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将他视作亲弟弟吗?”
白婴的指尖一颤,干瘪道:“此、此事,容我以后再与你详说,好不好?”
他举步靠近,沉声反驳:“不好。”
白婴一噎,又听他道:“这段时日,你骗过我吗?”
“我……”念着向恒的小命,她狠心承认,“骗过的。”
“那……”
楚尧顿了顿。向恒如临大敌,准备拔剑。
他驻足在白婴咫尺处,说:“如果是骗我的,可不可以,骗一辈子?”
白婴愣住。
她当场就想哭出来。而今的楚尧是什么心性,二人也不是没见识过。此番向恒作死,白婴还被他拉着垫背,楚尧没摁死他俩已算深情厚谊。她是万万没想到,他对她的包容、宠溺、喜欢,能到这等地步。有那么一刻,白婴简直想拿向恒祭天。她拼命忍着眼底的氤氲,把溃不成军的投降死死压在舌尖上,结果,她哥又给了稳稳当当的扎心一击。
“若是不愿,也没关系。这场戏,阿愿演累了,那就……不演了。”
白婴踉跄半步,已是热泪盈眶。她埋着头,活像做错事被先生抓包的学子。向恒也看出这势头于己不利,抓起白婴的腕子就要带她走。
错身之际,楚尧说:“阿愿,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去。此后,我不会再困住你了。若你想回来……”他自嘲地笑笑“你是不是……不会再想回来了?”
白婴一只脚登时想迈回去,向恒使了力道捉住她,带着她加快步伐小跑出主院。路上,二人撞见几队巡逻兵,又碰到结伴而行的李琼和王威。
白婴一边钓着他们家都护,一边还敢明目张胆地和别的男子在众人眼皮底下手牵手,以李琼为首,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恨不得抓他们浸猪笼。但转念一想,此情此景,白婴定把都护的心伤透了,一旦伤透,他老人家搞不好就会恢复正常,不再被美色所迷。
想到这儿,李琼与王威当即巴巴地将他们送出了府,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的速度锁上了都护府大门,好似生怕白婴反悔……
姐弟二人双双站在街边上,心情复杂地回头觑向都护府的牌匾。
向恒邀功道:“你看,这不就,出来了。”
“我是想出来没错,可我没想过,我回不去。”白婴攥紧拳头,“你说,你姐夫要是想不开,我是该拿你祭天呢,还是拿你祭天?”
向恒认真寻思少顷,抬脚就走:“办正事,重要。你说过,成大事,不拘,小节。”
白婴气笑:“我还说过,无毒不丈夫,你倒是把你的头送上来让我劈。”
白婴追上前去揪他耳朵。
向恒吃痛,龇牙咧嘴道:“放、放手,大街上,丢人。”
“怎么着?你从小到大耳朵被我揪得少了?”
“我是个,男人了,你别……”
“啧,你就是个老大爷,我不还是你姐,该教也得教!否则让你姐夫出手,你脖子都得拧个蝴蝶结。”
“白婴!”
“逆子!叫姐姐!”
二人打打闹闹地走进了市集。一扇门之隔,楚尧哪怕耗上内力,也只能听得他熟悉的声音渐行渐远,被城中一派喧嚣慢慢吞没。李琼站在他的身旁,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他却无心留意。
他再也听不到,白婴的嬉笑怒骂。
楚尧捂住左耳,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去。
行了两条街,白婴先是找了个落脚的客栈。拉着向恒用过午膳,她兀自梳理了一通摆在眼下的事。
她既与叶云深定在重阳节设局,那么在此之前,她就必须安排妥当所有的后路。四年前的疑惑尚未解开,还有关于楚尧手腕上那道咬痕。赵述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寄希望于经历过四年前那一战的旁人。偌大的遂城,多加走访,必会有些无法湮灭的痕迹。白婴打定了主意,吃完饭小憩片刻,便跟着向恒去见那画皮师。
向恒早前将人藏在狗尾巷里,如今狗尾巷的俘虏尽迁城外,整整一条巷子,都静无声息。除了几只偶尔窜过的野猫这个区域,仿佛被世人遗弃了一般。屋舍破败不堪,残垣断壁和凌乱的碎瓦中,处处可见脏污的干草。热风袭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地面新旧交叠的斑斑血迹,亦在说明成王败寇的残忍。
白婴面不改色地穿梭其间,在向恒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街尾一间杂草丛生的宅院。摇摇晃晃的木门不承力,向恒一推,两道门扇便应声塌下,扬起无数尘灰。向恒用袖口挥散白婴面前的灰烬,当先入内道:“若羌,赛宁王,囚于此。”
“你找他帮忙了?”
向恒点点头,停在了一口枯井旁。他给白婴递了个眼色,白婴不明就里地挑挑眉,向恒得到她的反馈,不由分说拎起白婴,毫无预兆地跳了井……
白婴一声尖叫消散在了风里:“兔崽子,啊啊啊啊啊啊!”
