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那年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刺激了楚尧?
白婴思来想去,都解不开这个谜题。她琢磨着待回到遂城,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留在都护府,不能被囚进狗尾巷,如此一来,她才好打探有关楚尧的种种。
她认真盘算着,时辰一晚,城中万籁俱寂。白婴望着床帐,迷迷糊糊间,便睡了过去。她做梦都梦到楚尧掐她脖子梦里的情绪较之白天更为激烈,她只觉心如刀绞。大抵是这刀绞绞得太有实感,慢慢地,痛便从胸腔蔓延,祸及五脏。先如针扎,再如刀剑加身,最后,便是道道天雷,劈得她死去活来,诛心剜骨都不足形容这等剧痛。
白婴隐约晓得自己是药人后遗症发作,想竭力醒来,身体却似飘浮在无尽虚空,一味的下沉。她穿过岁月的长河,依稀回到奉安二十五年,看见京中热闹的七夕节。
她还记得,那一日,楚尧抱着她跃至城里最高的望仙楼顶上,陪她观星赏月,别了一朵艳丽的芍药在她耳发上。她懵懵懂懂地问楚尧何为七夕,楚尧与她说了牛郎织女的典故后,便打趣道:“天下的有情人,都想一世厮守。我的阿愿快长大了,可有遇上这么一个人?”
“有。”白婴点头,“我想和兄长在一起一辈子!”
楚尧怔了怔,哑然失笑:“阿愿清楚在一起一辈子的含义吗?”
“清楚呀,我要嫁给兄长!”白婴摇头晃脑,“你说过的,将来要娶我,要爱我,我都记着呢。”
楚尧戳她的脑门:“那我上了战场你怎么办?万一兄长回不来了呢?”
“我随你去!”白婴信誓旦旦,“兄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无论生死?”
“嗯,无论生死。”
楚尧敛了笑意。那时他的眸中有星河流转,熠熠生辉。他想了许久,仿佛下定决心般,对白婴说:“那你……等我一年,可好?”
白婴想问他要去何处。
可她的少年字字铿锵,许下了诺言。
“一年之期,此后,生死不弃。”
“好。”
白婴还以为,楚尧当真会离开一年。但实际上,楚尧仍是日日伴在她身边。
分明二人并未离别,梦魇中,却是换了天地。她应下声后,楚尧飞身下高楼,把她一人留在了原地。她声嘶力竭地喊他回来,他尤是决绝前行,没入了人潮里。
周遭的光影越来越暗,浓墨吞噬了亭台楼阁,憧憧烛火。喧嚣的街景归于死寂,来往的行人逐一消失。白婴再寻不到楚尧,她的视野里,除了黑暗,空无一物。
睡得正安稳的楚将军冷不丁被一声尖叫惊醒,紧接着,他就听到,隔壁传来了白婴哭丧似的“楚尧你别走”五个字以及,她那真的是在哭丧的绝望啜泣。
完了,入睡前忘记去把白婴绑起来了。
他默了默,堵住耳朵想翻身继续睡。隔壁的白婴:“呜呜呜嘤嘤嘤啊啊啊,楚尧!”
到底有多大仇?
