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打断她:“你又在吃什么?”
白婴仰起脸来,包了一嘴的草。
楚尧默然。
李琼瞅向白婴手边一个拔了草从而留下的小土坑,内心也是备受震撼。
白婴还好似生怕楚尧不让她吃,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余的草塞进嘴里,直到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模样滑稽好笑。
楚尧闭了闭眼,冷静地望了遭天。
白婴嘿嘿一笑:“反正,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诸位,打劫必须要低调。”
无人接她的话。白婴也没指望有人同她一块儿插科打诨,她乐得自说自话,左右闲着无事,她愣是把十六国其他两位王君的私事翻了个底朝天。她一面叭叭个不停,一面百无聊赖地用手去刨起先的小土坑。楚尧用眼角余光觑见,那坑在她的手底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然后……
白婴拎住了一根拇指大小的胖虫子……
楚尧的眉心一跳。
下一刻,白婴的两眼蓦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就在身边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中,她果然故技重施,大有把虫子扔进嘴里的架势……
楚尧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闷声道:“你不要命了?这是沙蛭!”
白婴眨巴眼:“我知道呀。”
“你有多少血够它吃的?你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
话至此处,楚尧赫然收了声。他的眸色刹那间阴郁下来,仿似盛夏时节雷雨交加的前奏,带着黑云压城的胁迫感。白婴对危险的直觉向来敏锐,有那么短短一刹,她觉得,楚尧是真心想要她的命。
她从他的目光里,甚而能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残虐。只是等她稍作细看,他却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神情。他甩开白婴的手,沉默须臾,矮声道:“女君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再进一分,则是自寻死路。”
白婴明白他意指什么。
他以为,她在模仿。模仿他的义妹,模仿年幼时的白婴。
她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归根结底,得从她七八岁那会儿说起。
白婴的幼年时期,用一个字总结:惨。
用四个字总结:惨绝人寰。
先撇开过于复杂的经历不说,总归,那时她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她对吃东西生出了一种病态的执着和依赖。到得她九岁那年跟着楚尧入了将军府,突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她也仍是怕极了饥饿,每天十二个时辰,约莫有十个时辰她的嘴里都塞着食物。
楚尧疼她宠她,总让府上的厨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活生生把她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喂成了圆滚滚的胖球照顾白婴的婶婶还劝过楚尧,说女孩子家家不能吃这么多,否则继续长下去,将来找不到好人家。彼时楚尧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找什么好人家,我不就是好人家吗?”
此后,婶婶再没劝过白婴少吃。
这一来二去,白婴被他惯得毛病越发严重,已到了夜里梦游胡乱啃食的地步。楚尧生怕她出岔子,有一段时间干脆在她睡着后,便锁上她的房门。白婴找不到吃的,迷迷糊糊就去啃桌子腿,结果很不幸,把门牙磕掉两颗。
次日早上楚尧来开门,白婴坐在镜子面前嗷嗷哭。彼时也不知楚尧在想什么,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白婴还以为他嫌弃自己没牙的样子,跟上去想讨个说法,结果刚走到楚尧门前,就听里面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执声。
吵的什么白婴给吓忘了。她年纪小,那阵仗又大,当场就把她震得三魂少了两魄。还是身为楚尧伴读的赵述及时出现,把打着哭嗝的白婴哄回了房里。她想和楚尧绝交两天,可还没过夜,楚尧就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送来。美食当前,加上她对楚尧深厚的依赖,很快就把磕掉门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晚过后,楚尧再也没锁过她的房门,而是每夜悉心守在她床前,给她唱一首五音不全跑调能跑到隔壁老王家的小曲儿。
白婴听得欢喜,楚尧唱得尽心,两个人非常和谐。
其间,白婴还咬过楚尧的手腕一回,醒后她看到那一圈血淋淋的牙印,哭得差点厥过去,比伤了自个儿还难受。约莫是太怕伤害楚尧,没过多久,她这强迫性吃东西的毛病,便痊愈了。
直到……
奉安二十七年,他亲手杀她……
白婴陷在旧事里难以自拔,眼底白雾氤氲,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认为,我在试探什么?”
楚尧不作答。
“怎么,我惹将军忆起故人了?”
楚尧还是不应声。白婴无趣得紧,方才起伏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她用手掌遮住强光,瞄了眼穹顶。午时未过,日头当空,正是一天里最晒的时刻。她长年累月见不了几回太阳,导致皮肤都白得显病态,乍然晾在野外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难熬。她的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似的,她努力咽了几口口水,瞥见楚尧腰上挂着一只水囊,伸手便要去扯。
楚尧摁住她道:“做什么?”
“我渴,要喝水。”白婴说得大方坦诚。
楚尧想了想,侧首道:“李琼,你去找……”
白婴:“我就喝你的!”
