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想说这句话的楚大将军一时语塞。
白婴站起来叉腰:“可疼就是疼呀,疼再多次,也习惯不了,何必非要咬牙硬撑。”
“你回……”
白婴走到门边拉开门闩:“你别跟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我说给你拿药,就是拿药,你好生等着!”
像极了他的阿愿。
楚尧闭了闭眼,趁白婴没踏出房门前,说:“你这衣着,适合去拿药吗?”
白婴:“嗯?”
她低下头,觑了眼宽松的亵衣。
讲道理,此时任何一个女子,都该恍然大悟地关上门,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呵斥楚尧出去的同时,还要面红耳赤、泫然欲泣。楚将军都准备起身了,万万没想到,白婴照旧两脚跨出了门槛。
“呔,有什么不合适的,迂腐。”
楚尧无语。
刚刚是谁满嘴礼仪的?
她还是不要太像他的阿愿比较好,否则……使人痛心疾首。
没过少顷,白婴取了烫伤药回转,坐在起初的位置上,用食指沾了药膏,替楚尧擦在虎口上。她一面抹药,一面唠叨:“医馆的大夫不知去哪儿了,留一群伙计看家。还好这些人分得清什么是烫伤药,不然我把他们店给拆了。话说这儿是乌衣镇吧?这么大的镇子你怎么就选了一家如此不靠谱的医馆?”
楚尧一言不发。他凝视着白婴的动作,看她像在哄小孩子,分明不是多打紧的伤势,她却过分地谨慎,生怕弄疼他不停给他呵气,隔三岔五就要插一句:“不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好似在她看来,他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将军,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楚尧瞳孔一缩,稍稍用力抽出手来,端起茶壶重新斟了一盏茶。
“多谢,楚某无碍了。”
白婴没有勉强。盖上药瓶,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眨眨眼,笑说:“感动了?我对宝贝儿好不好呀?”
“女君不关心自己的伤势?”
“我?”
我这条烂命,迟早都得被天收。这句说辞在白婴的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拐了弯,她有样学样地倒杯茶,抿一口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那一刀,不深。”
“是吗?”楚尧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
白婴咧嘴笑笑,趁机把鲛纱塞进了袖口:“咱们是什么时候到的乌衣镇呀?”
“昨夜,戌时。”
白婴“咦”了一句,楚尧居然不反对她的“咱们”二字?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挪近寸许:“你请大夫替我看诊了?”
“嗯。”
他居然也没让她保持距离?白婴喜滋滋,再挪近寸许,险些和楚尧肩并肩。
“大夫说我活得长吗?有没有叮嘱你在我死前好好完成我的心愿呀?”
白婴笑靥如花,私心里,这话却是试探之意。
楚尧云淡风轻地瞥她一遭,呷了口茶道:“大夫只说,你是外伤。伤你的刀有毒,给你试了好几种草药,倘若今早醒不来,神仙难救。”
“啧,这么说来,我还挺福大命大的。”白婴不疑有他,调笑道,“是不是宝贝儿看我可怜,把你的福气分了我一半?”
“福气?我若真分女君一半,恐怕女君不敢接。”
“凭什么不敢呀?”白婴瞪圆了眼睛,“你不要老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你以为,我这么些年,一个人孤零零在十六国,能活下来,凭借的是什么?”
楚尧想了想,说:“凭你嘴巴不把门?”
白婴尬笑两声:“那倒不是,全凭我貌美如花。”
楚将军表示,不想搭理白婴。
白婴龇着牙没个正经道:“我说这呢,主要就是想阐述,你看啊,论感情,我不比任何一个喜欢你的女子少吧,说挡刀就挡刀,简直不畏生死。论忠诚,我背叛十六国眼都不眨一下。虽然吧,我也本不是十六国之人。再论美貌,你觉着我适合当都护夫人吗?”
说来说去,她不止觊觎他,还觊觎他的位分!
楚尧悠悠望了望天花板:“女君生龙活虎,看来昨日的伤势的确不妨事。不如当下便启程回遂城,也好早日将女君安顿进狗尾巷。”
“狗、狗尾巷?你咋还惦记着狗尾巷?好歹我也是立了功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楚尧刚要说什么,白婴一咬唇,脸色痛苦地捂住了肚子:“我想好了,我这伤势……哎哟,还是非常疼的,得多在此地休养两日。你说过的,你们楚家军对待战俘,不会没人性的哦?”
楚尧不接话。
白婴演得尽心尽力:“我是真疼,方才着急给你拿烫伤药,跑太快,伤口肯定是裂了。”
都护大人捧场地看她表演。
白婴眼珠子转了转,一副狡黠灵动的模样。
她想坏主意的时候,也和阿愿如出一辙。楚尧只觉心尖儿一软,连带着沉寂已久的眸中都覆上了脉脉温情,然后,在白婴开始扒拉领口的动作里,这份温情,眨眼消失得一干二净。
楚尧问:“你做什么?”