良久,白婴梦中的黑暗被云层后的天光撕裂。她极目所望,城郭倾颓狼藉,黄沙遮天蔽日,天地间唯余愁惨的白茫她踽踽独行,抬头看见了破败的城墙上有硕大的“遂城”二字。身边的铁骑在穿梭,有人哭喊,有人尖叫。刀兵交接声回荡在方圆之地,震耳欲聋。
隔着很远很远,有一名无头将军自城中奔出,追着撤退的十六国大军急速往前。她被困在飞驰的马蹄间,一时不知所措。她见无头将军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猝不及防,她认出了那身银色铮亮的战甲……
多少次,在那人出征前,她曾亲手擦拭过的战甲。
红尘人事,俱在此刻灰飞烟灭。她的眼中,只剩没有头颅的倒影。
她感觉不到痛苦,甚至,她的四肢都失去了知觉,血液停止了流动。她忘了呼吸,讷讷地等着无头将军来到她的面前。他止下脚步,像是见到她,便已了却毕生夙愿,轰然半跪在地。怀里抱着的头颅滚下来,她对上了楚尧枯败的眸。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目光空洞地望着这具尸体,然后,她捧起了那颗头颅……
杵在床边手拿麻绳准备简单粗暴绑住白婴的楚尧稍是一顿。他踹门之时,白婴还在大哭大闹,这会儿乍然没了动静他不由得心生疑惑。
须臾,床上的白婴剧烈痉挛起来。她的双手紧攥拳头,活生生像要把皮肉掐出血来。楚尧清晰地听见她齿间迸发出呜咽低吼,悲怒交加,肝肠寸断。
再难有任何的声音,能如她眼下一般,使闻者动容。
白婴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一生的执念,种种的愿景,都在看见楚尧身死的刹那失去了意义。
没有……意义了……
她熬过多年非人的折磨,可惜换来了这个结果。楚尧死了,那其他人,凭什么活着?
都下地狱吧!
所有人,都得给他陪葬!
白婴如疯如魔,竟要咬破自己的唇舌。
楚尧眼神一凛,当机立断,将白婴拎起来,摇晃着她的双肩喊道:“醒醒,白婴!醒过来!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楚尧……楚尧……”白婴哭着梦呓,唇线已有一丝殷红。
楚尧想把她拍晕,手都抬了起来,不经意看到她放在枕边的蝴蝶发钗,眼神一暗,手上也随之卸了力道。他控制住白婴的手腕,闷声说:“那只是梦,醒过来,白婴。我是楚尧,我在这里。”
他的嗓音清冽,宛如石子入湖,掀起涟漪。白婴依稀是听到了,两眼恍惚地撑开一条缝,混浊不堪地觑向眼前人。
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大滴大滴的水泽砸在楚尧的手背上,烫得灼人。她猛地扑进楚尧的怀里,用尽了全力将他抱住,恨不能此生不相离。
白婴一声接一声地唤,让他别走。楚尧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醒还是没醒,试着推她无果,末了,便任由她抱着。
如果只是一场梦,何妨一同沉沦。
楚尧说:“阿愿乖,我不走。”
未料,这话起到了完美的安抚作用,白婴果然就不闹了,乖巧地依偎着他,没过一会儿,扯出了猫叫似的呼噜声。
僵在床上目测一整晚无法入睡的楚将军一时无语。
是他失算。
白婴堪称他睡觉的克星!
翌日早。
白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彼时,屋中只剩她一人。她头痛欲裂,五脏六腑也隐隐作痛。缓了好一会儿,她方虚脱地坐起身来。
白婴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其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再看地面,落了一捆麻绳。她想到什么,望向门扇,见得果真没落锁。
楚尧昨夜必定是来过了。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白婴没了印象。她揉着太阳穴,想起叶云深跟她打过的一个赌。他赌她离不开自己。
古往今来,但凡被炼成药人者,并非本性十恶不赦。可往往到了最后,所有药人皆会酿成大祸。哪怕白婴意志坚定也需要叶云深的血助她控制心性,否则,白婴晓得自己迟早被藏于心底的恐惧折磨疯。
她真的太害怕,她与楚尧间的生死离别。
白婴在床上呆坐了良久,遂慢条斯理地穿上鞋袜,洗漱了一番。她把蝴蝶发钗别在头上,而后轻手轻脚出了门。
走到楚尧的房门前,思量再三,白婴正欲敲门时,一名小厮经过,对她矮声道:“您的相公卯时末才回房,看起来甚是疲倦。昨夜大伙儿都听见姑娘喊叫,可是出什么事了?”
