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楚尧喃喃低语,“花无年年鲜红,人生……处处遗憾。”
“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乌衣镇一家医馆二楼的客房里,楚尧正立于窗边。两扇窗户敞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底下便是人来人往的长街。
烛影交错,一派热闹喧嚣。西北三州,在楚尧治下,除了都护府坐落的遂城,其余各城,皆不设宵禁。眼下虽过了戌时,却依然充斥着满满的烟火气。楚尧难得走神地注视着街景,直到站在门边的老大夫询问了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方才失礼了。”
老大夫捋着胡须打量了他一圈,只觉这年轻人面生,再看看睡在床上的白婴,走过去道:“你们不是乌衣镇的人?”
“从遂城来。”
楚尧声名响当当,可真见过他本人的,大多是遂城百姓和战场上的兵将。在别的州郡里,他的形象基本是目如铜铃虎背熊腰,身长恨不得有半座山――只有这样,百姓才相信他能所向披靡。
总归,堂堂定远大将军,绝不可能是他这样,肩宽腰窄,好看到出类拔萃……
老大夫战事见多了,不由得多留了几个心眼,询问了好些有关遂城的细节,确定楚尧不像敌国奸细后,才凝神睨向白婴。
“伤在腰上?”
“是。”
“如何伤的?”一边问,老大夫一边去解那条薄纱。刚触及薄纱质地,老大夫便迟疑地沉吟了一句。
楚尧注意着对方的神情,矮声道:“路遇山匪,她……替我挡了危险。”
老大夫瞄了瞄楚尧,眼神里带着种“这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结果却是个推女人挡刀的草包”的深深鄙夷。楚尧无意解释,从容自得地杵在一旁。须臾,老大夫方收回视线,慎重地解开了薄纱。当他定睛一瞅白婴的伤口,立刻脸色大变,慌张地退了好几步。
楚尧身形晃动,虚扶一把老大夫,问:“有何不妥?”
老大夫像是压根儿听不见他说话。
沉思片刻后,老大夫出门让店内伙计取来针包,仔细关上房门,才又折返回床前。他选了一根细长银针,精准刺入白婴的胸口。旋即再取出一观,整个人与进门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老大夫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还隐隐有些担忧,踱了好几个来回,像是才想起了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似的,他转向楚尧道:“敢问公子,你二人是何关系?”
“与看诊有关?”楚尧温和反问。
“对。”
楚尧想了想,云淡风轻道:“准确说来,我与她,没有太大关系。”
“既是如此,那公子离开吧。这位姑娘的伤,老朽自会设法。”
这就奇了。寻常的大夫,岂能说出这种话?
自打山鹰撤退,楚尧就觉察白婴身上藏有秘密,眼下这老者的举动,越发证实了这一点。他闲散地负起手,笑容可掬:“那如若……她与我有关系呢?”
老大夫见他出尔反尔,怒上眉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老朽在乌衣镇几十年,从未见过你。你行踪鬼祟,这姑娘又伤得不明不白,想来你定是敌国奸细。你走不走,再不走,老朽就要报官了!”
楚尧瞥了眼老大夫,继而不慌不忙地坐在桌边,倒了一杯冷茶。
“报官吧。”
“顺便告知知县柳成信,楚某路过,视察此地民风。”楚尧拿出都护府令牌,轻轻搁在了桌面。
老大夫一愣,“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他的脚边。
“二十二……二十三……”
床沿上,整整齐齐摆了二十三根银针,俱是从白婴的穴位里拔出。每根银针的针尖,黑中泛着丝丝诡异的青色。老大夫将最后一根银针取下,抖着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冲着楚尧恭恭敬敬做了一辑:“都护请看。”
楚尧奇道:“怎么造成的?”
老大夫没有急于解答,反而捻起白婴身边的那块薄纱,问:“都护可识得,这是何物?”
“不识。”
老大夫解释道:“此物……老朽方才也不敢确定,直至看见这女子伤势,甫得以肯定,这是鲛纱。所谓鲛纱,乃是用天山上雪蚕所吐之丝织成。雪蚕少见,因其身体在阳光下能如鱼鳞般折出五彩的光泽,是以蚕丝织的布又名鲛纱。此物能隔绝水和鲜血,令其无法渗透而出。这女子将鲛纱戴在身上,就是为防自己的血气扩散。”
楚尧眯了眯眼:“血气扩散……会如何?”
“回禀都护,老朽不敢隐瞒。今夜若非老朽谨慎,都护福大命大,恐会酿成大祸。万幸,这女子伤得不深,恢复得也极为迅速,那条刀疤,眼下已快结痂。否则,寻常人但凡沾上丁点她的血,或将立即毒发身亡。这女子……本不该留。”
老大夫看向白婴,目光依然狂热,却又带了些许怜悯。他叹一句,道:“老朽早年出生医家,行走江湖也曾钻研过毒蛊一道。后来是惹上了仇家,才远避边关。都护听说过炼制药人吗?”
