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话她该如何回答呢?在马车上等了太久,见公子迟迟不出来, 她便下来等了。
孤淮凛笑了一声, 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本欲询问男子在诏狱之内说了些什么的话被堵在喉间。
柳依依眼眸弯弯,说了声, “好。”
……
已不知过了多久, 俊拔纤长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江鎏敛下了眸子, 自嘲一笑。
竟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沦落至此。
冷静下来, 才意识到全身的疼痛令他呼吸都难。
身旁的侍卫踹了他一脚,“还愣着干什么啊?走啊!”
说罢,便是毫不客气提着他拖曳而出, 沥沥的血迹在冰冷幽黑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就这般机械而又麻木的任人拖拽了不知多远, 随即江鎏感到自己被扔在了地上。
俶尔, 精致绣美而缀着暗纹的锦袍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这之下的是一双干净至极的皂靴,在这肮脏的诏狱内不染一丝污垢。
身旁的侍卫俯首行礼,“萧王殿下。”
江鎏切齿痛恨,“你还敢来?”
抬眼时,那双眸里满是憎恶和愤懑,“你一直都在骗我!”
萧策抬了抬手,两个侍卫为难对视一眼,随即退了下去。
这萧王殿下,他们可得罪不起。
烛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将一席黑衣锦袍的男子映彻在冰冷的石壁上,巨大的黑影随着烛火的翩跹而扭曲变动,直像暗黑漆夜里的厉鬼。
萧策睨了一眼脚下已不成样子的少年,啧了一声,“大名鼎鼎的江少卿如今这般,当真可惜。”
江鎏咬牙切齿,但方才应对孤淮凛时已使尽了浑身仅留的力气。
滔天的怒意涌上心头,激得他喉咙一股血腥味,发出剧烈的咳嗽。
“可惜了,为陛下效命这么久,如今……”萧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俯身蹲在了少年面前,“却沦为了弃子。”
紧紧凝着这种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脸,江鎏知道,自己从未看透过他的内心。
“你为何要杀魏继?”
魏继那人虽曲意逢迎,可周旋各方势力,陛下必无意杀他。
本欲令魏继中毒,使孤淮凛下毒谋害公主和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岂料魏继竟是直截了当的死了,他一直没想明白,也不敢想这背后的深意。
下毒者乃萧策的人,要杀他之人只能是他。
萧策狭长的双眸微眯了眯,他抬起手懒懒拨开坠在少年额前凌乱的发,“既你已是将死之人,我不免告诉你,杀魏继确是我的打算。”
“……你是想?!”
面前的俊脸虽笑着,可却透露着阴森的狰狞和野心,朝堂中关于萧策狼子野心的传闻竟当真无空穴来风。
萧策自作主张杀了魏继,唯一的解释便是那日渐生起的野心,知枢密院事掌管军权,他想将那军职一权换上自己的人。
萧策幽幽笑了一声,将手中染上的血迹在少年的囚服之上慢慢擦拭着,“行了,江少卿,你我相识数年,如今我也算同你道过别了,”
“黄泉路上,好自珍重。”
萧策站起了身,眸中带着嘲讽的笑意,行至一半时,却闻身后一道极尽沙哑憔悴的声音,“如此多年,你除了利用之外,可有半分真心?”
“可对任何人,动过半分恻隐之心?”
高大的身影微怔片刻,稍许,萧策微微侧眸,“江鎏,朝堂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谈何真心?”
“萧策,你可真狠,你当真没有心!”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阴暗的诏狱痛彻的惨叫声仍此起披伏。
……
“殿下。”等候在诏狱门口的青面见主子出来,立马举着伞迎了上去。
他自小便跟着萧王,自然看出了自家主子此刻面上透露的微微异样。
自家主子隐忍蛰伏多年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任何情绪、任何喜好都只能深深埋藏,若不慎稍有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您当真……”
青面抬眸看了一眼,道:“看着江少卿就这般死去?”
“要让江桀死,是上头那位的意思。”
萧策眯了眯眼,“他知道的太多了,如今沦为弃子,若是不死,那位怎可高枕无忧?”
细雨有朦胧,萧策伸出手接住了几缕丝丝细雨,道:“宫门深入渊海,你我,都只不过是这场棋局中的棋子罢了。”
为了坐上这个位置,更是与那万乘之君合谋弑了亲父,这些年间,受权势所诱,“肃清”了朝野多少臣子,他手上沾的血,他自己都已洗不清。
“王爷深谋远虑,怎会是他人棋子?”
“哼,”萧策睨了一眼身旁垂首敛目的亲卫,“依你之见,上头那位有一天会想除了本王吗?”
