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子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正拿着芦荻在地上写字,听到这两个字,身体一下僵住了,良久,才慢慢回过头来。
那人转过身来的那一刻,看清他的样貌,九歌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留着花白胡须的人,真的是他的父亲。
南昭容也立马跑了过来,将蹲在地上的赵珩扶了起来。
“父亲。”九歌站在原地不敢动,短短几个月,父亲像老了十岁,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没有一块完整的好步,蓄起了胡须,面目也沧桑了,可想而知,这些天父亲遭了多大的罪。
“小九?”看着眼前的九歌,赵珩有些难以置信,又回过头,看着搀着自己的南昭容:“彰允?”
“是我们啊,师父。”见到了赵珩,南昭容也有些动容。
“父亲,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九歌走到赵珩面前,抱着他的胳膊,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
赵珩一手安慰地摸着九歌的头,一手拍着南昭容的小臂,感慨地说:“没想到,我们父女、师徒能这么快再相见。”说着,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
看到这样一副父女、师徒相认的场面,张栎不禁感叹世间万事的奇妙,南昭容和九歌深入虎穴救了他父亲,而他父亲资助的这个义舍又无意中为九歌的父亲提供了容身之地。难道这便是善有善报?他回去一定要将这一奇事告诉父亲。
“想必诸位久别重逢还有很多话要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家在闵县还有处宅子,就在不远处,不如去我家坐坐?”张栎走上前,提议道。
南昭容心里很感激,但想了一下又觉得无甚必要,便婉拒道:“多谢张公子的好意,不麻烦了,我们今日还要回澶州。”
“澶州?”赵珩听了有些惊讶,他师兄妹二人如今住在澶州吗?
南昭容耐心解释道:“我与九歌在澶州买了处宅子,正准备近日搬过去。”
近日?九歌听了也觉得有点突然,近日便要搬过去吗?说着,又想起那日南昭容确实说“最多几日”,师兄的动作是真的快。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南昭容悄悄在九歌耳边说,方才九歌的表情,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那正好,我也要回澶州。”说着,张栎转向九歌:“不如让令尊乘我的车?”
九歌一想,她和师兄都是骑马来的,父亲一起回澶州,确实不方便,便答应了张栎的提议:“如此,多谢了。”
南昭容和九歌骑着马走在前面,赵珩坐着张家的马车,张栎一路随行,直到把赵珩送到门口。
“张公子进去坐坐吧。”南昭容出言邀请。
张栎知他家人重逢,他这个外人在场,有诸多不便,便知趣地说:“今日还是算了,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南兄与九歌娘子乔迁之喜,我改日再登门拜贺。”
南昭容也不强留,再次谢过之后,便和九歌、师父一起进了宅子。
这处宅子离府衙不远,也不算近。门外临着一条河,平日里走动的人不多,倒是一处僻静的所在。
南昭容把赵珩带到自己的房间里,让他先好好休息。接着又出去准备炭火、衣物、热水,看着南昭容忙前忙后,赵珩很是感动。
九歌也没有在赵珩的房间里久坐,她迫切地想知道父亲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也知道父亲很乏、很累,急需休息。
九歌寻到后厨,发现南昭容在生火烧水,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怎么了。”南昭容一边往灶里塞着柴,一边轻声地和九歌搭着话。
“没什么,看到父亲,就感觉恍然如梦,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南昭容盯着灶里升腾而起的火焰,突然问道:“这个宅子喜欢吗?”
对于话题的转换,九歌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轻轻地点点头:“喜欢。”
“那我们明日就搬进来,我们三人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南昭容回过头,看着九歌被火焰熏得温热的脸。
“好。”
听到九歌的答复,南昭容觉得心里很满足。
木柴在灶中燃烧,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对她百依百顺,对父亲照顾的甚至比她这个女儿还周到。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初到乐安谷时,你们照顾我也是这样自然。”
“所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吗?”
“你觉得呢?”南昭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九歌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会。”
“你要看看你身上是否有利可图,如果没有,就是那人单纯想让你好罢了。”
有利可图?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图的利呢?
