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闻言,终是满意了,转身就往楼上走。
少顷。
白婴坐在客房的铜镜前,楚大将军站在她身后。几尺开外的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引得白婴食指大动。她一袭粉色小裙子,胡乱绾了个髻,正想跑去用膳,结果还没离开凳子,就被楚尧摁了回去。
白婴挑眉,见得楚尧从铜镜里审视着她。先瞧她的脸,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眼神中徐徐多了一丝光彩。继而瞅向她那不大协调的发型时,又拧起了眉头。
白婴直觉不妙。
楚尧用命令式的口吻道:“你换一个发髻。”
白婴:“换发髻哪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咱们干脆先……”
楚尧默默瞅着她。
白婴噎了噎,选择了识时务。她主动掐断自己的后话,麻利地梳起发髻来。但……梳髻这个事,她总戳不到楚尧的满意点,连着换了两三个发型,楚大将军都是眉头不展。
白婴思来想去,也料不到楚尧想看她梳成什么样,正想破罐子破摔,楚尧夺过她手里的木梳,亲自上手,给她梳了个……
十分童真的垂挂髻。
白婴一时语塞。
大哥!她都几岁了!好歹是十六国的女君,这要走出去,岂不笑掉别人的假牙?她贪图男色无恶不作的名声还往哪里搁?
白婴怨念地瞪着楚尧。
楚尧压根儿不在意她的反对,从袖口里小心翼翼拿出一支蝴蝶钗,别在了白婴的发间。有那么一刹,白婴的眼底,是难以遏制的温热翻涌。
她与楚尧在京都相处的那几年,府上的婶婶总是给她梳垂挂髻,她也总是喜欢流连各家布坊,挑些花里胡哨的小裙子。她像所有同年龄的小丫头一般,钟爱粉色,尤为钟爱小蝴蝶。常常头上都得别好几支蝴蝶发钗。裴小五还取笑她,说她像一只飞不起来的花花胖蝴蝶。
楚尧因着这句话,追着裴小五打了一整条街。
不知他是不是忘了,她满十一岁生辰时,他送的那支蝴蝶发钗,她最是喜欢。后来,她还带来了边关。只可惜,奉安二十七年,碎在了十六国铁骑下。
他好像也忘了,他的阿愿已经“死”了。
她只是白婴,已经不适合穿粉裙子,不适合梳垂挂髻,也不再喜欢小蝴蝶的白婴。
白婴敛低眼睑,试图将蝴蝶发钗取下来,楚尧却启齿道:“别摘。”
不是商量的口吻,也非好言相劝,而是带了压抑的胁迫感。白婴隔着铜镜望他一眼,无奈地收回了手。楚尧的眉眼这才浮上浅浅笑意,走至桌边坐下,温声道:“不是饿了吗?过来用膳。”
白婴老老实实走近,落座的同时仍旧不舒服地摸了摸发钗,旋即拿起竹筷问:“宝贝儿,你一个堂堂西北都护,怎的还会给女子梳头呀?外面都说你们都护府是光棍儿府,莫非,实则不然,你还真的金屋藏娇了?”
楚尧不搭理她。
“哎呀,就算真藏了也没关系的哈。我懂我懂我都懂……”
“闭嘴。”楚尧忍无可忍。
她不说话还挺像,一说话就会破灭他人的妄想。白婴别的不适合,就适合做个半永久缝嘴。
他一飙眼刀,白婴当即老实,瞅了一圈饭菜,她点的菜式一个没有,却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刚刚才化消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她很难想象,这么些年,楚尧在亲手了结她的性命后,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鼻头一酸,白婴不敢再耍嘴皮子,生怕被楚尧觉出了异常。她闷头吃了好几口菜,见楚尧坐着不动弹,便闷声闷气地说:“你也吃。”
“楚某不饿。”
“你是不是嫌我声名狼藉,不配与你一同用膳呀?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你也不肯成全我?也对,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我命途多舛,打小流落十六国……”
楚尧拿起了竹筷。
白婴埋着脑袋憋笑,象征性地给楚尧夹了几筷子的菜。然后,就这几筷子后,楚将军再也没能成功夹到盘子里的菜品……
他不是不晓得白婴能吃,可能吃到这种地步的,着实令他叹为观止。三菜一汤,不消半刻钟,尽数入了白婴的五脏庙。
所以,这就是她说的,有个心愿,想和他一起用膳……
楚将军表示,白婴这张嘴,活脱脱就是骗男人的鬼。他慢悠悠地放下碗筷,一言难尽地瞥了眼瘫在椅子上直打嗝的白婴。
“乌衣镇内,你这几日可随意走动。待你伤势好转,随我返回遂城。”
“嗯?”白婴呆住。这待遇,不像是俘虏吧?
