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听到此话,纷纷翘首以盼。
白婴等了须臾,见房中死活不点灯,幽幽叹了口气,便要转身回房。她刚迈出两步,身后的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楚将军舌尖上的“把馄饨留下”还没出口,忽见白婴手里的碗脱落,价值二两银子的馄饨摔在地上,汤汁四溅……
楚将军捂住了心口,随即,眉头一跳。
下一刻,白婴回首,表情穷凶极恶:“你们,都该死!”
楚尧无语。
眼看白婴失智扑过来的楚将军表示:心好累,为什么偏偏是他遇到白婴?
二人身处医馆的第三天。
清晨。
白婴老实巴交地坐在床上,两只手绞弄着衣袖。楚尧则身形笔直地坐在桌边,面色相较前一日更为阴沉。他眼皮底下挂着两道惨烈的乌黑,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拼命克制想打死白婴的冲动。
“我不是故意的。”白婴怯生生地开口,“我这些年受困十六国,日夜担惊受怕,所以有些时候呢,行为略不受控制。宝贝儿你能理解的哈?”
楚尧幽幽瞥向她。
白婴拍胸口:“我知道宝贝儿昨晚没睡好,你这会儿就回房去,放心大胆地睡,我决计不吵你。不仅白天不吵,夜里也保管不吵!”
白婴说得信誓旦旦。楚尧熬了两夜,的确不想再浪费唇舌,他丢下一个胁迫的眼神,旋即起身离开。
白婴长舒一口气,思来想去,为防自己言而无信,也怕楚尧察觉楚她的药人之身,她还特地跑去买了一把锁,准备将自己锁在房中。
于是……
当天晚上,就在楚将军以为能够睡个安稳觉时,隔壁传来了白婴乱砸东西的动静。
楚尧默然。
白婴是不是跟他有仇?
她是不是专程克他睡觉的?
楚大将军不想管,却又不能不管。白婴是都护府的战俘,身无分文,砸坏医馆的所有损失,都得计他头上。为了十万楚家军的口粮,都护大人再一次从床上爬起来,一脚踹开了白婴的房门……
第四天早上。
白婴再度怯生生地开口:“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楚尧的脸色已青黑交加,眼皮底下的乌黑亦是越来越明显。在白婴做了和昨日相同的保证后,楚尧疲倦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这一晚,白婴买了两把锁。
可惜,这锁还没派上用场,楚尧就先人一步,闯进白婴房中,并用两条麻绳把她结结实实地捆在了床柱子上。
白婴一时不知该开口说点什么。
诚然,楚将军就不会给她讲的机会,绑好白婴,他转头就走,洒脱非常。
这一晚,被折磨好几天的楚将军总算睡了个好觉。
第六章
穿最粉的裙子说最狠的话
后续两三日,白婴和楚尧的情况彻底掉转了过来。楚将军睡得好,精神百倍,白婴则有一种肾被掏空的虚脱感。
这日晨间,楚尧提出返回遂城,白婴撒泼耍赖,借口腰腹的伤还未痊愈,央着楚尧多留些时候。楚尧大抵出于绑了她好几天也不太好拒绝的念头,竟是应允了。他出门去驿站,要往都护府里送信。
白婴闲来无事,本打算补瞌睡,人还没上床,就听窗外传来一种类似鸟鸣却有细微差别的声音。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理了理衣衫,也跟着离开了医馆。
“向小恒不是我说你,都跟你说下次来带着酒了,你说你消失这么几天,是消失去了深山老林荒芜大漠了吗?当然这也不怪你,主要还是叶云深那个老鳖孙儿,不干人事。”
一家茶楼的二层,白婴和那日的青年双双坐在窗边。桌上搁着一壶茶,茶烟袅袅,清香扑鼻。白婴自顾自斟好茶水眼珠子滴溜溜地望着街上,气鼓鼓地喝了半盏茶下肚。
向恒默了默,忽而看到白婴的腕子上有一道道被绑出来的红痕。他一把抓住白婴的手,怒道:“我就,知道,楚尧不是,好人!”
白婴也默了默:“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她缩回手,故意把袖子放低了些,叹道:“这委实怪不得楚尧。这几天夜里我那疯劲儿上来了,他也是无计可施才会绑住我。若非如此,我都不知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说到这儿,向恒就心怀愧疚:“我去,王帐时,叶云深,不在。”
白婴抿了抿唇:“多半是因为天途关的事来找我开撕了。我也猜得到,他不会轻易把‘长梦’交给你,在他眼中,我是个变数。变数就得吃点苦头,才会老实。”
“他何时,到?”
白婴摇头:“说不准,那老变态阴险狡诈,楚尧又催我回遂城,我得想点法子拖住他才是。”
“那,叶云深,若迟迟,不出现,你的,状况……”
“撑着呗。能撑一日算一日。如果实在撑不下去……”
“没有,如果!”
白婴见向恒急红了眼,只得摆手改口:“行,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你后续,如何,打算?”