青面唯一怔愣,随即道:“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不会看不见。”
就在他说完后,身着一席锦袍玄衣的男子却是未在言语。
雨越下越大,男子低沉的嗓音却在雨幕中清晰的传入耳迹,“安排下去吧,一个新身份倒也不错。”
青面颔首应是,主子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江桀形式所逼虽已保不住,可江少卿,王爷是有办法的。
“对了,登月楼也无用武之地了,将咱们的人都撤了吧,”萧策顿了顿,又道:“让赵颖速来见我。”
她那身份是该派上用场了。
……
兰台。
夜幕幽深,滚滚雷声带着飓风暴雨摇坠,高大的树丛被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水帘拍打发出沙沙的脆响,盛开着的娇嫩花儿早已不堪其重,东倒西歪四处凋零。
柳依依提着有些溅湿的衣裙步步跨上了台阶。
“柳姑娘,你劝劝公子吧,都已至子时了公子还未出来,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少女眉心微蹙,“公子他晚膳也未用?”
自大理寺回来后,男子便让她回房歇息,她自知最近公子繁忙便很是听话的连用膳也未打扰。
直在青云居等到子时,他也未回来,反倒是等来了他身边跟了多年的亲卫。
沈忱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红木莲纹都盛盘递交至少女手上,“有劳你了!”
说罢,还贴心的让开了路,“进去吧。”
少女及至门前,犹豫了些许,最终还是放下了要敲门的手。
轻轻的推开房门,目之所及的是那大开的窗扉,如珠帘般的雨幕坠入室内的地板上,隐隐的雷声阵阵滚着,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天空。
狂风大作,案几上置着的无数纸张纷纷扬起,似碎碎雪花惊散般零落纷飞。
而那清俊的男子背立在这狂风暴雨中,像主宰万物的神一般疏离遥远。
偌大的房间只留了几盏笼沙灯,暖白的灯光将清雅的书房映彻的清清楚楚。
“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少女方要抬脚而入,便是听闻自偌大紫檀木书架之后传来的清冽嗓音。
“公子……”
不知是被这幽僻室内的冷意还是男子嗓音中的冽气,柳依依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孤淮凛听闻这熟悉的娇软嗓音,他微微侧眸,声线不由放柔了些,“依依,你怎么来了?”
柳依依乘着盛盘循着男子的身影行去,岂料男子却是又朝那书架而去。
“公子,已至子时了,你还未用膳,我便来了。”
少女迈着碎步愈是逼近,男子却是愈往里退去。
“依依,我现在不饿,天色已晚,你先回房睡吧。”
男子的嗓音是她从未听过的疲态和挫败,她知道,公子定是想到了他的父亲,孤老太公。
柳依依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盛盘放置在那罗汉榻之上的炕几上。
“吱呀”一声,少女将大开的雕花木窗关上,狂风暴雨霎时被隔绝开外。
纷飞飘转的纸张失了风的鼓舞,翩翩然落了一地,柳依依连忙将其一张张捡拾起来。
不经意间,之上颜筋柳骨字体豪纵勾画的墨迹映入眼帘,其中字样虽有的受了雨渍,有些晕染看来,但其中加粗的“魏”、“王”几个关键字仍能看得清楚。
这当是公子为这几次案几做的无数设想。
“公子?”
少女转过身来,四处看了看却是已无男子的身影。
可她知道,他还在书房之内。
柳依依抿了抿唇,刻意压低了脚步声走向那置着的几座书架。
果然,再那其中,她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在男子注意到她正欲再次躲开时,少女情急之下竟是从后抱了上去。
“依依,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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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抚慰
◎“呜公子,你好讨厌。”◎
少女细白凝玉的藕臂自后紧紧环住男子那精瘦的腰身。
空气中一片死寂。
柳依依瞪着大大的盈盈眸儿久久怔愣着, 待回过神来之时也仍未想明白自己方才怎就一激动抱了上去。
然若是一放手,她怕公子又往里躲了。
“公子,你别走了……”
闷闷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激得霜姿鹤逸的男子躯体有些微僵。
柳依依自然感受到男子在这一瞬间的不自然,她咬了咬牙, 步履一转移到了男子面前。
细白的手儿紧紧攥着男子的袖袍, “公子,”
因两人身量相差过大, 堪堪及男子肩颈部位的少女仰起了头,“你到底怎么了?”
岂料, 男子却是偏转过了头不看她。
这到底是怎么了?
