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祝你了身脱命、得偿所愿……无病无灾。”
“谢过王爷。”说完,九歌自己起了身。
“令尊身体怎样了。”
“劳王爷挂念,比先前大好了。”
“那就好……”柴桑自言自语念叨着。
“如果有什么需要,跟我说。”说罢柴桑顿了一下:“或者……跟林沐说也可以。”
“王爷费心了。”九歌声色如常地谢过。
两个人客客气气,像极了上司和下属。
“我回去了。”自走到柴桑面前,九歌就没有抬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
“嗯。”柴桑低头看着她,然而只能看到她眉眼低垂。
得了柴桑的首肯,九歌转身便离开了,没有丝毫留念。柴桑只能肆无忌惮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不料九歌走到家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却看见柴桑还站在那里,只是远远地,五官已有些模糊。
她就这样看着他,脑海里自动描摹着他的模样,她知道他也在远远地看着,她的直觉一向灵敏。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许是昨夜行酒令,诗句说得多了,此刻她心头突然涌上这两句。
谁知大年初一一过,初二早上九歌叫赵珩起来洗漱吃饭时,怎么敲门、怎么叫喊都无人应答。南昭容听到声音赶紧跑了过来,二人合力撞开了门,只见赵珩好端端地在床上躺着,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体却凉飕飕的,叫了几声,人也迷迷糊糊,南昭容心中暗叫不好。
“你守着,我去找大夫。”他嘱咐了九歌一句,就立马跑了出去。
赵珩的病瞧着比年前还要凶险,南昭容一路小跑,最近的两家医馆都关着门,上次请的李大夫也不在家,他在外都快把门砸烂了,还是没人开门。最后是邻居听见声响,出来告诉他李大夫回乡下过年了,两口子都不在家。
没办法,南昭容只得跑到柴桑门上,求问上次柴桑请的冯大夫,柴桑正在用早饭,听了赵珩病情加重,立马放下碗筷,和南昭容出了门,林沐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冯大夫家与王府隔了三条街,几人骑着马,到了冯大夫家中,来不及细说,将人扶上马背、拿上药箱就往回赶。
进了门就看见九歌守着床边,脸上挂着泪,见大夫来了,不敢耽搁,赶紧起来退让在一边。只是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跪坐在床边大半个时辰,一下起得急了,险些摔倒,柴桑眼疾手快,两步上前将人扶住。
“大夫,有劳了。”南昭容还算稳得住,九歌就不行了,虽说她在外遇事多有自己的主见,但一碰上赵珩的事就慌了神,上次是,这次也是。在失而复得的父亲面前,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是柴桑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因赵珩前前后后病了也有一个月,汤药不断,所以他前脚进去,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药味。
柴桑看着床上躺着的赵珩,被子裹得严实,他站在九歌的后面,只能越过九歌的头顶看到赵珩的脸。他没有见过赵珩,今日是第一次。
不知他平日如何,可他现下躺在那里,脸上泛着青,印堂、鼻尖、两颧发黑……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九歌,这可不太好。
其实冯大夫进来一看见赵珩,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只是医者仁心,这仁,不止是对病人,也是对病人的家眷。所以他还是号了脉,又撑开赵珩的眼皮看了看,问了几句昨日的情况,最后收拾了药箱,对着南昭容说:“你跟我来。”
见冯大夫没开药方,直接出了门,九歌心里一下就慌了:“大夫,你还没开药方……”说着就要追上去。
柴桑一把拉住了她:“彰允在外面,没事的。”
“我得让大夫开了药方,我得去抓药。”九歌用力挣脱出来,柴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
九歌一出门,就看见冯大夫站在门口,和南昭容说着什么。
“大夫,你还没开药方呢?”九歌抓住冯大夫的衣袖,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
冯大夫叹了一口气,也不急于挣开,只是拍了拍九歌的小臂。
九歌又转过去抱着南昭容得胳膊,哀求道:“师兄,师兄……”
冯大夫见状,行了一礼,就往外走。
九歌急了,两只手狠狠地抓着南昭容的胳膊:“师兄,你别让大夫走,你让大夫开药方,我去抓药。”说着,眼泪胡乱地流下来。话中也带着哭腔。
南昭容看着九歌,眼里满是心疼,可是事已至此,他再说什么都已无用。
“师妹,师父他……”
“父亲好得很。”九歌打断了南昭容的话,倔强地说,却不觉自己眼泪流得越来越厉害。
南昭容一脸疼惜地看着九歌,用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师妹,我们去看看师父。”
九歌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脸认真地对着南昭容说:“师兄,父亲今日还没喝药,我去给他煎药。”说完,放开了南昭容,跑进了后厨。