眨眼过后。
身处井底的白婴吓得半死,当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画皮师,痛骂了向恒一炷香。等她发泄完毕,这才凝神观察起周遭。枯井底下别有洞天,想来一开始曾有俘虏意图挖条通道逃脱,可惜没能得逞,是以井口窄,井下宽。
四方的墙面潮热且湿润,让人仿佛置身在蒸笼里,极不舒坦。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名鬓发灰白的老汉蜷缩成一团,头发乱糟糟地盖住了半边脸,看不大清是什么容貌。他脚边扔着几个喝空的水囊,衣衫褴褛,还有苍蝇不断在他身边盘旋。
白婴打量他片刻,扯下向恒腰间的水囊,随手抛了过去。
“知道我为何抓你吗?”
“不知。”画皮师一动不动。
“是这样的哈。我晓得你是叶云深的人,不过呢,此番你落在我的手上,那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白婴稍稍一顿,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等等,我这样讲是不是太像叶云深那种禽兽了?”
向恒站在一旁,心里轻叹了口气。
画皮师茫然地看着白婴。
“我且换个说法。”她蹲下身来,用上了亲和的画风,笑嘻嘻说,“我这儿呢,有几个问题,还有一桩事,想请你帮帮忙。”
画皮师冷道:“女君囚我已久,此番举动,不像是要找人帮忙。”
“啧,我不就说句客套话嘛,你别当真。”
画皮师一脸无语。
“说是帮忙,实际上,我是在救你的命,这一点,你要明白。”白婴拍着手站起来,“你趁山鹰不在,冒死潜逃,想来是不肯再替叶云深卖命了。既然如此,事成后,我会给你一笔银两,派人送你离开边关,好生度日。只要你一日死守秘密,我允诺保你性命。”
画皮师深思半刻,抱着侥幸道:“女君要我做什么?”
“简单,做两张人皮面具。”
“什么要求?”
“要求嘛……”白婴走近些许,嘴角笑意不改,眸中却是森寒的凉意,“我这后面的话,可就是秘密了。但凡你听了,倘使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屠你全家,连一只鸡都不给你留。我这个人,说到做到哟。”
画皮师定定看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仿佛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捡起地上的水囊,胡乱往嘴里灌。喝得见了底,他抹了抹嘴,说:“只要女君肯保住我一家老小的命,我此生,绝不出卖女君。”
“好。甚好。”白婴眉眼弯弯,“这第一张面具,你需画得丰神俊朗些,万不可辱没了佩戴之人的气度。”
向恒心想:这是什么鬼要求。
画皮师:“……好的,小人明白。”
“第二张呢……你见过定远大将军吗?”
此话一出,向恒当场变了脸色。
画皮师颔首道:“见过。没被叶云深抓去前,小人曾在遂城谋生,与将军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时隔得远,看不清楚,眼下脑子里也只剩大概印象了。”
“无妨。你的大概印象,加一幅画作,足矣。稍后,我会让这小子将画像给你送来。这段时日,你且暂留此地,如今城中潜藏着山鹰,贸然转移,只会节外生枝。待面具完成,我再设法让你离城。”
“好。”
“最重要的一点,楚尧的人皮面具,你需做得真实,不能出现丝毫的纰漏。倒也不是我抨击你们的技艺,叶云深那些皮,惨白里泛着死青,一看就晓得是贴上去的,你能不能稍微做点改进?”
“女君,这……”
“怎么,做不到?”
画皮师皱紧了眉头,沉默须臾,如实道:“的确是做不到。女君你是清楚的,人皮面具究竟如何制成。此手法不光彩,十二个时辰一过,面具本身就会变得青白死灰,佩戴者需用厚重的胭脂水粉来掩盖。碰上深谙此道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察觉出易容。这一点,即使再妙手回春的画师,都难以弥补。”
白婴顷刻收敛了笑意。
画皮师怕她不信,详加解说:“叶云深手底下的工匠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若真能做到十全十美,就如女君所说,叶云深佩戴的面具,又岂会是那副德行?这世上,要真是让两个人断不出任何差别,恐怕只有一种法子。”
“你说。”
“不知女君可曾听闻,在前朝时期,有一个边远部族,名叫影族?”
白婴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认真答道:“不曾。闻所未闻。”
画皮师也并不感到意外,稍是组织了一番言辞,随即娓娓道来。
“这影族之人,生来具有改头换脸的奇特本事。只要他们想,能变成任何人的模样。包括声音、体形、五官。就连至亲之人,都辨别不出两者孰真孰假。”
白婴龇着牙道:“你是不是诓我读书少?”
“小人不敢!”画皮师忙道,“小人的命还需仰仗女君,所言皆是句句属实。因这影族特性,前朝皇室,曾一度大肆抓捕影族之人,逼他们成为自己的替身,给王公贵族挡灾纳劫。慢慢地,影族之人越来越少,到了前朝末期,几乎销声匿迹。小人早几年因缘际会下,曾和影族之人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故此也学会了画皮术。他们认为自己的能力会带来灭族的祸事,便逐渐与外界通婚。后来生下的小孩血统不纯,大都成了普通人。这画皮一道,最早也是他们为自保而钻研出来的。”
“这个部族,在何处?”