柳依依又轻唤了一声,俊美天颜的男子只微微“嗯”了一声,不说话就着这般姿势也不将她推开。
外面的惊雷仍在一声声滚着,隐匿在座座书架之间的两人静静相峙着。
少女微吐了口气, 鼓起勇气抬起了手探到男子那清透如玉的面上, 双手捧着,令这副俊脸只能低朝着她。
她终于瞧清了隐在男子俊面上的挫败和闷闷不乐。
这般的神情, 有着逸群之姿的男子从未有过。
柳依依心下一紧, 问道:“公子,你今日和江鎏到底说了些什么啊?为何你一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柔腻的手儿贴在面颊, 凝着少女姣花映水的面上一双凝重的眼, 孤淮凛叹了口气,“依依,乖, 先回去睡觉, 待我解决了再告诉你。”
“不, 我不要,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开心,”少女噙着坚决的清眸,摇着头,“公子,你告诉我吧。”
见男子紧紧凝着她却是不说话,少女一急不禁唤出了男子的名讳,“孤淮凛。”
“我也可以为你分忧的。”
公子为她顾及,为她付出,她也可以帮公子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依依,你当真想知道?”男子嗓音有些说不出来的沉沉。
少女连忙点头,“当然。”
“好。”
孤淮凛将人带到了案几旁,将那一叠豪迹勾画的纸张,面面摊开,占满了整个案面。
“依依你看,这是父亲死时案几上的太史连纸,你可还记得?”
“嗯。”
她当然记得此物,这是孤老太公将死前还在撰写的纸张。
与素日里用的纸张不同。
除了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记载的便是西南庸巳州十年前的一次灾疫,当年的萧王,也就是萧策的父亲萧征,亲自带军支援才得以平息。
“我本以为这场鼠疫应是再寻常不过,然我却发现,这‘鼠’乃是黑鼠,据父亲撰写的另一本史册记载,当年的鼠疫硕大通黑,噬咬房屋,更是以人为食。”
孤淮凛继续道:“不仅如此,连那父亲所手写的分在不同书籍之上的,皆有记载的西南汝王柳桥明在十五年前趁着天灾荒疫劫取赈灾粮草和银钱一事。”
“当年,柳桥明生了逆反之心,为招兵买马,他便劫走了这笔赈灾银,最后被萧征亲自率军平乱。可却是在十年前,萧王又率军去了一次西南,还是因为黑鼠,身死异乡。”
柳依依秀眉紧蹙,道:“所以,当年的灾疫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为。而那萧王亲自率军两次,第一次为平西南王的谋反,而第二次治鼠疫却是身死异乡。”
“不错。”孤淮凛眸色紧了紧,“我本以为萧王乃柳桥明所杀,如今看来另有其人,萧王引来杀身之祸,或是发现了什么。”
霎时,柳依依心里泛起一丝凉意,她记得她从不同书籍上修复来的,孤老太史所撰写的关于西南王叛变谋反一事。
当时她便疑惑,为何一本册子上便可记载的事,老太史公要分开,甚至处处标明提及。
如此看来,莫非当真另有隐情?
“依依,欲杀王泰之人不是大理寺,或也不是萧策之意。”
孤淮凛将手指落到了一处被雨渍晕染开来的位置,“从大理寺带回的卷宗记载,近年来不断有官员中毒而死,而他们身上的唯一共同点便是……”
讲到此,男子眸色泛起了浓浓的冽色。
“是什么?”柳依依问。
“或多或少与庸巳州有着联系。”看见少女有些疑惑的眸光,孤淮凛继续道:“西南并非寻常之地,当年宫变之时,荣太妃,也便是当今陛下的母妃,带着年幼的圣上及一众皇嗣前往西南避险,直至多年后却死的死病得病,唯剩下圣上一人,之后被太后接回宫中继承大典。”
少女瞳孔紧缩,“所以,公子你是怀疑,这一切的背后和……”
剩下的,少女不敢妄自开口,她怯怯吞了口气,怀疑圣上可是杀头的大罪。
“父亲的死,还有在诏狱你的所遇,除了上头那位的首肯,而今我想不明白还会有谁有那般的本事。”
见少女呆愣愣的瞧着他,孤淮凛微微一笑,道:“当然,这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测罢了。”
“父亲的死,还有那掩藏的秘密,我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说话间,窗外霎时亮起的白光骇人视线,在这一瞬里,男子面上的阴翳和冰冷尽展不移。
凝着这般的他,柳依依应是明白男子为何会展现鲜有的挫败之色了。
父亲惨死,即使将最有可能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可却仍毫无线索,而唯一大胆的猜测,更是能震动整个大邺王朝。
倘若当真与上头那位有关,残害忠良,杀人灭口,孤家世代坚忠守义的还有何意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声响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