楚尧微微颔首:“略有所闻,只知起源于南苗一带,如今已绝迹百年。”
“说是绝迹……”老大夫摇摇头,“可人是贪婪的,总想靠捷径变强,这炼制药人,就是其中一个法子。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窥其门道。老朽活到这把岁数,也是头一回见到活着的药人。”
“白婴……”楚尧意味不明地念了声她的名。
老大夫闻言惊道:“她是十六国女君,白婴?”
楚尧不置可否:“你继续说,药人如何。”
“药人……”
老大夫强行定了定神,用了须臾的间隙来消化堂堂西北都护和令人不齿的十六国女君竟然同一晚上出现在他小医馆里这种大起大落的情节,下意识擦了擦额角,他才道:“炼制药人的过程,十分残忍,据书里记载,需用无数剧毒和蛊王摧残宿主,其痛苦非常人能想象承受。也因了此间折磨,一旦药人成功,大多会神志不清,从而滥杀无辜。即使当下还清醒着,也会日复一日地在药人后遗症里承受煎熬,到最后发疯。这女子的体质强悍霸道,老朽判断,她的血气若是扩散开来,极有可能形成毒瘴,轻则影响方寸之地,重则……”
“说。”楚尧收敛了温和之意,眉宇间不加掩饰地覆上了凛冽。
老大夫一颤,垂首道:“重则……屠城也不外乎此。”
“屠城……”
他低低重复,指间摩挲着茶杯,看不出深藏的心思。
白婴不想杀他。
这是楚尧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在他不知她是药人前,她有大把的机会,取他性命,重创都护府。她若真是叶云深的棋子,依着叶云深布局天途关的计划,白婴就是他针对自己的后手。
可她在天途关,替他挡了一刀,助他劫走火器。
她想做什么?
楚尧莫名忆起了白婴胡乱吃东西的模样,忆起她伸手说抱抱的模样,大抵是他魔怔了,白婴的五官竟与昔年的小丫头重叠起来。她们好似都在虚空里冲着他笑,冲着他异口同声。
――兄长。
我在。
――今天是兄长的寿辰,我跟婶婶学了煮面,你快尝尝,好吃吗?愿兄长长命百岁。
好吃。可这世上若无你,百岁有何用。
――兄长,我不想那林家的大小姐再纠缠你了,阿愿不高兴!
好,明天就让那大小姐吃闭门羹。
――兄长,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一旦逾越,男子就要负责的。我亲了你了,兄长,你要一辈子陪着阿愿呀。
你在咬我手指,不是亲。
往事幕幕,如走马观花过。
楚尧站起身来,缓步走至床前,竟是用手背触了下白婴的脸颊。
老大夫看得心惊肉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西北都护会与十六国女君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楚尧视他为无物,只瞧着白婴说:“假使……没有人告诉我,她已经死了,那我就会相信,你是她。”
他顿了顿,随即仰起头,胸膛起伏,闷笑出声:“我也希望,她没有死。可是,每个人都在提醒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她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老大夫害怕道:“都护,您……您在说什么?”
楚尧用余光瞥他,温声问:“你认识阿愿……不,安阳吗?”
“认、认识。那是都护的义妹,奉安二十七年,您……”
“嘘。”楚尧阻止他说下去,见他噤声,又笑着问,“安阳还活着吗?”
楚尧一笑,老大夫都快吓哭了,双股战战地回:“您、您亲手杀了您的义妹……她、她死了……满城百姓都看到了梁国上下皆知。”
“你看,又一个人告诉我,阿愿死了……”楚尧轻轻叹息,“她死了。”
老大夫没稳住,第二次跪在了地上,战栗道:“都护当年的选择,是大义凛然、名垂千古之举,安阳姑娘泉下有知,也定会明白您的苦衷的!”
“是吗?”楚尧若有所思。
老大夫见楚尧好似冷静些了,刚刚长舒一口气,楚尧便看向他道:“可是她死了,你们活着,做什么?”
