做了个封口的姿势。只是她没消停多久,楚尧捡起一支玉钗后,白婴把东西揣回袖口里,很快另寻了一个话题:“说起来,宝贝儿你听过这乌衣镇的将军祭吗?”
楚尧不搭理她。
白婴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我那日在街上吃茶,也是听小二讲起的。他们祭的英雄是一位无头将军,说是死在四年前遂城一战里,宝贝儿可有印象?”
“楚家军有十万众,莫非我每一人都得认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其事迹乍听之下,略显荒谬,细思过后,只觉痛心疾首。这是经过世人点缀后的故事也好,实情也罢,这位士兵的英勇令人唏嘘不已,也是残酷战争下的一个渺小缩影,宝贝儿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楚尧幽幽盯着白婴。他的脸上但凡出现这种表情,都是在传达一种意思,她的废话太多了,是否需要他帮她手动闭嘴。
白婴当即领悟,讪笑两声,抿紧嘴唇老老实实地跟在楚尧身边。
她有先见之明,楚尧不愿与她同行,是以白婴早前就把一包金银珠宝从城内撒到了安溪河。二人行至河畔,珠宝回收了一半。白婴没有准备河灯,也没有许愿灯,是以只拉着楚尧站得远远的,在小树林里观望河两岸祭奠英灵的人们。
约莫这场面沉重,白婴又藏了离别的心思,整日里没个正经的人这会儿表现得格外沉默。她不开口,楚尧谢天谢地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西北的三州,有首民谣,自数十年前两边开战,演化至今,已是人人能够唱诵。数不尽的河灯顺流而下,风声如泣附和着哀婉的曲调――
国有难兮,军士泱泱。旌蔽日兮,敌若云荡。首身离兮,壮志不竭。终刚强兮,敌不可凌。魂魄毅兮,傲为鬼雄。
白婴的印象里也有这首小曲。但她记得不全,又怕楚尧察觉出端倪,只能在心中默默吟唱。
唱词一遍又一遍响彻夜空,河灯上书尽了生死离愁,道尽了人世悲欢,都盼着英雄泉下有知,早日安息。慢慢地,有人点燃了许愿灯。许愿灯攀上穹顶,自三五盏逐渐浩荡,如星辰密集,将一方天幕照得亮如白昼。
白婴抬起头,注视着那些徐徐升起的愿景,轻声说:“宝贝儿守边境安稳,护三州百姓,虽如今世道不济,好在百姓心中,始终惦记着你这位大将军。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护他们,他们也敬你爱你,宝贝儿见此一幕,是否别有感慨?”
白婴歪着脑袋看过去,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她无比期待看到楚尧感动流泪的场景,可她一定睛,只见银白月色下,树影如魑魅魍魉,笼着楚尧一袭黑衣。他身处暗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闻言,对上了白婴的视线,清清冷冷,既无喜色,亦无感动。
大宝贝果然够稳。
白婴想了想,生怕他是打仗落了病根,不仅耳朵背,还眼神不好使,于是赶紧指着其中一盏许愿灯说:“你瞧,那上面写着‘愿楚将军无病无灾,身体康健’。”
楚尧不语。
“还有那一盏,写着‘愿楚将军早日平定西北,结束战乱’。”
“还有这个,‘希望楚将军升官晋爵,荣耀加身’。”
“……楚某看得见。”
白婴一不留神咬了遭舌头,痛得花容扭曲地说:“你看得见?那你怎么是这样一副神情呢?”
楚尧抿紧唇线,凉凉道:“那么,女君认为,楚某该是怎样的神情?”
“就不说让你感动到猛男落泪了,可多少该有些动容吧?”
“呵……”楚尧低笑,“女君怀疑楚某眼神不佳,不若你去河对岸。”
“然后呢?”
“然后,楚某射你一箭,让你替我落泪,如何?”
一说起这个,白婴下意识就觉得心窝疼。她伸手摸了摸旧伤处,抬头瞧楚尧正打量她的动作,又尬笑着缩回手来:“宝贝儿说这话,简直让人心痛到无以复加。我把你当心上人,你却时时刻刻想要我的狗命。”
“你的脸皮……”话没说完,楚尧自知抨击白婴毫无效果,搞不好还能让她更上一层楼,索性径直转身道,“你热闹也看了,该回医馆歇着了。楚某有言在先,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回遂城。”
白婴站在原处不动。
楚尧走了好几步,见她没像牛皮糖似的黏上来,回首道:“你还要耍什么花招?”