白婴愣了愣,干笑着否认。
小厮又说:“您相公让我转告您,别打扰他休息。”
白婴点点头,默默缩回手来。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转身刚走出两三步,忽觉胸口一阵闷痛,止不住地要咳出声来她迅速从袖口里扯出一条鲛纱,掩在了嘴上。咳完一看,鲛纱鲜红。白婴恍神了一瞬,旋即把手中物死死捏成一团,见没吵醒楚尧,才安心下来,加快脚步离开了医馆。
她在街上买了一大袋绿豆酥、两串糖葫芦、一包瓜子、一包花生,外加半斤糖炒板栗,怀中塞得满满当当,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吃。
白婴循着昨日的路线想往将军祠去,还没到城门口,身旁便多了个抱着大宝剑的青年。
晨光洋洋洒洒,街市人声鼎沸。
白婴自然而然地递了一个纸袋出去,问:“吃吗?”
向恒瞥她一眼,也自然而然地把她怀中的东西全部接下,再把糖炒板栗倒几粒出来摊在掌心里,方便她吃一粒拿一粒。
“我看过,城中,无人,监视。”
“用不着监视,楚尧吃定我跑不了的。我是十六国的叛徒,又是都护府的俘虏,能上哪儿去。”
白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板栗,又抓起一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嗑:“你知道楚尧四年前大获全胜后,为何不趁胜追击十六国吗?”
向恒不明白她的思路怎么转得如此突然,讷讷地摇脑袋。
白婴压低声音道:“西北多沙地,大梁占了最好的地势,再往关外,茫茫黄沙一望无际,绿洲少得可怜。”
“我懂。”
“嗯。这样的环境,注定了梁国和十六国不会停战。关外的人想入关,坐享鱼米丰饶。关内的人秉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诚然,十六国在叶云深的率领下,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好鸟。我想说的就是,十六国与梁国之间,定有场大战,最迟也就这两三年了。”
向恒眨巴眼,他不善兵法,也没有纵观全局的智慧,他只能认真地把白婴说的话,一字一句清楚记下。
白婴望了望远处高大的城墙,说:“十六国的财力已然撑不下去。此处往西,沙地绵延数百里。其间有数不清的流沙坑,逢上大风天,沙子铺天盖地,难以分清方向。一旦在里面迷失,血肉之躯熬不过三日。”
“你说,这些,做什么?”
白婴没回答,接着道:“十六国祖祖辈辈生活在沙地里,对其特点地形了若指掌,是以能穿梭自如,随时更改据点让楚尧一直没法找到王帐。而且楚家军是关中人,不了解沙地,不说碰上大风天,随便一个流沙坑,都能活埋几十上百人。若大军贸然挺进,只会给十六国送温暖。是以,梁国的兵素来不过雁回山。”
向恒眼皮子一跳,直觉不大对劲。
白婴:“我这几年替叶云深这鳖孙儿背‘锅’,四处打劫抢人,脏水泼了一身,却也不是全无所获。我画了一张地形图,尽我所能的标注了沙地里的险境,也把能够驻扎王帐的所在都勾勒出来了。沙地地形变化快,好在我聪明机智,发展了几个下线,随时都在更改地图。这地图就放在布依鲁克塔吉克丝布鲁鲁村,你跟我说一遍。”
口齿打结的向恒:“布、布鲁……鲁……”
白婴:“哈哈哈哈哈哈。”
向恒垮下脸来瞅着她。
白婴笑够了,拍着向恒的肩膀道:“逗你玩的,就叫丝布鲁村。回头我把联络人的住处告知你,你取了地图后,尽快想办法送入都护府,我……”
向恒蓦地停下脚步,捉住白婴的腕子,严肃地盯着她问:“你是否,严重了?”