白婴:“脱衣服呀,让你验伤。”
还能不能要点脸?她要真是阿愿得气死谁!
楚大将军勉强冷静下来,举步就往门口走:“女君这么想留在乌衣镇,那便留着吧。”
“嗯?”白婴愣住。
不应该啊。
就算楚家军宽待俘虏,那也只是相较十六国的残暴无道而言。楚尧对她的宽容,是不是超出正常范畴了?哪怕她帮他劫了火器,作为久经沙场的将领,也不该对敌国之人轻易放下戒备。是她暴露了身份,还是楚尧另有筹谋?
白婴正在思量,楚尧的步伐稍作停驻。
“刚才……女君提起,你有个兄长?”
白婴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她干瘪瘪地笑道:“表的,表的。”
楚尧打了个喷嚏,仿佛被人骂了一顿。他回头阴森森地睨着白婴,白婴急忙解释:“表兄,从小关系就好。”
“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又走了两步。白婴蹦Q的一颗心还没归位,听得他问:“那你……疼吗?”
“什么?”白婴愕然睁大眼。
楚尧微微仰起头,良久,低声喟叹:“幸好,你不是。”
尾音落地,他带上了房门。
白婴兀自在房中呆坐半晌,心间情绪翻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第四章
不正常的关系
白婴在房间里一坐,便坐到了未时。她起先给楚尧拿药,借机逛了逛这家医馆。医馆临街,分了上、下两层。底层是药铺,上层则隔出了几间客房。在药铺后头,还有一个硕大的院子。
白婴慢条斯理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框打量外面。街上人声喧嚷,端的是一派祥和之景。
自打四年前“楚战神”崛起,正如他所言,十六国便连梁国城墙的砖瓦都摸不上手,西北三州也得以休养生息。可十六国现今走投无路,叶云深已在蓄力反扑。这好景,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白婴叹了口气,瞥向隔壁,见窗户亦是敞开,料想是楚尧在住。楚尧并不对她严防死守,想来是有把握让她插翅难飞。可楚尧眼下的态度,也真真是启人疑窦。
白婴越是细想,越觉哪里不对。她坐回桌旁喝了杯茶水,思量的同时,免不了就想往嘴里塞东西。她找了一圈房内没有食物,只好摸摸索索地下了楼。
医馆里的小厮个个年轻,先前见白婴下来拿药,只穿一件亵衣,全部目瞪口呆。这会儿她又大驾光临,照旧没有外裳。此时大夫不在,医馆里也没生意,是以她一出现,所有小厮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活计,直勾勾望着她。
白婴生得好看,也习惯了别人看她。她面无异色地穿过大半个药铺,背着手懒洋洋地走到了药柜前方。她扫视过第一排药柜,刚想伸手拉抽屉,乍见四下安静,便美目一转,笑道:“怎么都不动啦?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随便看看。”
伙计们脸一红,慌神地收回了视线。
白婴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拉开就近的抽屉,抓起一大把药材。
药材塞进了白婴嘴里。
小厮们:“娘!吃不得!那是生草乌根,要死人的!”
楚尧的房门被小厮敲响,已是未时三刻。他一听小厮说与他同行的姑娘出了事,他想过是白婴放血屠城,也想过是白婴的刀伤严重了,甚至想过白婴逃跑,独独他没料到,是白婴快把人家医馆吃空了……
楚尧跟着小厮下了楼,打眼一看,第一眼就瞄到了白婴。那厮缩成一团蹲着,身后药柜空了一半,七零八落的药材堆在她脚边。她是半点不挑,右手枸杞,左手当归,啃得旁若无人。
楚尧扶了扶额头。
边上的小厮哭丧起脸道:“完了完了,照她这么吃,要不了几个时辰,咱们的药材全没了。等师父回来,铁定要将我们全部扒皮!”
楚尧充耳不闻,走近些道:“你想洗劫医馆吗?”
“不是。我就饿……”白婴老老实实回答,答完又吞了半截当归。
楚尧默了默:“饿了不会去对面酒家吃饭?”
“没银子,关键是还没衣裳穿。”
说得有理有据,竟是无法反驳。
楚尧拧了拧眉,琢磨着要不要去给白婴买身衣裳,毕竟她昨日的裙衫,沾了血气,已被他埋了。
白婴见他似有犹豫,试探道:“宝贝儿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楚尧神情一顿,没说好,也没拒绝。
“我就知道,宝贝儿为人最好了!既是如此,我也不跟宝贝儿客气了。”白婴登时喜笑颜开,“我嘴不挑,就想吃……烩三鲜酱肉丝佛跳墙乳鸽汤,烤羊腿烧蹄o清蒸鲈鱼爆炒肥肠!”
