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女子,柴桑心里很矛盾,遇到九歌之前,在女子面前,他一向不善言辞,除了不自在,更多的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不容易遇到九歌,不再愁说什么,天南地北,经史子集,他说的她都能接得上,但当下,很多话,他又不能说。就像眼前,她搬离王府,他有很多话想嘱咐,此前几个月,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对她的习惯,她的惧怕,几乎了如指掌,可他能说什么呢?一个有妇之夫能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什么。
见柴桑就这样站着,不走,也不说话,九歌在心底叹了口气,最终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家,关上了门。
对柴桑,她曾经有过憧憬,可渐渐、渐渐失望。
她无数次沉溺在他的眼眸里,那些时刻,她甚至想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她相信他对她也有真心,在等他回来过冬至的那些天,她对他的憧憬到达顶峰。
可在开封,面对郭玮突然的指婚,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一句辩白,没有一声拒绝,这足以说明问题。她不是他的必选项,他不是非她不可,她的憧憬,毫无意义。
九歌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些事再想下去,于她毫无用处,眼前最重要的,是父亲的态度。父亲见不见柴桑,那是父亲自己的事,她不想插手,但父亲肯不肯让她留在澶州,留在柴桑身边做事,却是事关她自己。
对她来说,既然出了乐安谷,迈出了这一步,她就不想退缩,也不想回去。
柴桑心里自嘲,自己果真脾气好,这样被人关在门外,居然一点不生气。听着脚步声,他知道九歌关了门后,并没有走开,就像在乐安谷上那天,她总是做出一副绝情的姿态,也只是姿态。
第21章
好好照顾自己,柴桑对着门,在心底说。
回到王府,柴桑便把今日之事与王朴说了,当然,只有赵珩拒绝见他的那部分。
赵珩?听到这个名字,王朴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十年了,他没想到还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如果是赵珩,王爷大可不必费心了。”王朴叹了口气,这个名字,当年引得多少学子顶礼膜拜。
“这是为何?”柴桑有些疑惑,难道璞之兄与他旧时相识?
“十年前,赵珩这个名字无人不知,他的文章,一扫旧时萎靡颓丧,豪气干云,有汉唐之风,在官场上,更是不畏权贵、仗义执言,是多少士子的榜样。但当时世道,前朝容不下他,一时间诽谤、排挤,编织些莫须有的罪名,逼得他低头。”
“他一气之下,上书辞官,愤然离朝,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以家族相胁迫。发妻和家族中人都出来阻拦,他不管不顾,抛下发妻和家族,带着幼女出京,自此不知所踪。十年了,他未曾踏足开封一步,无论是发妻亡故,还是赵氏一族被迫迁离开封。这样的人,金石难撼。”
王朴感叹道。当年他刚及冠不久,听闻这样的事,实在心中惊骇。
“竟是这样。”柴桑自言自语,怪不得他不愿见他,对九歌的事更是态度强硬。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闻他的踪迹,更没想到他居然是九歌的父亲。”这样一来,九歌身上展现出来的才学和见识,似乎顺理成章,果然虎父无犬子。
“如果王爷能得他相助,怕是天下士子都会纷至沓来。”王朴有些激动。
柴桑有些犯难,诸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从王朴所说和他自己所见来看,赵珩说不会见他,十有八九是不会松口,若是强人所难,只怕更惹人反感。
柴桑一向惜才,此时不说话,王朴知道他在愁什么,便出主意道:“此事成不成,关键还在九歌……”说到这里,王朴停住了。
一听九歌的名字,柴桑猛地抬起头。
“若是赵珩与王爷成了亲眷……”
“不可!”柴桑立马听出了王朴的意思,斩钉截铁地说。
为一己之私利用旁人,这样卑劣的手段,只会为人所不齿。
听到柴桑断然拒绝,王朴瞬间放下心来,若是柴桑方才听他说完,哪怕有一丝的犹疑,他都会重新考虑,这晋王府他究竟还能不能待。
柴桑渐渐也觉察出来,这是王朴的试探,因为这样的话,他平时根本不会说。
对于这样的试探,他并不觉得气恼,他如今身份地位与旧时天差地别,这是王朴对他的提醒。
“还请璞之兄提点。”柴桑起身,朝王朴躬身一拜。
“尽人事,听天命。臣还是那句,王爷在澶州所作所为,皇上看得见,世人看得见,赵珩,也会看见。”
九歌还在纠结如何与父亲缓和关系,如何周旋让父亲不再反对自己的事,这厢赵珩却病了。
