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这不应该……”
白婴矮声呢喃,刚要说点什么,厨房里的动静猛地达到最巅峰,“啪”的一声巨响,堪称惊天动地。外间的人面面相觑,同一时间拔腿冲向厨房。两扇木门打开,浓烟滚滚袭来,白婴呛得鼻涕眼泪直流,连连挥手,方才将烟雾驱散些许。李琼比她快一步,冲到灶台边上,觑觑地上烧穿的锅,喉结一哽,问那负手站好身板挺直表情依旧从容可却一脸炭灰的当事人:“都护,您……您没事吧?”
当事人目前的心情――
后悔,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摒弃针线活先学厨艺。
楚尧无辜地看着白婴。白婴也百感交集地瞅着他。二人都没开口,唯独李琼唠叨道:“都怪这多事的妖女,竟敢让您下厨!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咱们全府上下谁不知道……”
楚尧瞥向李琼:“你会做饭吗?”
李琼老实回答:“不会。”
“那你留在此处作甚?滚出去。”
李副将委屈:“都护……”
楚尧不由分说地扔过去一记眼刀,李琼再是不情愿,也分得清他若还不走,多半会被他家都护手撕。李琼寻思着楚尧这状态不正常,他打算先去找赵述商量商量。他威胁味十足地瞪了眼白婴,闷头闷脑地离开了厨房。
楚尧站了片刻,从角落里拿出另一口完好的锅,再次放在灶台上。白婴慢慢绕过去,看他笨拙地操起菜刀,准备切菜。她一把握住楚尧的手腕,带得他侧身,四目相对,她叹了口气,抬袖给他擦脸:“为何不早说,你一个大将军,弄得如此狼狈。”
“无妨。”楚尧面色平静,“太长时间没有下厨,生疏了。”
白婴想说,你这哪叫生疏,你这压根儿就是个门外汉,切菜的姿势都跟砍人似的。她眼看楚尧真心实意地还想再重来一回,急忙扯住他的袖口道:“我来我来,这事我是专业的。你不是想吃……”
话到一半,白婴蓦地噎住。她垂下脑袋,僵硬地移开自己握着楚尧腕子的手,乍见他的皮肤上,有一圈整整齐齐的牙印。她怔忪半刻,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时喘不上气来。白婴的脑袋隐隐作痛,许多杂乱的声音和画面,都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有她年幼时,楚尧怕她乱吃东西,夜夜守她入睡的场景。有她刚至边关那一年,每每楚尧受伤,她替他清理伤口上药的场景。
有他早年安抚她说:“咬这一口算不得什么,乖,阿愿别哭了。”
也有他说:“那个疤,已经愈合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白婴晃了一晃,想起叶云深的话――
成为药人者,没几个不疯的。你以为你是人,其实,你早已是鬼。
楚尧察觉白婴有异,反手扶稳她,紧张道:“怎么了?”
“我……”白婴摇摇头,尽力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有点头晕。”
“那你先回房歇着。”
“不了。”她一把将楚尧揽去身后。“做饭这事儿,咱俩虽然都不擅长……”她顿了一顿,十分严峻地沉吟,“我好像真忘了什么事。”
楚尧也沉吟了一下:“你是不是……”
白婴打断他:“算了,填饱肚子重要。”
楚尧忽然莫名窃喜。
白婴没去注意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找遍了整个厨房,没找到香菇,她只好用其他菜来代替。她让楚尧先去洗了把脸,等他一回来,她就大大方方地支使起定远大将军。一会儿让他递葱,一会儿让他掺水。幸得附近没人,否则白婴会被楚尧手底下的将士用眼神捅成筛子。她花了一炷香做好两碗面,随即,便和楚尧面对面坐在公厨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条。她心里装着事,左右藏不住,思忖半晌,干脆一股脑问了出来。
“兄长……小五哥,去哪儿了?”
楚尧的筷子稍顿了顿,没有吱声。
白婴等了半晌,想起他有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刚想埋头吃完再讲,楚尧忽而道:“战死了。”
白婴愕然不已:“何时发生的?我怎么……从未听说?”
“八年前的事了。”
“八年前……”白婴兀自喃喃。
假使她的记忆没有混乱,八年前只有一场大战,便是叶云深围困金州,攻入遂城。在她被交出去换回一百一十九人之际,裴小五尚且在世。此后她身陷十六国,叶云深专注于用战俘炼制药人,也未大规模出兵。裴小五怎会战死?
白婴偷偷觑了遭楚尧的手腕,可她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她所记得的,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不动声色地揭过此事,打算后续寻着机会,再问问赵述。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面,白婴涩声道:“昔年将军府五个人,如今就剩三个了。兄长,这些年,你有苏昱的消息吗?”
