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恒无语,你这是在夸楚尧?还是在夸楚尧?
“女色对他不好使,我仔细想过了,这碗香菇鸡蛋肉末面他肯定印象深刻,应付他这种皎皎君子,就得从洗手作羹汤这一步下手。”
向恒“啪嗒”一下,扔掉了锅铲:“在你,眼里,别的,男人,都是,色欲,熏心?”
白婴噎了噎。
“那你,自己,下厨!”
白婴思考了少顷,旋即扭过头,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向恒,含情带怯。她朱唇轻启,声音委婉似莺鸣:“恒恒你帮帮人家呀,没有你,人家一个人怎么办?你就替我煮了这碗面,好不好嘛,嗯?”
向恒神情一顿,当场阵亡。
行吧。
他承认,他就是“色欲熏心”了。
面无表情的青年重新捡起锅铲,老老实实煮面条。白婴见状,笑得前仰后合。她埋头写了好一会儿字,接着笑盈盈地拎起一条红飘带,问向恒道:“这个愿望如何?”
向恒定睛一瞅――
愿尧尧雄风常在,左手娇妻,右手美妾。
好的,反击机会来了。
他十分真诚地提出建议:“你别写,飘带了,先写,墓志铭。”
白婴默然。
临到日暮,命苦的黄壮丁才勉勉强强给情敌折腾出一碗香菇鸡蛋肉末面来。他不情不愿地撒上葱花,正想向白婴讨两句夸。孰料,白婴这厮翻脸不认人,喜滋滋地闻了闻,端起面条就往外走。离开之际,她还嘱咐向恒明日陪她去挂骨铃。
向恒腹诽,比起挂骨铃,他更想挂楚尧的狗头。
他在厨房里恼得咬牙切齿,白婴却是心情甚佳,哼着小曲儿横穿过街,径直便入了医馆去。
伙计见她回来了,凑上前小心翼翼告知她,说是楚尧午后回来,寻她不见,就一直坐在后院里,也瞧不出是个什么心思。
白婴笑着谢过伙计,继续哼着小曲儿去了后院。
斜阳未落山,一缕金色自西边照来,覆在小半院子里。那一袭黑衣独坐光影交错间,披散的黑发笼着朦朦光晕,衬得那人越发清逸脱尘。白婴站在月门处怔了怔,思及那铁牌上的一个“逸”字,想来,此情此景,便是那字所取之意。
院中的石桌放有一壶茶,楚尧手里执着一本书,不知是什么内容,他看得格外专注。白婴生怕搅扰到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距他一丈开外,楚尧凉凉开了口:“女君回来了。楚某尚以为,女君是逃命去了。怎的这般想不开,还自……”
“自投罗网”这词没说完,楚尧抬起眼皮,看了一遭身穿粉裙子的白婴。然后,那森然的寒意莫名便散去了八成。
他不大自然地收回视线,问:“今日去哪儿了?”
白婴杵在他跟前笑嘻嘻:“上街溜达去了。尧尧,我听说,明日这镇子上有个盛大的节日,你与我一道去看看,好不好呀?”
“不好。楚某不喜凑热闹。”
“你不喜没关系,我喜欢呀!”
楚尧凉凉的目光又聚了回来:“你还能不能有点俘虏的自觉?”
“哎呀,突然讲这种话做什么,可不就显得生分了吗?”
咱们何时不生分?楚尧刚想问问,白婴就道:“你看,这几天咱俩睡也睡过了,搂也搂过了,我替你挡刀,你绑我上床,这要按照话本子寻常的套路,顶多半月你就该喂我喝避子汤了。”
路过的伙计呛得咳了一声,冷不防接收到楚将军的眼刀,溜得那叫一个脚底抹油。楚尧悔不当初,他就不该把她当作阿愿。他的阿愿要是嘴贱成这样……
光是想想,楚大将军都觉得生无可恋。他正琢磨怎么让白婴换回以前的装束,白婴蓦地将手里的碗放下,再一屁股坐在他边上,笑靥如花道:“喏,赎金……啊呸,贿赂楚将军的心意我已经双手奉上了,楚将军能不能明日赏个脸,陪我逛逛乌衣镇呀?”
她这是抢过多少人才能脱口而出赎金?