过了一会儿,南昭容嘱咐道:“一会儿师父睡下后,我回去跟王爷交代一下,你今晚就住在这儿,别回去了,不能让师父一个人在这里。”
“嗯。”九歌觉得南昭容近来变化很大,做事越来越周到了。
师兄今晚回去必然会跟王爷说要搬出来的事,他会不会觉得突然,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翌日一早,九歌就起床为赵珩准备了清粥小菜,赵珩双手握着那碗白粥,看着坐在对面的九歌,突然感慨万千。
他想他真的是老了。
待用完早饭,九歌便问起了赵珩这几个月的经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运气好,被冲下河之后,抓住了浮在河上的一块木板,后来被人所救。那几日雨下得太大,想差人先回来报个信,但村民都自顾不暇,所以就耽搁了,等我走回来,乐安谷也被冲了,兜兜转转,就到了闵县城南的义舍。”
赵珩虽然面色平静,短短几句话,讲得也简单,但是九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想必父亲话里避重就轻是有的,更何况,父亲后面的遭遇都是拜她所赐。
“父亲……”九歌想向赵珩说明乐安谷的情况,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嗯?”
“乐安谷……”
赵珩见九歌吞吞吐吐,便知肯定有什么事,让她难以开口。
九歌心一横,将事情的原原本本说与了赵珩。
赵珩听完之后,久久没有出声。
九歌不敢再开口。
可是良久之后,她并没有听到赵珩的责备。
“父亲,我……”
“你做的对。”赵珩突然说道,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儿,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女娃,竟有这样的魄力。”
“家没有了可以再建,可当时人命关天,我不会怪你。”
听到赵珩的话,九歌心里绷着的弦一下放松下来,乐安谷毁了便毁了,她本来没有多难受,可是昨日见到父亲,她突然满是愧疚,如果不是她当时的坚持,父亲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他们父女二人也不会分别这么久。
昨晚一夜,她都深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难过,自责,可现在听到父亲这么说,她终于可以放下。
赵珩又问道她师兄妹二人的遭遇,九歌从重明堤相遇开始,一件一件细细地讲来,可是赵珩听完之后,却并没有特别开心,反而是双眉皱在了一起。
九歌注意到了父亲面色的变化,却不敢吱声,她从小敬父亲,却也怕父亲。
“你知道咱们家曾是当地的望族?”
“知道。”
“你知道十年前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与那个晋王走在一起,为什么要去做那个什么文书?”
第20章
九歌被赵珩一连串的话问懵了,她对今日的情形,毫无准备。
“彰允做这些也就罢了,你又跟着瞎掺合什么?”
“我没有瞎掺合,我在做正事。”九歌不服气地说道。
“晋王与你说的那些官都不一样……”
“他才做了几天晋王,你才认识他几天!”说到此,赵珩真的有点生气,九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心,对陌生人竟然如此轻信。
“你知不知道,我离开开封这十年,开封换了多少个皇帝,四个!今日九五之尊明日尚且会沦为阶下囚,他一个王爷又算什么!你跟着他,是等着送死吗?”
本来九歌想,父亲若是知道她近日所为,即使不出言夸她,也会调侃一句她多年多学终于有了用处,可她万万没想到,赵珩不仅没有兴趣听她那些“丰功伟绩”,反而发这么大的火。
她心里的火一下被拱了上来:“我只知道,我跟着他,多年所学不会埋没,他不会像世人那样,因我是女子就将我拒之门外。”
赵珩有些痛心,他与九歌几个月没见,她这又是生出了什么想法。
“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知不知道走上这条路,你面临的是什么!”
“难道父亲一朝被蛇咬,我也要跟着怕草绳吗?”
话说出口,九歌自己也震惊了,这是父亲的禁忌,他从来不愿在人前多提,可如今,她却当着父亲的面揭了他的伤疤。
“你……”听到九歌的话,赵珩气血上涌,差点拿起桌上的茶碗就要砸过去。
九歌自知说错了话,十分懊悔,可眼前的情形,她根本不敢再跟父亲说什么,慌乱之下,猛地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谁知一开门,却迎面撞上了柴桑,旁边还有南昭容,她来不及想柴桑这个时间过来做什么,只是不管不顾地朝前跑。
柴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南昭容,就追了出去。
九歌跑的并不快,甚至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
柴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任她绕着河边走到街的尽头。
九歌知道后面跟着人,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可她不敢回头,只能不停地朝前走,直到前方没了路。
“没路了。”
听到柴桑的声音,九歌才缓缓转过身来,不知道她与父亲的对话,柴桑听到了多少,这样私密的事被柴桑听到,她觉得很难为情,尤其是话中还提到了他。
冬天河水浅,九歌便在河边坐了下来,脚就那样垂着,离河面也还有一尺远。
柴桑也坐了下来,他听南昭容说九歌的父亲找到了,便想着来拜访,一是为乐安谷,二是为南昭容和九歌如今都在澶州府做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可是没想到,恰巧就撞见了他父女二人起了争执。
“其实你父亲说的对。”柴桑看着河面,天气还是不够冷,河面还没结冰。
“我时常也觉得自己,会不会有今日没明日。”
听到柴桑这样说,九歌心里很难受。
“所以你父亲说的对,你们跟着我,可能会有很多波折。”柴桑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九歌沉默了片刻,才看着身侧的柴桑说:“所以你也在劝我离开吗?”