楚尧锋利的眼刀,虽迟但到。
白婴也不怵他,迎着他的视线说:“你是我的宝贝儿嘛,我只想喝你的水囊。你也看到了,我将将吃了那么多树皮和草……”
“那是我叫你吃的?”
“不是。我就想强调强调,我现在特别渴,你要是不给我喝水,我会暴尸荒野,一尸两命。”
偷听到墙角的诸位士兵心中疑惑:孩子这梗,难不成是真的?
楚尧气不打一处来:“白婴,你不要得寸进尺。”
“哪敢呀,人家分明就是挣扎求存。您一个将军,怎么能虐待投诚的弱者呢?还是说,您的水格外金贵,是要……”她吐字越来越慢,还故意带着点拈花惹草的笑。
楚尧一听就知道她这话的苗头不对,为了把她飙荤话的趋势遏制在摇篮里,他想也没想,扯下水囊就塞给了白婴。
白婴乐得前仰后合,诚心地夸道:“宝贝儿,你真是个好人。”
楚尧觑她一遭,懒得接她的话茬。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白婴,原以为上午的事,能令她长长记性,学会本分老实地当个俘虏。现下看来,“本分老实”四个字,用在她身上就是一种讽刺。好在只要能让白婴闭嘴,损失一个水囊,也算不上什么。
待得白婴笑够了,她便扒开塞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水。楚将军刚断定她唠叨了大半炷香,后面怎么着也该歇歇了,不料,白婴喝完,抹了把嘴就喊:“宝贝儿。”
楚将军的眼皮子一蹦Q。
她凑近些许:“宝贝尧尧。”
楚将军想打人。
白婴不知死活:“你瞧。”她伸长手臂,把水色莹亮的囊嘴递去楚尧面前,“我们俩……是不是间接亲吻了?”
“哎呀,人家好害羞。”白婴极其浮夸地捂住脸,耳尖上还当真泛起了薄红。
周围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为她的勇猛暗自惊叹。
楚尧忍了忍,忍了又忍,接连做了三次深呼吸,告诫自己留白婴有用,才把打死她的想法一再推迟。他看了看白婴云淡风轻道:“女君经常脸红,是病。”
白婴的动作一滞。
楚尧:“应是积食内热,上攻于面。此症状多伴随有腹胀和口臭。”
白婴的笑容垮了一半。
“若否,就是五脏有损,气血郁结,多半活不久,要趁早治。”
“你……”
边上的李琼“扑哧”一声笑出来。
楚尧继续道:“另外,女君还记得楚某早上骑的战马吗?”
白婴一脸娇羞:“讨厌,不就是共骑一匹马吗!”
楚大将军无语。
他第四次深呼吸,幽幽道:“那马随我征战沙场,着实感情深厚。楚某带这水囊,是给它解渴用的。女君和战马间接亲吻,滋味如何?”
一击,致命。
白婴惨烈地按住了心窝。
士兵们再是憋不住,接二连三地笑出声。
正在两个人口舌较劲的当头,远处商路,终于传来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乍一听,便知人数不少。楚尧一扬手,所有人当即收敛笑意,训练有素地取出备好的面巾,盖住了真实面容。
没配备面巾、水囊和武器的“三无”白婴,兀自拉起衣袂,有样学样地挡住脸。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支渐行渐近的队伍,与她昨夜估计不差,这些人的人数在一百五上下,皆作镖师打扮,统共护着十一辆马车前行。每辆车上有两个封好的硕大木箱,插有三角旗,正是“龙腾”二字。
龙腾镖局立足梁国沿海,闻名天下。叶云深请他们押送火器,本是无可厚非,可白婴打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武艺不精、四肢不勤,却是格外擅长观察,直觉也比普通人准确。这些人步调轻盈沉稳,眉宇间隐含肃杀气,不像是时刻防备的护镖者,倒更像是挖了陷阱等着猎物进坑的捕猎者。白婴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反应过来,她中了叶云深的计。
她在算计叶云深,叶云深也在防着她叛变。
他们都不信任彼此。
白婴把叶云深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另一厢,楚尧也察觉到底下的人不简单。他眯眼看向白婴,一股凉意顷刻就爬上了白婴的后背。
白婴太熟悉他这种表情,见过的人基本没啥好下场。她一阵尿急,赶紧夹住双腿道:“你别这么看我,这不是我的‘锅’,我拒背。你想想我从昨天被俘虏,到眼下怎么着也过十二个时辰了,叶云深这手狠心黑乱作怪、月黑风高乱放火的变态要害我,我能拿他怎么办?别说我的命了,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儿都攥在你手里,我要坑了你,还得想个法子去殉情,多亏本的买卖!你就信我这一次,我真不晓得叶云深这龟孙儿使绊子了。”
随时随地都在被调戏的都护大人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白婴立刻又乖巧又顺从,“人家就是想说,这和人家没关系啦,不是人家下的套。”
楚尧发现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就是错误的。他闭了闭眼,问:“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这……宝贝儿你有没有听过山鹰卫队呢?”