“你若是想跑,也无妨。”
白婴闻言,猛地站起,双眼炯炯放光:“还能有这好事?那我想……”
楚尧:“楚某能擒女君第一次,自然能擒女君第二次。只是女君逃跑前需多加思量,下一回,楚某是否还有雅量宽待你。”
白婴的话头说拐就拐,绝不含糊:“我是想说,我就想留在尧尧身边,有尧尧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别说跑了,就算有人用八匹马来拉我,我也能岿然不动。”
楚尧一言不发。
半晌,他抬起手来,好似想摸她的头。临近了,方觉这动作不妥,只好又收回去。他立于屋中,目光越过白婴,望向窗框外日暮的天际。外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入他耳里,却没有任何的声响,好像茫茫天地,一片荒芜。
白婴喊了他好几次,楚尧失焦的目光才聚于她面上。他辨了辨她的口型,似是迟疑了一瞬,说:“女君若无事,便早些休息,尽快养好伤。”
他正要离去,白婴唤道:“宝贝儿。”
楚尧回过头来。
白婴斟酌片刻,矮声问:“你的听力是不是……真的有损?”
楚尧顿了顿,淡淡颔首:“是。”
“怎会如此?何时落下的?你可找人治过?”
她说得着急,好似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安危。楚尧审视她一阵儿,坦然回答:“行伍之人,多多少少会落下些病根,楚某早已习惯了。”
“是……这四年间落下的吗?”
白婴轻声问道,他却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举步便欲离开。她追到他身后,换了另一套说辞:“你待我颇为宽容是因为我助你截了火器,还是因为……我与舍妹相似的经历?”
“宽容……”楚尧喃喃重复了一回。
在白婴看来,正常的战俘的确不该有她这等待遇的,哪怕是二人形成了明面上的合作。特别是自打昨夜她昏迷,楚尧对她的态度委实启人疑窦。她袖口里的铁牌已被提前藏在了贴身处,倘若真如楚尧所言,是对街大婶给她换的衣裳,那楚尧现今必然不知她的身份。他若是知晓,二人也决计不会是眼前的相处氛围。
那么,他的转变……
白婴的心尖儿像被狠狠拉扯了一下,听他平静道:“女君不是以救命恩人自居吗?楚某苛待于你,岂非落人口实。加之……你确实,利用了楚某的软肋。”
软肋……
他说,她是他的软肋。
白婴喉咙发堵,一时间五味杂陈,想着楚尧的耳疾,心中不自觉多了一丝怜惜。
“将军还记着当年事……”
“不敢忘。”
“这样记着,不痛吗?”
楚尧紧抿唇线,负手朝门口挪了两步。白婴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伊人已逝,将军又何必执着于过去,这一生太长了,总得向前走的。”
楚尧没吭声。
“往昔的时光不能回溯,做过的事情也没法重来,当年是时局逼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相信你……”
楚尧猛地顿下脚步,白婴一不留神,撞在了他伟岸坚实的背上。
白婴瘪着嘴揉额头,冷不防抬起眼,就对上了楚将军那格外凛冽、异常要命的眼神。通过四目的交汇,白婴机智地领悟出楚尧想表达的含义――
她再敢叨叨,他反手揭开她的天灵盖!
白婴害怕地抱住头。楚尧飞过去一记眼刀,旋即抬脚跨出了门槛。他在走廊上刚前行几步,白婴不作死就浑身不舒坦,怯生生叫住他:“宝贝儿大宝贝。”
楚尧咬紧牙关,深深吸气:“还有何事?”
“最、最后一个问题。”
“楚某不想听。”
“我保证,这是一个相当正经、非常体贴,绝不涉及隐私,并且与你息息相关的问题!”
“我说了我……”
白婴语如连珠炮地打断他:“我就是看你方才没吃什么东西,琢磨着你是不是胃口不好,这会儿天快黑了你半夜三更会不会饿呀?”
楚尧表情一僵,握紧了拳头。
那是他胃口不好的问题吗?她给他机会吃东西了吗?楚将军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字一顿道:“楚某是习武之人不……”
“饿”字还没脱口,楚大将军的五脏表示不大想配合,“咕噜”一声叫了出来。
白婴张了张嘴,楚将军趁她没开腔,三两步迅速迈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动静特别大。
完美地彰显出了楚将军此时此刻的心情。
白婴心想,他这鸭子嘴的毛病越发严重了。早几年还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肯告诉她,这会儿就连肚子饿都不愿示人好像他真成了“战神”,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还能怎么办?心尖儿上的人,只能宠着呗。
一念至此,她索性理理衣衫,下了楼去。
与医馆里的小厮交头接耳了几句,白婴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荷包,欢欢喜喜地掂量了两下,蹦Q着离开了医馆。
不多时,楚尧亦是下了楼,问那小厮道:“方才她与你说什么?”
小厮不敢隐瞒:“姑娘说借十两银子,每日三分息,临走前结清。”
楚尧不敢相信:“她有银两还?”
小厮:“姑娘说了,都记您账上,连着下午的药材钱一块儿,反正你俩定过娃娃亲。”
谁?
谁和她定过娃娃亲?