“当初把我留下的是你,说着千里马与伯乐,如今因为我父亲的几句话,就丧气了吗?就心灰意冷了吗?”
“我没有。”柴桑一下变得很慌张,赶忙辩解道:“我当然不想你离开。”
“你父亲说的对,你说的也对,他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想你平平安安,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待在谁的身后,去图一时安稳。”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九歌自己都没有注意,从方才开始,她对柴桑,一直以你相称。
“我无法替你选择,你若跟着我,我一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王爷又在轻易许诺了。”九歌苦笑道。
“轻诺必寡信”五个大字,就这样又挂在了柴桑的面前。
“怎么办?”九歌自言自语道。
“我为什么总是用言语伤人,你说我怎么办?”
“我明明知道父亲最不愿别人提及他的往事,我还是提了,还说的那样过分,你说我怎么办?”
“还有你,我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你会难过,我还是说了,你说我怎么办?”
九歌情绪渐渐有些崩溃,她说的话,好像总会伤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心底真的希望他们好。
柴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他知道她很无助,却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她,她还是太年轻了。
可没有人能怪她的年轻,因为她的勇敢,她的率真,她所有身上那些令人侧目的品质,都与年轻有关。
待九歌平静之后,柴桑陪她一同回了家。
宅子的大门没有关,仿佛特意为谁留着,进到院子里,赵珩的房门紧闭着,南昭容听到动静,把柴桑二人迎到了正堂。
一进正堂,看到自己带来的礼物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柴桑下意识觉得不太对。
坐下之后,奉了茶,南昭容便开口道:“王爷今日特意来探望家师,却……,实在是抱歉。”此时的南昭容倒很有长兄风范。
九歌这才觉得难为情,她明明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很多次,要和柴桑保持距离,却又一次在他面前丢人,出糗。
“无事。”柴桑笑着说:“想必先生今日也无心见我,我改日再来便是。”
知道柴桑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南昭容听完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王爷……”南昭容心一横,直接说道:“我师父,不愿见您。”
话一出口,九歌立马回过神来,柴桑却愣了一下,他与赵珩之前从未见过,更是毫无交集,为何就,不愿见他?
“师兄?”九歌小声叫道,对她来说,父亲不愿意见柴桑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师兄说的话是否过于直接。
对于九歌的制止,南昭容并没有理会,而是坦然说道:“我师父自十年前归隐以来,便发誓不再见官场中人,更遑论王爷这样的勋贵,方才师父见我手中提着礼物,问过之后知道是王爷,便命我请王爷把东西带回去。尽管我多方劝说,师父仍不肯改口,实在抱歉。”
其实方才听赵珩与九歌争吵,柴桑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这些年,朝纲混乱,官员之间彼此倾轧,确实寒了一些人的心,比如赵珩,比如慕容柏舟的父亲慕容诀。
可慕容诀虽然拒绝了他的邀请,但毕竟见了他,赵珩却是一听他的名号,连见都不想见,可见当年之事,确实如凛冬朔风,寒入骨髓。
事已至此,柴桑也不好强人所难,又坐了片刻,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九歌跟在身后,将柴桑送了出去,走到门口,两人都停了下来。
后面没有脚步声,她知道南昭容没有跟出来。
“今日之事,实在抱歉。”无论是自己的失态,还是父亲对柴桑的拒绝,她都心怀歉意。
“没事。”柴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中途却犹豫了,伸出的右手又缩回来,假装与左手握在一起。
“这里……可还住得惯?”其实他今日来,本就不全是为了赵珩。
这话像一句关切,又像一句寒暄,九歌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