楚尧斜她一眼,转而看了看她所谓的心意。那碗面卖相不佳,里面的配菜却是让楚尧瞳孔骤缩。记忆的匣子随之打开,无尽的前尘往事纷沓而来。他指尖微微战栗,拿住竹筷,挑起一夹热腾腾的面条。白婴好似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都没能听得进去。
那时在京都,只有小丫头记得他的生辰是二月初七。她跟着婶婶学煮寿面,第一年,她烫红了十根手指头,上面起了好几个水泡。她说不疼,她愿兄长长寿安康。
楚尧十七岁,却再也没能吃到过寿面。
汤汁的香气扑入鼻息,楚尧仿似坠入了魔障,他听得她在喊兄长,也听得她笑声朗朗。他几乎抱着最为渺茫的希望尝了口面条,在那一刹,脑海里的画面支离破碎。
这不是他熟悉的味道。
楚尧闭了闭眼,就在白婴倾身凑上前,问他味道如何的当头,他猛地掐住了白婴的脖子。白婴压根儿来不及闪躲,活像小鸡似的,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扼住了命脉。她努力挣扎了两下,逐渐感到楚尧五指收紧,迫得她喘不上气来。那一双宛如深渊的眸子睁开,带着一层薄薄的猩红,仿佛沾了血。
他是真想杀了她。
所有勘不破的过往都是附骨之蛆,经年纠缠在他的心口。楚尧不可遏制地想起叶云深设计阿愿,想起四年前那一坛骨灰,想起在他不知情的境况下,他捧在手心的人受过无数折磨……
怎能……叫人不恨?
楚尧冷冷地看着白婴,看她艰难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问她:“你们,是如何对待阿愿的?”
白婴拍他的手。
“你们,是如何从阿愿身上,得知她的习惯,她的经历?”
“你们,怎么敢?”
话音一字一顿,紧随其后的,是越发加重的力道。白婴已然看不清楚尧的模样,呼吸凝滞,生死悬于一线。
就在这时,幸有一名伙计再次路过后院,被此情形吓得惊叫出声。
楚尧稍稍找回些理智,睨了睨白婴,慢条斯理地缩回手去。
白婴喉咙上一松,当即歪着身子靠在桌上,咳得天崩地裂。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心中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她差点被掐死,可被掐死的理由,居然是为了她自己……
白婴目睹楚尧负手起身,下意识地就想挽留他,让他安慰自己。于是,楚将军刚迈出一步,白婴道:“怎么着?咳……你掐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了?”
楚尧一时无语。
他也是万万没料到,她都知道自己险些被掐死居然还敢造次。
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白作死”:“我跟你说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唯小人和美人难养,我既是小人,也是美人这事儿你要不给我个说法,还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楚尧侧首,那股阴寒劲儿还没摁回骨子里,“你待如何?”
“如何?”白婴跷起二郎腿,“我哥都没掐过我脖子!你现在掐我脖子以后是要还债的你懂不懂?你要这会儿好言好语的哄我两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谅你,否则……”
“否则?”她哪里来的胆子否则?
楚大将军都快被她气笑了。他的威胁还没脱口,白婴抢先一步嗷嗷大哭,那架势,那阵仗,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她杀猪似的号啕。
“你个丧尽天良的负心汉!我十二岁许给你,清清白白跟了你,喜欢你这么多年,一心一意要当你贤良淑德的妻子可你呢!你为了外面的女人,日日不归家,还将我当成替身!呜呜呜……替身也就罢了!谁先爱上谁是输家,这个道理我认栽,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儿,他是你们家唯一的血脉啊……”
楚尧:“白婴,你!”
医馆里的伙计闻声,成群结队地涌到了月门边,尤其是刚刚目睹楚尧动手的那名小厮,立刻向楚尧投来了想把他浸猪笼的眼光。其中一人甚至道:“咱们西北三州还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要让楚将军知道了,铁定将这负心汉活活打死!”
白婴抬起袖口抹眼泪:“你不要我,但你怎么忍心不要这孩子啊!你现在走了,留下我们母子二人,不是硬生生逼着我们去死吗?”
楚将军感到头晕了一下。
街上的行人听到医馆里有热闹可看,也都三三两两走了进来。众口悠悠,每人都在对着楚尧指指点点,一面无比同情白婴的遭遇,一面齐心协力地骂楚尧是狗男人。
楚大将军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气。他委实不想配合白婴演这场戏,加之这会儿观者太多,他还不能对白婴动手,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这步子一迈,白婴的腔调成功拔高八个度:“你真的要抛下我去找那个女人!楚……”
楚尧一个利索的回身,一把捂死了白婴的嘴巴。白婴知晓他此刻决计不愿暴露了身份,吃准这一点,她的眼角分明还挂着泪,笑容却已漫了上来,还冲着楚尧皮实地眨眨眼。
楚尧看着她这连串的“表演”,心中无语,他现在每天总有一万次想打死白婴的冲动。
围观群众跟着起哄:“对!他要是负了你,你就告到都护府去!楚将军为人正直,肯定会为你做主!”
楚尧想说,他其实真不会为她做主。
左右没辙,楚尧硬着头皮坐回了位子上。白婴舔了舔他的掌心,他眉头一皱,飞快松开了捂住白婴唇齿的手。
白婴温情脉脉地拉起他:“夫君,你不会走了,是吗?”
生活不易,将军叹气:“嗯。”
“你也不会再丢下我们母子了,是吗?”白婴靠上他的肩头,煞有介事地抚摸小肚子。
她在摸什么?摸自己吃土长起来的肉吗?
楚将军再次深呼吸:“嗯。”
“你发誓,你会爱我一辈子,不离不弃。”
楚尧咬住了后槽牙:“白、婴!”