楚尧也不知是被娃娃亲给气的,还是被那十两银子恼的,总之,大将军愤愤上了楼,又摔了一次门。
刚溜达过一条街的白婴:“阿嚏,哪个不长眼的在骂我这腰细臀翘的小美人儿?”
第五章
楚将军日常想打人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浓墨般的夜铺陈出一幅画卷,将十丈红尘都点缀其中。
白婴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内心雀跃地感受着这边陲小镇的气息。她有许多年没能踏足梁国的土地,被囚在血池的日日夜夜,她都望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想,梁国的月色是否也清辉漫漫,洒落在他身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和楚尧同处一地,她又觉得如梦似幻,好不真实。走街串巷屡屡和路人擦肩,她才深切地意识到,她是真的回来了。
白婴买了许多街边的小食,每一种都买双份。一份自己吃,另一份则是买给楚尧。路过茶楼,她还进去听了两出戏不像以往在京都,说书人总爱讲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在西北三州,大抵受战火叨扰,说书人更乐意叙述大英雄楚尧的生平。
第一出戏,讲的便是楚尧当年一箭射杀义妹,白婴相当不喜欢。
第二出戏,则说的是楚尧一战降八国。白婴虽然清楚其中细节,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待走出茶楼,她又往西城的夜市逛了一圈,见家家户户门窗上,都贴着目如铜铃身材魁梧的神像。仔细一打听,才知那竟是百姓对楚大将军的形象认知,白婴笑得前仰后合。
好不容易走遍半座城,买到了楚尧喜欢吃的香葱饼,正打算折返回医馆,走到半道上,她想了想,又将那饼塞给了街边的流浪汉。她面无表情地在流浪汉跟前站了许久,及至流浪汉连连道谢,大口大口吃完了香葱饼,她方转身离开。
实则,她已然能猜到楚尧的心思,她的怪癖表现得太明显,楚尧约莫是将她当成替身了。
白婴摸摸头上的簪子,对此,她的心情也是无比复杂。
她分明就在他眼前,却没法坦诚身份。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还被当作替身。
这大概就叫……
我绿我自己。
白婴悠悠叹了口气,抱紧怀里的小食,加快了步伐。
回到医馆,已经过了亥时二刻,白婴径直上了楼,驻足在楚尧房门前。内里一片漆黑,她也不知楚尧是不是歇下了只能试着喊道:“宝贝儿大宝贝,快起来吃夜宵了。”
正在床上辗转反侧为十两银子发愁的楚将军无话可说。
白婴见没人理她,继续猫着嗓子道:“小甜心?尧尧?你睡了吗?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气血不足,还是说除了耳疾你有别的毛病呀?”
“有病千万不能拖呀,正好咱们在医馆,你要不要……”
楚大将军忍无可忍:“闭嘴。女君请回吧,楚某已经睡下了。”
“咦,这不是还醒着呢嘛,既然是醒着,你怎么不理我?”
怎么不理你?
你居然还有脸问?
再次想起十两银子的楚将军心塞地翻了个身。
白婴在外头孜孜不倦:“我还不是心疼你,知道你晚上没用膳,这会儿肯定是饿了,我买了许多吃的,你好歹垫垫肚子再睡?”
“楚某不吃!”
“真不吃?”白婴倍感可惜地看着七八袋小零嘴,“也对,你们习武之人晚上吃撑了不利于经脉活络,必须得保证身轻如燕的。”
楚尧看着她,没说话。
白婴:“好吧。你实在没胃口,那我只能勉为其难,替你把这些东西吃掉了。宝贝儿,做个好梦。”
她嘟囔完这一句,转身便要回房。
楚尧乍一听没动静了,一边恼怒白婴给人送夜宵忒没诚意,竟然半途而废,一边又怅惘那十两银子都进了白婴的嘴里。他自从当了都护府的家,常常为边关十万将士的口粮愁得日夜难安,是以惯性将钱财看得重。一想到白婴拿他的银子买了吃的,还独吞,素来古井无波的楚将军就气得胸口发闷。
这不合适。
钱没了,总得吃点回来!
楚尧蓦地坐起,几步开了门,冲着白婴房间的方向道:“你给我回……”
话一滞,视线里,白婴扶着凭栏,蜷缩着身子,背对他蹲在地上。她本就身形瘦削,又穿着他买的粉裙子,乍一看活脱脱就是当年没事爱蹲在墙角种枇杷树的小丫头。她发间的蝴蝶钗微微轻颤,好似抖动双翼欲要高飞。
楚尧晃了晃神,走近正想询问,白婴勉强站起来,转过身,却是双膝一软,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
楚尧一愣。
白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尬到不能再尬的笑,顽强道:“作为你给我买了一支发钗的回礼,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要不,就在这给你拜个早年吧。”
楚尧的内心,这一刻很拒绝把她当成阿愿。
他定睛瞅瞅白婴,随即缓步上前。白婴抬起一只手,说:“我可以,我行,你不用抱我,让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