南昭容根本来不及拦住她。
柴桑拍了拍南昭容的肩:“你先进去,我看着她,有什么情况,及时叫我。”
九歌进了后厨,先是倒掉昨日的药渣,然后清洗了药壶,拿出一副药,悉数倒了进去,加水没过药。这一个月间,她对这套流程已经驾轻就熟。可她准备好一切,蹲在炉子旁,拿着火石,怎么击打都生不着火。
柴桑在旁边看着,没有说一句话,默默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火石,帮她生着火,把药壶架在炉子上。
柴桑拿过旁边的小木凳,扶九歌坐在炉子旁,自己也拿了一个,坐在九歌旁边。
他听见九歌在一旁,先是小声地啜泣,然后越哭越厉害,最后脑袋埋在膝头,失声痛哭。
他实在不会劝慰人,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九歌的后背。
他想起前几个月,九歌的父亲下落不明,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给他引路,跟他下山,着手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事物,独自面对、消化生活中的种种意外,该有多难。
药壶中的水已经滚起来了,为防溢出来,他轻轻将壶盖挪开些,却忘了垫上块布,食指冷不丁的被烫了一个泡。方才,他又在动无用的恻隐之心了。
药煎好了,柴桑把药倒出来,九歌刚要伸手去端,柴桑手快,立马端起来走在前面:“我给你送过去。”
到床边,柴桑才把药递给九歌,药碗下面还垫了块帕子。
九歌接过药碗,坐在床边,像平常一样舀起半勺药,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赵珩嘴边。只是赵珩现在整个人处于无意识的状态,根本没有张口。
“父亲,你张嘴啊。”九歌快要哭出声来,拿着药勺的手开始颤抖,勺子里的药滴在了赵珩的脖子上。
南昭容赶紧拿帕子把洒落在赵珩脖子上的汤药擦干净,然后把帕子放在一边,一手接过九歌手里的勺子,一手拿过药碗,放在了一边的矮几上。
“师妹,师父现在是喝不进去药的,我们坐在这里,陪陪他。”
九歌没有作声,也没有反抗,任由南昭容拿过自己手中的药碗。她盯着躺在床上的赵珩,他一动不动,方才她喂药时,感知到他的呼吸,是那样微弱。
她觉得胸腔像被巨石震碎了一样,她自命不凡,做事劳心劳力,想要凭自己的努力在世间立足,她从小小的乐安谷走出来,得到柴桑的垂青,成为了少有的女文书,她还要随柴桑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可是现在,她无能为力。她的父亲就这样躺着,等待命运最后的宣判,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有些怕,父亲失踪时,她还能有盼头,父亲若是在她面前撒手,她再无指望。
柴桑悄悄退后,嘱咐林沐回府把吴叔和方婶儿叫来。
约莫到了午时末,赵珩竟醒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九歌和南昭容都围在床边。
“父亲!”
“师父!”
九歌和南昭容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柴桑和林沐闻声,也赶紧起身。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赵珩对着九歌和南昭容说,并未看到后面的柴桑和林沐。
“我饿了,可有什么吃食?”赵珩挣扎着就要起来。
“有,有……”九歌一边说着,一边将赵珩按住,帮他掖好被角:“父亲躺着别动,我去拿吃食。”
九歌飞快地跑了出去,却在后厨撞上了吴叔和方婶儿。
九歌一走开,赵珩偏过头,看见屋子里好像还有两个人影。
“这是谁?”赵珩问床前的南昭容。
“是林沐,还有……”南昭容突然有些紧张,他严密注视着赵珩的脸色,试探性地说道:“还有……晋王。”
第25章
赵珩听到“晋王”二字,却没有南昭容预想中的反应,只是嘴里嘟囔着“林沐、晋王……”。
“屋子里没点灯吗?怎么这么暗?”暗到他都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
南昭容转过头看着柴桑,柴桑立即对他摇摇头,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床前:“是晚辈离得远。”
“你是晋王?”赵珩看着眼前有些恍惚的身影问道。
“是,晚辈柴桑,见过夫子。”
赵珩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南昭容以为赵珩又昏过去了,轻轻晃着赵珩的胳膊,小声叫着:“师父……师父……”。
“别吵,我歇一歇。”赵珩依旧闭着眼睛。
南昭容望着柴桑,有些歉意,有些尴尬。
柴桑倒是不放在心上,赵珩不愿见官场之人,不是针对他,他心里清楚。于是转过身,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一会儿,九歌端着一碗白粥进来了。南昭容轻轻叫醒赵珩:“师父,粥来了。”
赵珩睁开了眼,示意南昭容将自己扶坐起来。
昨晚荤的素的、凉的热的,吃了那许多,现下喝完白粥,正爽口。九歌一勺一勺地喂着,只是脸上瞧着不像方才赵珩刚醒时那么开心。
喝完了粥,南昭容要扶赵珩躺下,赵珩摆摆手,对着几人说:“小九和林沐小友先出去,我有话与他二人说。”
南昭容和柴桑四目相对,九歌和林沐也很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出去,关好了门。
“除夕夜的酒,在哪家买的?”