白婴清楚他意指什么,也无心隐瞒:“是。”
向恒张了张嘴。
白婴不等他说话,便拉着他往城外走:“叶云深这死变态,该骗我的不骗,不该骗的,他就耍一千一万个心眼儿。这几日,我确实觉着那症状略微不受控制了。我仔细想过,这一局,我不敢赌。”
“你要,做什么?”
白婴俏皮地抛了个媚眼:“拐你私奔,你愿意吗?”
“阿婴,不要,说笑!”向恒心里难过得紧,就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那是白婴的生死,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她命数有限,可他总想这日晚一些。只要白婴不提,他就宁可逃避。
白婴摆了摆手,照旧没个正经:“你这孩子跟我这么多年,怎么半点没传承我浪得没边儿的人生态度,瞧你板着个脸,跟你姐夫有得一拼。还有,不要叫我阿婴,多难听啊!你实在想装少年老成,我勉为其难让你叫小白……姐姐如何?”
向恒无视她的提议:“阿婴。”
“得。随你吧。”白婴无奈。
“我带你,回去,找,叶云深。”
“回去?那虎狼窝能用‘回去’二字吗?”白婴象征性地打了下向恒的手背,“他要是铁了心要逼我走投无路,你能奈他何?这桩买卖,叶云深左右都不会亏。我若是选择保命,就得受他威胁,算计楚尧。我若是疯了,他将我扔进遂城,再告知楚尧我的身份,痛苦的,还是楚尧。边关少了楚尧这根顶梁柱,梁国的大门迟早得敲开。你说,叶云深这鳖孙儿怎么没想过,我还有第三条路呢。”
“我,不准!”向恒眼眶发红。
这次,白婴拍他手的力度更轻,是安慰,亦是交托:“我本想自己解决叶云深,可时间不留人,我也无可奈何。今日过后,你……带我走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故乡看看吗?”
“我……”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等我走不了了,你就……把我关起来,用铁链锁着,直到……”
后话未尽,向恒一用力,想将白婴拉入怀中。白婴手疾眼快地抵住他的胸口,义正词严道:“撒了我的糖炒板栗你就回头给我买五斤!”
向恒刚涌上来的愤恨悲伤,被白婴打岔了一半。
白婴又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难受,小恒听话,小恒不哭哈,明天姐姐也给你买一身粉粉的小裙子。”
很好,剩下的一半悲伤也被她折腾没了。
向恒怒气冲冲地反驳:“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要,粉裙子!”
白婴笑得花枝乱颤:“行、好、我知道,‘假姑娘’长大了,你现在是拥有两块胸肌八块腹肌的大好青年,发育健全,年轻气盛,要不我改明儿给你相个中意的姑娘,让你夜夜成双鸳鸯戏水好不好?”
向恒的脸黑成了一座煤炭山。
他跟着白婴的这些年,也不是没产生过打白婴一顿的冲动。此人嘴贱骚话多,还总是忽视他的心意。时至今日,唯一敢叫他“假姑娘”的,就只剩白婴。
在向恒的幼年时期,有个算命的说他养不活,得当成个姑娘养,他爹妈误信此人鬼话,当真把他养成了说话细声细气的假姑娘。为此,他从小到大没少受同龄人的折辱。后来,他身陷十六国,遇见了白婴。白婴挺身保护他,还悉心纠正他发音上的毛病,慢慢地,他只要不说整句,就不会再像姑娘家说话。
再后来,他习了武,没人敢再调侃他,独独白婴,隔三岔五就拿他的过往说事儿。如若换个人,这大抵就是没心没肺主动讨打。可向恒深知,这是白婴对命运的反抗。
她一生多舛,尤然愿意宽容待人,笑对荆棘。她还教他――旁人用你的弱点当武器,那你便视它为盔甲,狠狠地反嘲回去,告诉那些狗眼无珠的人,去你娘的!
正是因她这句话,向恒曾经一听“假姑娘”这词就L毛,而今,他已能厚着脸皮……啊不,云淡风轻地面对了。
这些都得归功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