楚尧捏了捏拳:“那是什么杂鱼?”
白婴笑得尴尬:“也不是杂鱼啦宝贝儿……”
“白、婴!”
“我在,我在。”白婴瞬间恢复一脸正色,解释道,“这支卫队是叶云深私底下培养的势力,历来神出鬼没,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卫队中的人,个个是武功高绝者,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的恶人。据说,他们擅使各类旁门左道和毒功暗器,极难对付。心……咳,将军你是知道的,叶云深近年独揽大权,无恶不作,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但都被他肃清了。只要近他身者,在山鹰手底下,无一存活。”
楚尧默然不语。
李琼道:“都护,这……当兵的对上江湖恶徒,占不了什么便宜。”
白婴急忙附和:“是这个理。而且,自招揽山鹰,叶云深就一直在训练他们对付军队。我曾听说,早些时候,叶云深让八千士兵与两百山鹰对战,山鹰死伤不出五十,八千士兵却尽数殒命。”
人头满打满算都只有五十,却面对着两百劲敌的楚家军们表示有点慌。
白婴做出总结:“要不,今日这劫,咱先不打了?这摆明着是叶云深不做人,这批火器,等我将来亲手送给你。”
楚尧一言不发地取下了面巾。白婴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不承想,他忽然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负手走到几步开外的一块大石上坐定,依旧用睥睨杂鱼般的眼神望着商路上的行者。他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也无需再装了。今日来都来了……”
白婴一抖,猛地想起一桩事。
她十二岁那年,在京城的大街上溜达,不小心被右相家的公子戏弄了几句。楚尧得知,拽着她凶残地杀上门,也不管那是朝廷重臣。打哭小公子后,两个人被几十个家丁团团围住,那时的白婴也同这群士兵一样,内心慌得不行。可楚尧只说了一句,今日来都来了,勉强应付一下,你们,齐上。
随后……
右相满门,往后三月,就没一个能不靠拐杖走路的。为此,右相在皇帝那哭了十来天。楚尧他爹年节回来,因这事大动肝火,使得白婴一直以来心中有愧。
世易时移。
如今的楚尧再次说了相同的话:“那就勉强应付一下。”
白婴哽了哽,突然想给叶云深点蜡。
一字落定,杀伐骤掀。
赵述、李琼兵分两路,领着人以迅雷之势冲下山坡。刀兵声叱咤方圆,眨眼便呈腥风血雨之势。白婴知道哪里是最安全的,活像鹌鹑似的缩在楚尧身后。不多时,黄沙溅了成片的猩红,风中扩散开扑鼻的血气。楚尧约莫有些不舒服,拳头抵在唇边,止不住地咳嗽。
白婴看得无比心疼,想去给他拍拍后背,又清楚自己没有这立场。
及至短短一刻钟后,都护府的人形成了片刻的压制势头。他们人数虽不多,却胜在训练有素,互相配合的阵型牢不可破,让这伙山鹰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突破口。眼看两方僵持不下,不料变数陡生,车上的木箱从内打开,更多潜伏的山鹰钻了出来。
白婴破口大骂:“这变态的鳖孙儿果然不安好心!”
她见山鹰两两为一组,甩出一种细链铁索当兵器,其上置有尖利刀刺,一旦被困其中,再难脱出。战况随之逆转,楚家军渐渐落了下风。
白婴拎得清局势,今日楚家军在这折一条命,就是她欠下的债,楚尧会悉数把屎盆子扣她脑袋上。且不论以后还能不能取得楚尧信任,单从良心上讲,她也过意不去。
想到这儿,白婴当机立断,脱下外裳胡乱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别具风情的桃花眼后,她放声大喊:“打蛇七寸,从东南方单人突围,那厮用一对锤子,力气大得很,别正面干,绕背拧他天灵盖!”
赵述和李琼正双双陷在苦战里,又不想在自家都护跟前丢了脸面,万不得已下,只能听从白婴的建议。李琼绕到那两人壮的大汉身后,一举拧断了他的脖子。
楚尧瞄了眼白婴。
白婴接着道:“中间右数第三人,链条脱手了,动作快姿势帅,踹他裤裆一脚断根!”
赵述无话可说。
虽然……但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他还是选择了识时务为俊杰。
“赶紧的,你们整队突袭,大家都是拿剑的,隔得远了还打个锤子,给对方甩链子的机会是嫌坟头草不够高吗!”
赵述颇想骂人。
李琼也想骂人。
两位副将一起在心里骂白婴,并倍感屈辱地依着白婴的话打了个翻身仗。
山底下兵荒马乱,山上的楚将军却是思绪万千。
能把战况看得这般分明,眨眼之际掌握每个武者的弱点,这绝非易事。若无长年对兵法的积累,对武学的钻研,到不了这种地步。可若白婴有这能耐,何至于每每进犯梁国边境,都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