“苏……”楚尧怔了怔,突兀地咳嗽起来。
白婴吓了一大跳,急忙绕过桌子,去给他拍背顺气。她自责道:“我是不是不该再提及过去?惹你不快了?你若不喜欢,我便不问了。”
楚尧的确是不喜欢,却不是这个理由……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听白婴瓮声瓮气地道:“我之前想过,外界盛传你落下了病根,兴许是你装来诓骗十六国细作的,包括你的耳疾,我都以为只是你遇上不想听的事,才会选择性发作。”
白婴吸吸鼻子:“严重吗?可有找大夫好好治过?”
楚尧理了理她的耳发,笑道:“不严重,无须担心。平日里稍用内力,便能听清周围的动静。何况,我早已习惯辨人口型,与人交谈,不成问题。”
“不担心……从小到大,你总是让我不担心,可我怎么做得到不担心啊……”白婴抹了把眼泪,想起刚刚还嘲笑李琼说哭就哭,结果到头来,自个儿遇上楚尧的事,也没比李琼稳重多少。
她调整了一下心绪,矮声道:“将来若是不打仗了,你要好好惜着身子。”
“好。”
“去寻一个良医,看看能否调理旧疾。”
“好。”
“不许不看重自己,你不心疼,自是有人心疼的。”
楚尧颔首:“好。有阿愿在侧,不敢不看重。”
“我……”白婴咬了咬下唇,生硬地把话题岔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苏昱……”楚尧重复了一遍这个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少顷,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与缅怀,“你印象里的苏昱,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能是什么样,一副欠活埋的样呗。”
白婴翻了个白眼:“除了那张脸,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她掰起指头:“为人高傲自负,对谁都不理不睬,别人说一百句,他回一句,好像自己金口玉言似的。”
楚将军望天。
“生性极其狂妄,让人极其不顺眼!我至今都记得,那会儿你们四人在将军府练习射箭,他把述哥和小五哥从头抨击到脚就算了,竟然还敢摆出老师的架子,对你指指点点,他当他是谁呀!还有没有点陪读的自觉!”
楚尧莫名捂住了心口。
白婴:“最重要的是,他连我这个孩子都不放过!”
楚尧紧张道:“他何时……”
白婴义愤填膺:“有一年夏至,我给他送了绿豆汤。这厮不仅狗咬吕洞宾,还臭着脸甩手离开,好几次我想与他说话,他都避之不及,仿佛我在他眼里是只恼人的苍蝇。就他这烂脾气,要不是仗着自己武功好,早被人套个麻布口袋打一顿了。”
楚尧沉默了半天,揉着眉心道:“他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话头欲言又止。
白婴诧异地看见,楚尧眼底依稀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难过,她尚未来得及追问,他便稍稍与她拉开距离,低声说:“罢了,都过去了。苏昱早年离开了将军府,从此再没了消息。兴许,他在这世上某处隐居。也兴许……早已没有这个人了。”
“哦,那就算了。如此背信弃义者,兄长完全没必要念着他。”
楚尧的目光扫过白婴的脸,涩然一笑。末了,他一声不吭地执起竹筷继续吃面。白婴敏锐地觉察出他情绪有异,可又不晓得是哪里说错,只能乖巧退回自己的座位。
待二人一前一后吃完了面,楚尧方坐直身子,恢复了一派云淡风轻。
“从阿愿睁眼到现在,问了我这么多,那么,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轮到我问你了?”
白婴略感心虚:“你、你想知道什么?”
她把楚尧有可能脱口的问题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包括她是怎么被残忍炼成药人的,这些年有过什么样非人的经历,药人之躯有没有办法可解,现在带兵去打叶云深是把他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
她飞快编了一套谎话,还在自查有没有漏洞之际,楚尧道:“你回到我身边,倘若我一直未识破你的身份,你欲如何?”
她万万没想到,她哥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白婴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就这?”
“嗯。”
白婴松了口气,冲着楚尧笑笑,上半身伏在桌面,捧着脸道:“我呀……打算引诱你,与你卿卿我我,进而翻云覆雨,最后早生……”
“阿愿。”楚尧不动声色地喊了她一句。
白婴当即做出本能反应,收起了轻佻之意,老实本分地垂头道:“我在,兄长。”
楚尧的眸光闪了闪,无奈道:“你正经些。”
“哦。关于这一点,我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天途关那一局,本是我与叶云深商量的结果。”
“我知道。”
白婴并不意外楚尧能洞察一切的心思,皱了皱眉,继续道:“叶云深是想让我里应外合。诚然,我的确抱有接近你之心,想让你放松警惕,甚至适当地给都护府制造乱子,诓叶云深这鳖孙儿进圈套。”
“然后呢?”