白婴立刻泫然欲泣,摆出一副“天啊你竟然吼我”的惊恐表情。
围观群众:“快发誓啊!快依了她!她腹中有子,不能动了胎气!”
有子……
有屎还差不多……
楚尧扶额:“我……我会……爱你一辈子,不离……不弃。”
他说得磨牙凿齿,简直恨不得顺手就把白婴捏吧捏吧,管杀管埋。白婴听完这句话,却是莫名怔住了。她想起曾经有个少年说――
将来无人娶她,我娶她。无人爱她,我爱她!
她眼中一热,蓄了清泪。
楚尧见她反应怪异,也是迟疑了一瞬。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白婴吧唧一口,亲上了他的脸颊。
过分了。
这就真的过分了。他想杀了她,她还在占他便宜。她就不能有一天,不觊觎他的肉体?
楚尧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围观群众眼见小两口已经秀上了恩爱,也都纷纷知情识趣地散了。
待后院里只剩二人,楚尧方伸手狠狠推开白婴,起身道:“楚某今日对女君的了解又多一分,如今回首,地牢里女君怕死的作态,倒是惟妙惟肖。”
“好说。”白婴搔首弄姿地把玩自个儿发梢,“以往抓的人多了,闲来无事审讯之时,也就多留意了一下他们是如何求饶的。”
楚尧瞥了瞥她,负手要走。
白婴娇滴滴地唤道:“宝贝儿,这面,你还没吃呢。”
“楚某无福消受。”
“那也不能浪费粮食呀,都花了银子的呢。”
楚尧的脚下顿时黏住了。
白婴掰手指道:“我来算算,鸡蛋一个铜板,香菇面条一个半铜板,精瘦肉半贯钱。”
楚尧回头道:“你买了多少瘦肉如此高价?”
“就一整块嘛。”
“那剩下的呢?”
“唔……一开始炒肉总煳锅,多炒了几次,就只剩这一点了……”
楚尧当场就变了脸色,满目的心痛,恨铁不成钢的同时要不是碍于身份,他都想让白婴把炒糊的肉给他端回来。但堂堂楚将军想了想,还是硬挺着忍住了。都护府再穷,他也不能为了不到一贯的钱折腰!
眼看他要离开,白婴补充:“为了给你做这碗面条,我还租下了对街酒楼的厨房,一下午二两银子。”
下一刻,堂堂楚将军坐回了桌子前,“吭哧吭哧”地吃面。
白婴望着他,眉梢眼底都带着满足的笑。她这宝贝儿,着实可爱至极。
虽然吧……
偶尔还阴晴不定。
想起楚尧方才的举动,白婴又回头看了眼院子里枯萎的植物。她不在的这几年,楚尧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她这厢兀自沉思,等到楚尧吃完面,她还用自己的袖子给楚尧擦嘴。不出意外,自然是被楚尧打开。
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白婴屁颠颠地跟在楚尧后边,走到了楚尧房门前,她自来熟地要进去,却被挡在了门外。楚尧两手扒拉着门扇,眯着眼瞅了瞅白婴。白婴嘿嘿一笑,乖巧地收回了一只跨过门槛的腿。
她搓了搓手,楚尧上下打量她一番,蹙眉道:“女君身上既然有银两,便自己去买一身合适的衣物。”
“这一身挺合适呀。”白婴牵起粉粉的小裙子。
楚尧别过头:“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
不合适的,是他的执着和妄想。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将她当成阿愿。
楚尧没再吭声,意图关门。白婴手疾眼快地按住门框,故作轻松道:“方才将军在院子里,为何会有那般的反应?”
话至此,楚尧的神情陡然阴鸷。他睨了白婴须臾,看似平静地说:“女君应该问自己。那碗面,你从何学来?”
“重要吗?”
“不重要了……”楚尧慢声道,“凡事不可过线,女君好生惜命。”
尾音落地,门亦应声关上。
白婴在外重重叹了口气,她算是听明白了楚尧的话意。
他让她当替身,却没让她把阿愿从逝去的时光里抠出来。学得太像也是一种罪!
这男人,也忒难讨好了。还能怎么办?自己的宝贝儿,只能自己宠着呗?
白婴摇摇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七章
多少钱能亲一口
至夜。
也不知是不是被楚尧掐了一回,白婴心绪不稳,致使药人的后遗症越发严重。
她起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细细整理着这些年有关楚尧的消息。她所知晓的,其实尽人皆知,随便拎一个三州的小孩子,都能讲出楚尧十八岁戍边,十九岁战败,其后四年,叶云深两度叩开遂城大门。至楚尧二十三岁,绝境反击,打得二十四国一夜变成十六国。再然后,他常年养伤,但十六国依然没找到翻盘的机会。
若说唯一的疑点,便是当年叶云深都领大军入了城,前面败过四年的楚尧,怎的突然所向披靡?
最为合理的解释,那年的一役从头到尾都是个局。但楚家军损失过于严重,又十分启人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