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九歌一下慌了手脚,坐在赵珩床前,心神不宁,又惊又惧,还好有南昭容忙里忙外,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还抽空去柴桑那边告了假,师兄妹二人门也不出了,只一心惦念赵珩的病情。
柴桑放心不下,请了澶州城里的名医来看,又送了很多补品,九歌他们也不是迂腐的人,虽说赵珩不喜与官家人多往来,但眼下人命关天,便遵着医嘱,捡着能用的尽数用在赵珩身上,师兄妹二人轮着守了三四天,病情才有所缓解。
照着大夫的说法,赵珩这是染了风寒,引起的发热,加之身体亏损严重,这才一病不起。身体亏损严重……九歌和南昭容对此不甚理解,赵珩此前一直身强体健,就算这几个月在外流离,依着他所说,也不至于身体亏损严重,除非,赵珩撒了谎。
所以他可能并没有遇到那么多所谓的善人,也并没有他所讲的那些运气,他能在洪水中活下来,能一步一步回到闵县,不知耗费了多少力气……
而她作为女儿,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丁点也不曾多想,甚至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就为了自己所谓的前程与他大吵大闹,甚至摔门而去。
真是糟糕透了。
九歌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病来如山倒”,这是她此前绝对没有想过的。父亲失踪的那些天,她并没有很害怕,那时她对于失,还没有什么概念。
但是这几天,亲眼看着父亲徘徊在危险中,她突然害怕了。回想过去的十几年,她对母亲印象不深,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偏僻的、幽静的乐安谷,是父亲与她相依为命,陪伴她日日夜夜……从接受父亲失踪的现实到见到父亲的狂喜,她体会了什么是失而复得,可这几天,她一直沉浸在得而复失的恐惧中。
什么柴桑,什么澶州,平日里最关心的、最忧心的事,此时已通通不重要了,她只想父亲好起来。
南昭容对九歌的状况隐隐有些担忧,他几次出言相劝,劝她多休息,保重自己,但也明白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她太倔了,从小到大,除非自己想通,否则别人说什么都白搭,就是因为这样,才容易钻牛角尖。
赵珩病了多少日,九歌就在屋里守了多少日,从乐安谷到澶州,她没什么朋友,幸好还有林沐时常过来。
一来二去的,林沐俨然成了赵家的常客,有时来了,赵珩还睡着,林沐便拉着九歌到院子里坐坐,有时赵珩醒着,林沐便待在屋里与他父女二人说说笑笑,日子一久,连躺在病床上的赵珩,都渐渐对林沐熟悉起来。
赵珩知道林沐是柴桑的义弟,也知道他虽然在柴桑手下办事,却并无一官半职,更是因为林沐从来不谈政事,所以只当他是世交的子侄,并不排斥。
平日里交谈下来,见林沐率真洒脱,甚至还有几分欣赏,呼他为“小友”,惹得林沐私下一见九歌,就喊她“侄女”。
赵珩生病期间,柴桑的心意到了,人却始终没有登门,林沐往赵府跑得勤,多少也有他的授意,听到林沐带回来的消息,赵珩一天好似一天,他心里也渐渐安心。只是他手头还有另一件事,叫人放心不下。
郭玮也病了,再加上临近年关,他想回开封看看,但是进京的请旨多次被驳回。郭玮给他的私人信件里,也语焉不详,多是些客套之语,全然没有之前父子的亲近。
再加上此前三九天也要送玉娘来澶州,仿佛桩桩件件都印证了王朴之前的论断,有人不想让他回开封。
而照当前朝中的形势来看,这个人,很有可能是王鹤。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名中一“鹤”字,是“鹤立鸡群”的“鹤”,可不是“闲云野鹤”的“鹤”。
此人倒是有几分才学,打起仗来也颇有谋略,在军中时,郭玮尚且还能压制住他。可自郭玮即位,他自视有从龙之功,又手握兵权,谁都不放在眼里,在朝中大有一手遮天之势。
说白了,他担心义父的处境。
可王朴告诉他,不必庸人自扰,有时间,不如去王妃处多走动走动。
他与玉娘成亲月余,彼此恪守礼道,相敬如宾。玉娘是个贤德的女子,待人接物挑不出一点错处,可义父所讲的,在乱军面前面不改色,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影子。
“在做什么?”如果不是柴桑出声,玉娘根本没有注意到柴桑正站在她的身后。
把手中的绣品放到一边,玉娘起身,沏了一杯茶,递到了柴桑手中。
“大冬天的怎么绣起了柳叶?”这柳叶看着还没什么生气。
玉娘笑了笑:“闲暇无事,瞎做着玩,想到什么便绣什么。”
柴桑不再多说什么,干坐着,只是喝茶。
“对了。”过了不久时,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了内室,待出来时,手中拿了一件深色的衣服。
“天气寒冷,王爷时常外出,想起我从开封带过来一些布料,就给王爷做了这件大氅,王爷且试试,可还暖和?”