“然后……十六国王帐踪迹难寻,楚家军又不擅长沙地作战,一旦西出雁回山,两方胜败难料。这也是你一直没有追击入沙地的缘由。”
“嗯。”楚尧目露欣慰。
“再加上叶云深此人狡兔三窟,所以,我原计划是想引十六国大军主动来犯三州。”
“此计难成。”楚尧一语道破,“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不敢轻易来犯。除非,你将我的尸体交到他的手上。”
“我也不是没想过……”
白婴的嘴在前面飞,脑在后面追,望见她哥一脸痛心疾首,她才回过神:“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对,叶云深妥妥也是这般想的。我一早琢磨过,要找一具尸体代替,但中途不得出现任何纰漏,必须让所有楚家军以为你是真的死在了我的床……呸,我的美色诱惑下,以此让三州防守露出破绽。这样一来,叶云深方有可能率领大军来袭。”
“行军路线?”
白婴斟酌片刻,谨慎作答:“他对遂城志在必得,且因遂城是兵家要塞,叶云深的第一目标必然是冲遂城来。这些年我总结过王帐的转移,目前只有七成把握,届时,再诱导楚家军造势,让叶云深取道浮屠关,绕月盈河直奔永州,途中经永岁山,再抵达遂城东门。”
楚尧默了默,闭眼沉吟:“浮屠关,永岁山……”
白婴怯怯道:“有哪里不对吗?”
楚尧弯了眉眼,话音显得格外温柔:“没有。你的计划,除了尸体这一环易生变数,其余的,都很好。至少在我看来,比我手底下四位副将还会排兵布阵。”
白婴的嘴角一个劲儿抽抽:“我先前百般讨好你,别说夸奖了,你连笑容都懒得赏我一个。这会儿倒好,我只粗略一说,你就赔上了四个副将来捧杀。这要是让他们听到,搞不好明天就得血淹都护府。”
“无妨。你是我家的小丫头,自然该被宠着。”
白婴的鼻尖儿一酸。心里想着,可惜,她已不是能躲在他身后遮风避雨的小丫头了。多少世事翻覆,二人之间早已今非昔比。她揉了揉鼻头,避开楚尧的视线道:“关于尸体,原本无解,可前些日子,突然有了突破口,我……”白婴话间一顿,眉峰拧成了一条线,“完了。我昨天是不是被你伤着脑子了,我总隐约觉得,我当真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尧泰然自若地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这碗面,与我在乌衣镇时所尝,味道不同。”
“那当然不同!你今天吃的,是我亲手做的,如假包换。你那时吃的……”白婴猛地灵光乍现,“我终于想起来,我忘了什么……”
楚尧装作冷静地望天花板。
白婴面露凶光:“说,你把向恒怎么样了!”
白婴花了小半炷香和楚尧讲道理,试图从各个方面分析,向恒从头到脚都是个身娇体弱的“小白花”,自八年前就陪在她身边,绝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和叵测居心,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走正门,特别喜欢翻墙破窗,请她哥放了如此无害的小向恒。
楚尧默默听完,脸黑了一半,坐在公厨里仿如石像,不言不语。
白婴见这招没效,又寻思着换个说法引起她哥的重视。她很清楚楚尧的个性,既然当时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向恒又是她身边人,他肯定不会轻取他性命。向恒还活着,毋庸置疑,但多半是被楚尧关起来了。
白婴清清嗓子,又花了半炷香阐述向恒对自己的重要性,把这八年间二人的相依为命、彼此扶持,说得涕泪直下,感人肺腑。
然而楚尧听完,另一半脸也彻底黑了……
白婴整个人都茫然了,压根儿捉摸不透楚尧究竟在想什么。她顾不得二人身份的突然转变带来的微妙距离感,一屁股坐去楚尧身边,抓着他的手臂摇来晃去。
“兄长,你把向恒怎么样了呀?他还是个没长胸肌的孩子,你千万不能对他下死手呀!你是不是把他当成细作关牢子里去了?他被严刑逼供了吗?那孩子头铁,你就算打死他,他也说不明白一整句话的!”
此时还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向恒:“阿嚏。”
白婴“呜呜”假哭:“兄长,你就把他放了,好不好嘛!他要是没了……”
“你便如何?”楚尧转头看她。
白婴想说,还能如何,只能找块风水宝地先葬向恒,过些日子自己安排好后事,搞死了叶云深,就马不停蹄地跟去黄泉赔罪。她这话没法说出,正是迟疑间,楚尧哑声道:“你就这般……看重他?”
白婴听着苗头不对。
果不其然,她哥一路歪去了奇奇怪怪的方向。
“那……你是如何想我的?”
白婴:“我……”
楚尧自言自语:“是了,你已说过对我的想法。”
“什么时候?我哪有?”
“也难怪,你唤我兄长……”
“等会儿,这不是应该的吗?”
楚尧恍若未闻:“八年,整整八年……”他捂住眼,“说起来,从始至终,我都没赢过。”
白婴听得不明不白,但也多多少少悟到她哥反常的缘由是为什么。鹿鸣苑事变,虽在他计划之中,白婴也曾直言,他摒弃了所有光明置身黑暗,可在此之前,他仅仅因她诚心实意对他好,便生出过放她离开的念头。他不是真正摒弃了光明,而是但凡有一丝光,他都想尽力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