白婴捂嘴:“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家宝贝儿不愧智勇双全,胸有沟壑,天选之子,举世无双!”
被戴了一连串大帽子的楚将军不为所动:“恕楚某不奉陪。”
白婴:“就最后一个地方了,将军祠,宝贝儿来都来了,何妨陪人家再走一程?”
谢邀,不去。
楚将军完全懒得回答她。
白婴撒娇:“宝贝儿,大甜心,尧尧。人家好不容易体验一回风俗民情,你怎忍心拒绝人家呀。再说了,夜黑风高的,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生得美,还孤身走夜路,多半会被人掳去当压寨夫人,你当真忍心?”
非常无情的楚将军:“对,楚某忍心。”
“你要这么不讲情分,那我只好……”白婴眯起眼睛,抄手道,“此地往西两里路,还有耳坠、珠花、扳指、手镯有金也有玉,还有数锭银元宝。”
她话音刚落,下一刻,楚大将军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的转向了西边。
这女人,该死的钱多!
二人路上走走捡捡,到了将军祠,白婴那一袋物件差不多拾了回来。其中少了几样小东西,她也没告知楚尧。楚尧本不想入内,无奈白婴拉拉扯扯,撒泼打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楚将军只得暂时依了她。
进了大门,白婴把那袋东西随手放在门后,再把两扇门仔细锁上,这才拉着楚尧的衣袖往偏院走。楚尧半点不留情地拂开她,缓步跟在她身侧。
主院里供奉着镀金身的将军像,大抵这寓意对楚尧的身份来说有些不吉利,白婴经过时,并未多作停留。她边走边道:“我刚才想过了。”
楚尧等着她的下文。
“你不感动呢,也无可厚非。”
白婴摸下巴:“毕竟嘛,这些年上到天子,下到小儿,都晓得你是山河脊梁,百姓们为你祈福,你估摸也见得多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上内心毫无波澜,我能理解的哈。”
楚尧一时无话。
他不吭声,白婴便侧过头来盈盈浅笑:“我就不一样了……”
白婴意识到口误,她忙不迭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些年在十六国无依无靠,当然要学会揣摩人心。要能揣摩别人的心,更要能揣摩我尧尧宝贝的心。”
“哦?”楚尧反问,“那女君揣摩到什么了?”
白婴没答话,一个闪身绕到楚尧背后,旋即伸出手臂踮起脚,蒙住他的双眼。
“做什么?”楚尧道。
“听见了吗?”白婴领着楚尧往前走,悉心叮嘱,“小心门槛。”
二人双双跨过,再走不远,白婴松开手去。入目之处,景致瑰丽,俱是一片灿烂的红。
楚尧微微一怔。见这四方院子里栽着一株参天老树,曲折的回廊挂满了灯笼,地面铺着红烛,只留一条小道,从楚尧落脚处,延伸至那树底下。数不尽的红飘带悬于枝头,底部系着的骨铃,任风一吹,铃声清脆,悠扬天地间。
他双耳有疾,平素里若不辅以内力,便是有人在他跟前说话,他也听不见。是以从一开始,他根本没料到,这院子里会挂这么多的骨铃。
雁回山的骨铃,每一根都是牵念。
白婴喃喃道:“宝贝儿听过雁回山的传说吗?”
“军中素有耳闻。”
白婴自然知道他是听过的,但还是要按步骤重复一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骨铃寄托着女子的思念,希望远征的丈夫早日归家。还有另一种说法,盛朝时期,年年战乱,有高僧大德收埋路边骨,制成骨铃,悬于庙中,日日诵经超度,望逝者早登极乐。后来漫漫年月,骨铃成了亡者象征,若亡者挚爱之人用红飘带系上骨铃,则为一份牵念,是盼魂归来兮。他日黄泉之下,二者亦能凭借这份牵念,再次重逢。”
白婴深情款款地看着楚尧。
楚尧道:“这种说法,楚某听过。”
白婴深感欣慰。
楚将军话锋一转:“就不知女君是否听过此种说法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