“灭了。”
白婴差点就要拔出向恒的剑砍了这厮。画皮师见她急了眼,当机立断道:“就在奉安二十七年!小人也不知什么缘由,影族惨遭横祸,族人死伤殆尽。”
“奉安……二十七年?”白婴晃神喃喃。
她趔趄半步,诸多陈年旧事和近来的见闻突兀地涌进了脑海里,泛黄的画面和虚无缥缈的声音如同一幕接一幕的折子戏,在她的眼前飞速翻过。她的思绪搅作一团,一时之间,依稀抓住了重点,可又好似什么都对不上。她快要被这感觉逼疯,头痛得仿佛要炸开来。向恒一把搀住她,着急地询问她的状况。白婴搡他一下,问那画皮师:“这世上,真有两个人,能一模一样?”
“是。”画皮师斩钉截铁。
白婴痛苦地抱住头,最后的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楚尧手腕的那道咬痕上。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伤疤,确实是她九岁那年所留。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泪猛地滚了出来。交代画皮师先尽己所能完成面具,而后白婴便要向恒带她离开。向恒不敢耽搁,揽住她的腰跃出了井口。他问了好几遍白婴怎么了,白婴都默不作声。她呆滞地走出宅院,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徐徐前行。向恒别无他法,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
白婴走得极慢,短短的一程路,便挨到了太阳落山。如血的残阳没入远处峰顶,苍穹上的艳色被浓墨吞噬。城中亮起了灯火,唯有这条小巷,在黑暗中拓落一层星月清辉。行至巷口,白婴忽而捂住胸口,屈膝蹲下。她瘦小的身板蜷作一团,双肩还在细微地战栗。向恒急步绕到她跟前,握住白婴的臂膀,压根儿顾不上断句,操着一口少女音道:“是不是药人后遗症发作了?今日为何这么早?”
白婴咬了咬牙,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银质小酒壶,哆哆嗦嗦地灌了一大口下肚。向恒见她还有要喝第二口的意思立马擒住她的腕子,急道:“你做,什么?喝完了,不要,命了?”
白婴抬眼看看他,眼皮子一眨巴,珠子般的水泽便淌在脸颊上。
向恒眉峰一拧,问:“到底,怎么了?”
白婴擦了把脸,却没止得住汹涌而出的泪。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嫌脏嫌臭,只是哽咽道:“你知晓吗,我当年被牺牲,实则是恨过的。整整八年啊,我都没等来他救我。”
向恒静静听着。
白婴道:“第一年,我受尽折磨,想的是再忍忍,兴许他就会来了。第二年,我说服自己,他只是还需要时间,攻破十六国。第三年,我对自己说,他不知道我还活着。第四年,我想,他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到了第五年……我成了女君,他灭了八国,可是,战场相逢,他认不出我,他也从没想过,要来十六国,寻一寻我。那时,我好恨啊……恐怕连你也不知,我恨不得想让这红尘人世,沦为灰飞。”
“白婴……”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把这些恨意消化掉。楚尧他只是没想到,我能活下来罢了,他不是不要我……”
“为什么,说这些?”向恒心疼得要命,当下就有念头去找楚尧拼生死。
白婴再抹了一次眼泪,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我想,我可能恨错人了。”
“什么,意思?”
她扶住额头,脸上已晕开了酒劲上头的淡粉色。
理了理思路,白婴道:“鹿鸣苑事发后第二日,我在楚尧的手腕上,看到了我早年咬出的一个牙印。你是清楚的,我被炼成药人的过程里,原先的容貌毁得差不多了,楚尧他认不出我,本也是情有可原。直到我上位,叶云深这鳖孙儿去找医家的人讨了一种生肌膏,才让我这脸得以重新见人。”
“我知道。”
“此事巧就巧在,我被叶云深俘虏前,常常替楚尧疗伤。可十三岁那年,我发现楚尧的手腕上,并没有牙印。”
向恒顿时怔住。
白婴继续道:“我问过是怎么一回事,彼时楚尧支支吾吾,说是用了生肌膏,方消了那牙印。怪我年纪小,信了他的鬼话,加之后来有我的脸做证,我也从未质疑过。现下想想,他一身的伤疤都不治,做什么偏治一道牙印,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所以,你认为,有两个,相同的,人。一者是,影族,也是,八年前,牺牲,你的人?”
“我不敢确定,这件事说起来着实匪夷所思,我也只是初步的推测。退而言之,如此一来,恰能说明,从奉安二十六年,到奉安三十年,楚尧为何会被叶云深压着打。而四年前的城破一战,若是同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前半段被打得哭爹喊娘,后半段打得别人哭爹喊娘?我以前断定是楚尧使诈,但那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须知楚家军在那一役,折损了将近四成。如果,前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就能解释得通,近四年的楚尧,怎么变得如此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