“后续呀……”白婴转动着茶盏,思量片刻,迟疑道,“根据我这些天与楚尧的相处,我琢磨着,他是把我当成替身了。这事儿吧,啧,它就是个双面刃,得分好坏两面来看。我当时在地牢里故意抛出奉安二十七年,的确有借过去的事来接近楚尧的想法,可他这接受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何须,如此,迂回?不能,对他,坦白吗?”
白婴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想到那日楚尧替她别上蝴蝶发钗,从铜镜中凝视她的模样。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知那一刻的楚尧像极了病入膏肓的人,拼了命地在她的身上寻找早年那小丫头的影子。
若说在此之前白婴也是有过怨恨的,那么,在此以后,种种憎恶都在她心中慢慢淡去,只剩下疼惜。
红尘苦海,不是只有她在煎熬。
“假如,你有一件宝贝,不慎遗失了,后来失而复得,你是怎样的心情?”
向恒不明白白婴怎么突然这样问,想了想,答:“欣喜,若狂,珍之,重之。”
“那……得而复失呢?”
他有些顿悟。
白婴厚着脸皮耸肩:“不瞒你说,我就是楚尧的宝贝。”
向恒想反驳,可他口齿慢,白婴也压根儿不给机会:“我知道你要讲什么,奉安二十七年那是叶云深这鳖孙儿造的孽,楚尧何曾不是受害者。退一万步讲,成吧,我就是拥有胸大臀翘当世美人儿的自信,高看了自个儿在他心中的分量,他没拿我当过宝贝……”
“你知道,就好。”
白婴笑笑:“那又如何,我当他是宝贝就行了。既然是我珍惜的宝贝,我怎舍得,让他痛第二回 ?”
向恒气到失语,愤愤拿起桌上的剑,起身就要走。白婴手疾眼快地把人摁住,龇着牙说:“我还有一桩事与你商量你先把屁股放回凳子上。”
“何事?”
“我寻思着,楚尧既是把我当成了替身,那我先借此赢得他的信任,不过,这是个技术活,须得拿捏好分寸,不能坐实我的身份。我思来想去,恐怕得借你的……”
后话还没说出来,楼下忽地传来一派喧嚣。
白婴止住话头,视线穿过窗框,见得街上走过二十来个高壮大汉,俩人为一组,抬着硕大的木匣子。路上行人纷纷散开,自主让出一条道来,还兴奋激动地拍着手,高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明年定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白婴和向恒面面相觑。
白婴嘴碎道:“这是什么牛鬼蛇神出山来迷惑群众了吗?”
上楼收拾旁边桌子的小二闻言,几步上前道:“客官别乱说,被旁人听见了,是大不敬。”
白婴好整以暇地撑着头,抛了记媚眼道:“不敬谁呀?”
小二上下打量着白婴。好看归好看,就是这粉粉的裙子……这萌萌的垂挂髻……
太嫩了,委实太嫩了。
小二无比正直地转过脑袋,冲着向恒说:“姑娘年纪小,您当兄长的,可得管管,莫要让她祸从口出。”
白婴:“你再说一遍?谁小?”
真小的向恒:“噗!”
小二挠了挠头,不大理解二人这反应,但看白婴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蹦Q出来的模样,他只敢面朝向恒。向恒知晓白婴想问些什么,是以替她道:“下面,何事?”
“二位是外地人,不知咱这镇子上的将军祭吗?”
向恒摇头。
“哦,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小二将桌布往肩上一搭,热情地当起了解说,“四年前,十六国那帮蛮夷大破遂城,这桩事,二位听过吧?”
“自然。”向恒应声。
小二继续道:“那年,所有人都以为边境三州是守不住了,传言楚将军身受重伤,都护府的士兵折损两万有余。可谁能想到,咱们的楚将军,有如神助,愣是把十六国打了个落花流水,此后才有了咱们的安生日子。”
“所以,你们这将军祭,祭的是楚尧?”白婴诧异。
小二摆手:“呸呸呸,姑娘别乱讲,这话被人听见,决计要引起众怒的。楚将军他活得好好的,百姓都指望他长命百岁,怎会用上‘祭’这个字。咱们的将军祭,乃是为了纪念四年前遂城一战里,牺牲的一位无名英雄。”
“那一役,何其惨烈,尸骨成丘,血流漂杵。有一位英雄,至今也无人晓得他的名姓。说起来,他不是将军,只是一名身先士卒的兵。遂城倾危,三十万蛮夷铁骑侵门踏户,这位英雄为护百姓,在城中浴血杀敌,战至最后一刻。他身陷重围,遭蛮夷士兵砍下了头颅,但他不甘倒下,足足支撑了一刻钟,及至楚将军带领大军,把无数蛮夷驱逐出遂城。无头兵追着撤退的西北诸国一路往西,狂奔十数里,方倒在雁回山下。”
“雁回……”白婴的心尖儿没来由地一抽,脑子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欲裂。
――兄长,那是什么山?