柴桑虽然不知道,赵珩把自己留下来要说什么,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开口就问那日的酒。
南昭容一听,反而放下心来。
“并非在谁家买的,乃是晚辈自己酿的。”
“桂花酒?”
“是,澶州的桂花。”
“有茶味。”这回不是问句,是肯定。
“是。”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但茶香清冽,和桂花的香味只相宜,不相冲。
“巧思。”
赵珩这句,柴桑倒是听不明白是夸还是贬了。
沉默了一会儿,赵珩又接着说:“我有一事放不下。”柴桑和南昭容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
“小九,她性子刚烈,随我,不会迂回,要吃苦头。”说着,赵珩看向柴桑:“看在她一心追随你的份上,担待些。”
“她很好。”
听了柴桑的话,赵珩摇摇头:“不要说这些。她孤身一人,对你没有威胁,容不下她时,多想想她的好。”
“是。”柴桑没有多说,想必他与九歌的纠葛,赵珩并不知情。
“彰允。”赵珩又转向南昭容。
“你是我心中的女婿人选……”赵珩的话一出口,柴桑有些意外,南昭容却很冷静,看来早就知情。
“只是这么多年了,你们兄是兄,妹是妹,我也就不乱点鸳鸯谱了。给小九找个好人家,不必大富大贵,但要能豁出命护她。”
“今日之后,小九便没有父,只有你一个兄长了。”赵珩抓着南昭容的手,想用力握住,却使不上劲。
“师父知道我一向说话算数,我一定做到。”南昭容眼睛泛红,师徒七年,如父如子,赵珩从不亏待于他。
“嗯。”赵珩点点头。
“在这世道上行走,你当心些。”赵珩看着南昭容又叮嘱道,他想再看看这个徒弟,可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不敢声张。
“是。”南昭容握紧了赵珩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当心”二字,是赵珩一生的教训。
赵珩又闭上了眼,南昭容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累了,但这个时刻,他还是问道:“要和师妹说话吗?”
“不了。”赵珩没有睁眼,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有精神,他已经看不见了,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说清。
虽然意识还清楚,他有好多话想和小九说,想鼓励她,想祝福她,但他怕她看见他这个样子,会难过,会害怕,她从小最坚强,也最脆弱。
南昭容慢慢扶着赵珩躺下,然后坐在了一边。赵珩渐渐支撑不住了,南昭容探到他的呼吸渐渐绵长,而后渐渐微弱,才把九歌叫了进来。
九歌不知道父亲把他二人留下谈了什么,此刻她也不关心这些。她坐在赵珩的床边,期待赵珩能再醒过来,但,终究是奢望。
赵珩没有再醒过来,他的辉煌而又苦难的一生,结束在澶州,正月初三的丑时。
九歌趴在床边,抱着赵珩的胳膊,抓着他的手,恸哭,哭声里,是恐惧,是空落,从此,她失恃、失怙,从此她,无牵挂、无来处。
立了春,阳光开始有了些温度,只是早晚间,还是冷。
赵珩去世之后,九歌消沉过几日,没什么食欲,每餐只吃一点点,整个人恹恹的,不怎么说话,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南昭容看在眼里,却不知怎么规劝,想着凡事都有个过程,过几日缓一缓,渐渐就好了。没料到九歌一下病倒在床上。
许是之前照顾赵珩过于劳累,又加上内心哀恸,几件事积攒着,人一下扛不住了。家里没有女眷,南昭容这才感觉到不便,央着方婶儿来了几次,可毕竟方婶儿还要顾着王府,后来也就不好张口了。
柴桑来了一次,九歌喝了药正睡着,他在房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没说一句话,就只是在一旁坐着。
后来方婶儿带来了自己的女儿,小女孩跟郑羽差不多大,方婶儿就这一个女儿,之前待在家,帮着收拾收拾家里、做做饭,从没伺候过人,舍不得。
这次也是看九歌这边实在没有人,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到哪找靠谱的女孩儿,这才送了过来,就当作个伴。当然,有情分在,也看柴桑的面子。
九歌这病也算不上凶险,就是发烧反反复复,成日里迷迷糊糊,睡的时候多。这么七八天,才算是见好。
她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有个小女孩儿在她床边坐着,仔细一看,脸生的紧。
“你……”九歌刚想问是谁,一张嘴,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发不出声来。
“姐姐你醒啦!”几乎同时,小女孩儿见她睁开眼睛,兴奋地叫起来。
“我……”九歌又试了一下,还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