楚尧心想,要不你还是可以客气点。
他转身就要上楼:“她喜欢吃药材,让她吃个够吧。账且记下,离开时我会一同付清。”
小厮们一听,立刻有人打算盘:“好嘞,公子。她吃了十七根人参,一根半贯钱,折合十七两银。二两虫草三钱枸杞二十八根当归,算下来一共……”
楚尧面不改色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径直出了医馆。
“先回房间,我去给你买饭菜。”
白婴呆了呆,看着楚大将军为五斗米折腰的伟岸身形,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出闹剧下来,未时将尽。
白婴听了楚尧的话,没再吃药材,只抓了一把红枣干,闲庭信步走向后院。
彼时日头当空,屋檐成片的暗影洒在五丈见方的院落里。她沿着走廊逛了一圈,接着在石阶上坐下来,漫无目的地巡视着这方寸之地。
她一早就知梁帝对楚家是心有芥蒂的,素来明里暗里都压着楚家的军饷。依着楚尧今日的反应,都护府的财政状况依旧不大好。
西北未平,梁帝不敢动楚家。一旦四海安宁,那楚尧……
白婴抿了抿唇,晃眼见得凭栏围起的泥地里,栽了不少寻常药材。一片葱郁的中间,却有几株植物枯萎,叶黄枝垂显得十分不协调。白婴嘎嘣脆地嚼了一片红枣干,神情渐渐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院中风动,自墙角跃下一青年,不偏不倚地驻足在白婴跟前。白婴看也不看他,一股脑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嘴巴,囫囵训道:“说了多少回,君子走正门,小人翻院墙!我这根苗子歪了只怪红颜命薄,但你好歹让我寄托点希望不是?万一将来我死了,给我烧香的也必须是正道之光!”
抱着一把长剑的俊秀青年沉默不语。
“在你身上我才领悟到培养大侠就得从娃娃抓起的,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千万得铭记我的教训。”
“说,够了吗?”青年开口,断句却是相当诡异。
白婴拍手道:“没呢。你胆子够肥的,也不怕楚尧发现,抓你回去让我俩在天牢里共度余生?”
“我,不怕。”
“得,知道你头铁。趁他这会儿没回来,你有事赶紧说。”
青年慢条斯理地蹲下身来,平视白婴,问:“伤势,如何?”
“这不活蹦乱跳的吗?你又不是不晓得,叶云深这鳖孙儿活着,我就死不了。”
“昨日,我看见,他是在,故意,试探你。”
“我没瞎。”白婴耸肩道,“如今,我与他立场对立,他防着我,是应该。只是……”她又瞟了眼院子里那枯萎的绿植。
青年不解地问:“只是,什么?”
“我回来不久,有许多事还看不透,我……需要时间。”白婴看向青年,“火器这个局,叶云深是真想借我的手杀楚尧。此番没杀成,山鹰又损失惨重,这鳖孙儿多半会想不开来找我的碴儿。这两日,你多去留意四方动静。”
“我想,留下,保护你。”
“保护啥?有楚尧在,两百个叶云深都成不了事儿。你是没看到昨日在商道上他那逼人的气势、那强悍的动手能力吗?我都直接惊呆了!他前一刻还咳得跟娇花儿似的,仿佛水囊都拧不开,后一刻站起身,单手就能揭了人家天灵盖。是不是堪称天选之子!是不是自带王霸之气,你说……”
青年冷漠地抬脚就走。
白婴:“嘿,我还没说完呢?刚你不是嚷嚷要留下保护我吗?这么快就不想听我和你姐夫的感情史了?”
青年:“明明就是无脑吹!”
“那又怎么了!”白婴眯眼瞧着青年跃上了墙头,不忘高声叮嘱:“下次你记得带着酒!还有,浑小子走正门你听到没有!”
无人再回应,小院里,重归安宁。
白婴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发了好一会儿呆。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走廊底下缩了缩,将整个身子都藏进阴影里。
太久不见光,她已不大能适应阳光的温度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恰好停在距她不远的位置上。
楚尧一只手拎着三层的食盒,另一只手拿着包袱。他瞥了眼白婴,随即将包袱扔进她的怀里。
白婴愕然看看他,三下五除二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件……
粉粉的小裙子。
款式中规中矩,风格非常保守,其上还秀满了翩跹的小蝴蝶。
白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艰难道:“给我的?”
楚尧正色反问:“不然?”
白婴又噎了噎,试图讲道理:“我理解的哈,你们这种大男人呢,都喜欢看姑娘穿粉色,不过,我这年岁,我这身份,是不是理当稳重成熟风骚一点呢?”
楚尧幽幽睨着她。
白婴咽口水:“当然,我也不是说就驾驭不了粉色,关键是,这样式,这小蝴蝶,恐怕只适合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对于我,会不会有点……幼稚呀?”
楚尧还是不说话,一双如深渊似的眸,渐渐染上了晦涩的情绪。
白婴骤感后背一凉,旋即大无畏道:“但我,素来是个乐于接受挑战之人。装嫩,我也可以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