老大夫瞬间面色死白:“都护这话,老、老朽不明白……”
楚尧彬彬有礼地把人扶起来,幽幽说:“楚某在想,如果我的阿愿没死,同样落在十六国手里,会不会也如白婴一般,受尽折磨。”
“都、都护……”
“世事如此,怎可叫人不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楚某未曾见过药人的血毒到何种程度,今夜,有劳医者演示了。”
……
白婴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将军府五个人齐齐去野外采莲蓬。那会儿,楚尧他爹长年戍边,楚尧他娘死得早,京都里没什么亲人。为了不让楚尧深感孤独,他爹诓了好几个知根知底的手下,让他们把孩子送到了将军府上,与楚尧为伴。
其中一人便是至今还跟着楚尧的赵述。赵述年纪最大,算是几人的大哥。平素里没少给其余四人收拾烂摊子,并且以白婴的烂摊子最多。
另一人名叫裴小五。因为他爹懒得取名,是家中第五个,故得名“小五”。裴小五为人忠厚老实,唯一的爱好就是存钱当老婆本,毕竟,他喜欢上的隔壁姑娘,是兵部尚书的千金。
还有一人,名唤苏昱。苏昱是白婴年少时的噩梦,那人生得俊归俊,却总是不苟言笑。但凡见着白婴,他都板起一张脸。若见白婴和楚尧在一块儿,那脸板得简直能直接上墙当遗像,每每吓得白婴魂不附体。好在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时常不在府上,白婴和他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当年他们五人分别乘了两艘船,白婴自是与楚尧在一块儿,其余三个少年便在另一艘船上。白婴出来放风,活似脱了缰的野马,在船尾又唱又笑。正得意忘形,她摘下一个最大的莲蓬朝楚尧显摆时,不料身子一歪,人栽进了水里。
九岁以前的白婴,穿着总是破破烂烂。后来进了将军府,楚尧宠她,恨不得把京都里最漂亮的小裙子全给她买下。那些小裙子里三层外三层,甚是繁重。白婴一入水,没扑腾两下,径直沉了底。
她隐约记得,那会儿是楚尧救她上岸的。可不知怎的,在这场梦中,救她的人,变成了少年苏昱,其间过程也比记忆中更加曲折。她迷迷糊糊看着苏昱游近,牢牢拉住了她的手。可她的裙子、双脚都被水草勾住,苏昱拼了命也没能将她拉上岸去。她以为自己要淹死了,一门心思推开苏昱,苏昱却不管不顾地抱住她,摆出一副宁可与她沉埋湖底的决然来。
白婴自个儿都想不明白,何时对苏昱有了如此善良的感观。紧接着,画面一转,成了黑漆漆的山洞。
“嘿嘿,嘿嘿……”白婴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抱住被子,一顿乱啃。约莫是滚得激动了些,她的额头冷不防地撞在床杆上,疼得龇牙咧嘴。
白婴本能地揉了揉脑门,视界里跟着亮敞了些。她好似听见城镇里的嘈杂人声,一时没拎清今夕何夕,舔舔嘴,又打算继续睡。她瘫了片刻,猛地想起什么,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腰。
鲛纱不见了。
白婴吓得一个激灵,赫然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入目衣物,早已不是昨日绛紫色的裙衫,而是……
一件白色的亵衣……
大了三五个尺寸,明显是男人的。
白婴再摸摸自己的脸,果然很滚烫……
她僵了大半天,及至半丈开外的屋中央,传来一记熟悉的嗓音:“醒了?”
白婴缓慢地扭过头。
一间房……两个人……梦境成了真……
下一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这委实不能怪我。你也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清早一睁眼,就见一个男人坐我房里,我该如何自处啊?”
楚尧无语。
“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不用我说吧?我虽然名声不大好,可终归没出阁。没出阁的姑娘,男子是不能随便进她闺房的。这要放我家,谁进我闺房多半会被我哥撅断腿埋土里当花肥。”
“另外,你给我换上你的衣服,是什么独特的情趣吗?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威胁你,就是想让你赶紧把婚期定了。”
楚尧默然,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手中茶盏已在白婴尖叫的当下,就被他捏成了七八块碎瓷。他拧了拧眉头,甩了甩手上和衣袖上的水渍。晨曦落进窗框,将他那身绣着银纹的缎面黑衣折出了一分灿烂的暖色。他平静道:“女君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白婴欲启齿,楚尧抢先道:“首先,楚某在此处,是防止俘虏逃脱。其次,这是医馆,并非女君闺阁。最后,你那身衣裳,是楚某找来对街的大婶替你换下的,至于那件亵衣,也是大婶夫家的。女君若实在看重名声,不如去给那对老夫妻当了干女儿。”
白婴安静地盯着他。
楚尧亦抬眼,凉凉道:“现在,还要撒野吗?”
她没吭声,赤着脚跳下床,几步走到楚尧跟前。楚尧还以为她是要拿桌上放着的鲛纱,却不想,她一屁股坐下,捧住了他方才拿茶盏的手。虎口烫红了一片,白婴皱紧眉头,低声问他:“疼不疼?”
楚尧一怔。
鲜有人问他疼不疼。他爹是第一个,他的阿愿是第二个,这么多年以来,白婴是第三个。
世人只在意他在战场上赢不赢,属下尽数都视他为神。就连早些时候,他看重的人们,也只会跟他说,你要救救我们。
没人关注,盛名之下,皮囊里头,藏了什么。
楚尧缩手,不动声色道:“不碍事。一点烫伤,不疼。”
“怎么不疼?”白婴一边给他吹着凉气,一边数落,“那茶还冒烟儿呢,我都看到了。都怪我,没事瞎叫唤什么。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烫伤药。”
“不必……”
“什么不必!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受了伤非得忍着,好似叫一声疼多丢人似的。别人一问起,就说我习惯了,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