――雁回山。传说秦朝之时,版图扩张,十年间秦军不断西行,致士兵死伤无数。有女子日日守在雁回山下,悬骨铃,有风起时,铃声送远,为英雄们指引回家的路。她们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的丈夫能归来。
小二话音未绝:“哎,我听人讲,那是无头兵执念不散,他曾有至亲之人死在西北诸国的践踏下。也有人讲,他是没能看到西北平定,死不瞑目。人们缅怀他的英勇,便将其称为‘无头将军’,每年的五月十九,会给他烧些纸钱,奉些香火。近几年,在楚将军的庇护下,咱们不受战火波及,百姓的日子也渐渐好转,无头将军的忌日,便盛大起来。咱们感谢他,也感谢每一位牺牲的英雄,望万千英灵泉下有知,三州年年风调雨顺,户有余粮。用不了多久,也定会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白婴眼眶一热,险险落下泪来。
向恒矮声道:“明日,便是,五月,十九。”
小二听着向恒的断句甚是奇怪,不经意地多瞄了他一眼:“是啊。所以这半个月,咱们镇子上,最是热闹。二位客官若有闲暇,可留下来感受这场将军祭。明晚戌时起,城外安溪河畔,就会有许多人去放河灯,燃许愿灯。”
“两种灯,不一样,吗?”
小二想笑,但看看向恒手边的剑,还是努力把笑憋了回去。
“自、自然不一样噗……咳,咱们梁国人,都说死后入九泉,下忘川,忘川的尽头连着凡尘的江河湖海。之所以放河灯,是想让那灯顺流而下,把人们想说的话带去忘川,让逝者看见,灯上所书,皆是对英灵的牵念。而许愿灯升上天空,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啊,信天上住着神佛,神佛保人平安,燃许愿灯就是想为活着的人祈福。但凡家里有从军之人,便写那人名字。若没有的,大多为楚将军祈福了。”
二人谁都没接话。
小二自顾自道:“另外,稍微有钱些的人家,也会到城西那处的将军祠去。那是知县老爷给无头将军修建的祠堂,院子里移栽了一株百年老树,用来悬挂骨铃。二位知道雁回山的骨铃……”
“我知道。”白婴道。
小二点点头:“祠堂里的骨铃一两银子一只,配有红飘带,用来系于树上。”
白婴登时凶神恶煞:“等会儿,你说知县这都要收钱,是他太飘,还是我提不动刀……”
“不是,不是。”小二忙打岔,“姑娘别误会,这骨铃虽是贵了些,可银两绝非知县老爷私吞,而是给咱们边关将士用作军饷的。但凡有余钱的人家,都愿意去挂骨铃。毕竟,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咱们老百姓也合该尽一份心力。”
白婴沉默了。
小二:“对了,明日戌时末城中还会燃放十二响焰火,象征来年的十二个月,月月太平祥和。”
一席话说完,小二正打算离开,白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用最嫩的嗓音说着最“壕”的话:“那树上能挂多少骨铃一万两够吗?要实在不行……”
小二呛得咳出声,还以为她要减少自己说出来的数额,然而,白婴的下一句:“要不多栽两棵树吧,我把骨铃全包了。”
他讷讷地看向向恒:“你家妹妹是不是没睡醒?”
好不容易当上长辈扬眉吐气的向恒立刻掏出一锭金子:“有劳,带路,买骨铃。”
小二一时无语。
两个时辰后。
医馆对街,飘香楼。
正值丑时末,酒楼里还未上客,厨房中却是烟熏火燎。白婴趴在靠窗的灶台上,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摁着条红飘带。她舔了舔笔尖儿,想起什么,遂龙飞凤舞地写下一排大字,同时嘴里还不忘唠叨,指挥站在炉火旁手操锅铲被呛得生无可恋的向恒。
“你肉馅儿别炒太久,否则嚼不动。把蛋打散了和进去,楚尧就不喜欢吃整个儿的鸡蛋。”
给情敌做饭,怎么要求还那么多?请问摔锅会挨打吗?
白婴:“香菇记得炒香,不能加水,锅煳了你就重新炒一份儿,加水的贼难吃!我跟你讲单凭我独家传授的这碗香菇鸡蛋肉末面,你以后但凡想拱哪家的白菜……”
向恒:“哈?”
“啊不,我是说但凡想娶哪家的姑娘,下厨露一手,保管好用。对了,面条用新鲜的,那窗边挂着的还不晓得吹了几宿风,肯定不劲道,不能给我的宝贝儿吃这玩意儿!”
忙得手脚无措还被迫张嘴吃狗粮的向恒气得心梗,他咬牙切齿地对白婴道:“你行,你上!”
“啧,还闹小脾气。”白婴专注于写大字,“我这要不是怕楚尧认出我的手艺,哪犯得着和你暗度陈仓。”
暗度陈仓是这么用的?
他的脑回路成功被白婴带偏,心下一喜。还没喜完,白婴:“再说了,楚尧这个人呢,哪哪儿都好,就是不好色。换了别人都图我美貌色欲熏心,多说两句软话魂儿都被我迷糊涂了。可他就无视我这副皮囊,下黑手捆我的时候半点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