玉娘把衣服展开,柴桑顺势站了起来,任由玉娘从身后把衣服搭在他肩上,又走到他身前,为他系上衣带。玉娘靠近他时,手腕处有一股馨香,他对花草向来陌生的紧,也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味,只觉得过于甜了些。
“暖和,正合适。”他在着装上素来不在意,在外奔走从来只图轻便,并没有披大氅的习惯,今日一试,竟然如此暖和。
“既暖和,王爷可要时常用着,年轻时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像我爹爹一样,老来落下一身病。”
“褚将军南征北战,受苦了。”柴桑接着玉娘的话说道。
听玉娘提起父亲,他不由得也想起义父,义父的年岁比褚将军还要大些,前些日子开封传来消息,说他身体抱恙,想必也有日积月累的伤病,只是此前义父从不挂在嘴边罢了。
“听说父皇近日身上也不大爽利。”
柴桑解着衣带,这大氅着实太厚了,他就在屋里穿了这么一小会儿,便隐隐闷出了汗。
听到玉娘的话,柴桑有些吃惊,脱口而出:“你如何得知?”
第22章
面对柴桑吃惊的语气,玉娘倒是不大在意,坐下来缓缓说道:“父亲来信中有提到,说父皇身子不舒服,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
“褚将军还说了什么?”听着柴桑一口一个褚将军,玉娘心中还是有些介意的,只是依她的脾性,断不会随便发作。
“眼见就要腊月下了,父亲问我们是否要回开封过年。”玉娘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柴桑,观察着柴桑的反应。她当然是想回开封的,她做梦都想,当初来澶州时,她心里就不大情愿,只是出嫁从夫,再加上皇上那边的催促,她不得不来。
柴桑并没有立即回答,褚良辰信中的话,可能只是单纯想念女儿才有此一问,但是他毕竟身在开封,对于开封的情形,不会全然不知,那么……
“王爷?”见柴桑有些出神,玉娘出言提醒道。
柴桑略微尴尬的笑了笑,后又说道:“我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忙,这个年怕是要在澶州过了。”他上疏被驳回的事,没有必要让玉娘知道。
听完柴桑的话,玉娘眼神中难掩失落,柴桑心里明白,玉娘始终不会跟他一样,把澶州当成真正的家。
“你若是想回,改日我派林沐送你回去。”
这话正遂了玉娘心意,她心里高兴极了,可面上还得做做样子,便说道:“全听王爷安排。”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两日你收拾下行装,齐整了便让林沐护送你回去。”他不能回开封,玉娘总可以,王鹤再嚣张,总不能不卖褚良辰的面子。
又坐了一会儿,柴桑便托言有事,起身离开了。
柴桑走后好一会儿功夫,玉娘才看见地上有一个青绿色的香囊,今日屋里并没有其他人进出,想是柴桑方才试衣服时落下的。玉娘躬身将香囊捡了起来,说也奇怪,那里面不知装了何物,轻巧得很。
玉娘正看着香囊好奇,便见柴桑火急火燎地进来,目光一下驻足在玉娘的手上。
玉娘看了看柴桑,又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半问半解释:“这香囊我刚从地上捡起来,敢问是王爷的吗?”
柴桑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是。”说着,便朝玉娘走了过来。
待柴桑走到近前,玉娘赶紧把香囊递给柴桑,柴桑一把接过去,系在了腰间,看起来宝贝得紧。
“这香囊太轻了,王爷还是往里面装个有分量的东西,压着点,不然丢了也难觉察。”玉娘好言提醒道,看柴桑如此在意,这香囊怕是对他极为重要。
柴桑应了一声,道了谢,便出去了。心里一直回想着玉娘所说的“有分量的东西”,什么东西有分量又不至于太重呢?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从他接过那个香囊挂在腰间起,他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它。
三日后,玉娘果然在林沐的护送下踏上了回开封的路程。柴桑虽然人回不去,礼节不可废,眼下澶州虽然过得紧巴巴,但他还是尽心尽力为玉娘那边的亲眷备下了礼物。
随行的,还有一封柴桑的亲笔信,出发前他特意嘱咐玉娘,一定要亲手交到褚将军手里。
玉娘一进开封,便回了褚府。今日正是小年,林沐一早就盘算着,小年夜里在路上奔波不好,便决定在晋王府住上一夜再走。又挂念多日未见的慕容柏舟,于是早早便到李彦明处替他告了假。
慕容柏舟走到军营门口,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林沐,真是又惊又喜。
“怎么是你!”方才上头说有朋友找他,他还一脸诧异,他来了开封几个月,每日都在军营里,哪有什么朋友,没想到来者居然是林沐。
林沐大跨步迎了上去,对着慕容柏舟又是拍肩又是捶胸,心中暗想,军营中果然锻炼人,没想到才一两个月没见,这家伙壮了这么多。
“待的还习惯吗?”
“还行,大家好吗?”月余未见,虽不时有书信往来,但他着实想念澶州。
“都好都好。”林沐说着搂上慕容柏舟的肩:“我已替你告了假,你我今日好好聚一聚。”
“好!”慕容柏舟爽快应下,虽说二人相识时间也不长,但毕竟年龄相仿,又加上多日未见,竟有他乡逢故知之感,不由得又亲近了几分。
柏舟对开封并不熟悉,但林沐就不一样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此前在开封时就喜欢四处乱逛,虽然柴桑一惯生活节俭,连带他也很少出入那些高楼酒肆,但各家的名号他还是能叫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