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与姑母虽然恩爱,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始终是聚少离多,义父常年孤身在外。后来前朝事成,义父在开封终于有了居所,能够回家吃口热乎饭,然而好景不长,刘昂容他不下,屠戮满门。
后来,即使义父如愿血恨,即皇帝位,深宫之中,高位之上,他也是一个人直面风雨。他这一生,有过父母,有过荣耀,也有过妻子和儿女,可最后,依旧是孑然一身。
按照郭玮遗言,纸衣瓦棺,不树不封,金银美器,一概不用,棺木入土,随即除服,民生已是艰难,他不愿再多费民力,但他临终之际,死死抓着柴桑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将自己与先皇后合葬,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他挂念的,只有姑母。
第29章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柴桑经历了从郭府义子到晋王,再到皇帝的转变,这是这个十几岁就在外贩茶的少年没有想到的际遇。
在郭玮灵前扶柩即位,册立玉娘为皇后,先前义父的张妃为太妃,料理了义父的身后事。忙完这一切,在正月开封无月的夜里,柴桑一个人静静坐在大殿的台阶之上,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像义父一样,走在孤独的路上。
他成了名义上最尊贵的人,可放眼望去,偌大的一个皇宫,都是陌生的面孔。环顾四周,群狼环伺,以本朝当下的国力,实在令人难以安寝。
前路漫漫,回顾身后,随行者寥寥无几。闭上眼睛,脑海里是离开澶州时父老的不舍相送,是他十几年来的一路所见,是难以计数的颠沛流离、哀鸿遍野。
在一步一步走上皇位的路上,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若能登临高位,一定要改变这个世道,可这一日终于到来,他首先感到的,是重如千斤。
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个体,他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每一句话,每一种情绪,都关乎别人的命运,甚至操控别人的生死。
这种对他来说,空前的、巨大的权力,让他有些害怕,他成为了一个权衡者、裁决者。可正是有了这种权力,他才能有能力改天换地。
义父在位两年多,很多事情都在渐渐走向正轨,但当前的情况还是太糟了,从朝堂到民间,混乱、萎靡,充斥着颓丧和失望,几十年了,人人都希望世道能变好,可世道还是一天天更糟,人人都不相信世道能变好。
他从官想到民,从吏治想到战争,从开封想到天下……需要去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心里明白,今晚想再多、再宏大、再浩瀚,明日一睁眼,还是得一件一件来。
他叹了一口气,或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去找了九歌。
见到柴桑,九歌有些意外,可实际上,她等了他很久。
“王爷。”九歌习惯性的,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柴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又改口道:“皇上。”
回开封后没几天,柴桑就搬到了宫中,之后经历的一系列事,他置身其中,根本抽不出身来,算来,二人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他也是问了林沐,才知道九歌和南昭容搬到了这里。
“随遇而安,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
九歌为柴桑奉上了茶,柴桑一品,茶叶是极为普通的,但是却意外的清新甘洌。
捕捉到了柴桑的表情变化,九歌笑着说:“梅花瓣上采的雪,可还入得了皇帝陛下的口?”
见九歌又打趣自己,柴桑并不太在意,他见过的茶没有上百种也有几十种了,其中不乏一些名茶贵种,但今日这茶,着实不同。
“你费心思了。”
当然,九歌心中暗想。她这梅花雪,可不是谁都能见得,谁都能喝得的。
不过话到嘴边,却全然不同:“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采一点雪能费什么力气,不过是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闲心罢了。”
“你说对了。”柴桑放下茶盏,走到九歌面前:“所以,我今日来,就是要拖你下水的。”
九歌看着柴桑一步步走向自己,丝毫没有感到压迫,而是直直的看着他:“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不知当日澶州的小文书,可愿做我的女官?”
九歌又意外又期待,可偏偏要藏着,不让柴桑看出来:“伺候陛下穿衣吃饭的女官,我可不做。”
“那伺候笔墨的女官,可以做吗?”
“可以考虑。”
柴桑闻言,转头就走,九歌一下慌了。却见柴桑走到门口又径直折回来,凑到九歌面前:“考虑好了吗?”
九歌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笑着瞥了柴桑一眼,她何曾见过这样的柴桑。
“考虑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可以吗?”
“可以。”
“不会嫌宫里闷、规矩多?”
“会。”
“那还……”
九歌歪着头,盯着眼前的人:“不是陛下要拖我下水的吗?”
柴桑盯着九歌,再一次确认到:“落子无悔?”
“君子不悔。”
“罢了。”柴桑沉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后悔了就放你出来。”
“好。”九歌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的是,你在一天,我就在一天。
许是雪水烹的茶确实清鲜,柴桑又喝了好几盏,待了好一会儿功夫,连九歌都笑他不知餍足。走出九歌家宅的时候,他一身轻松,“城中展眉处,只是有元家”,白乐天的诗,一贯都这么精妙吗?
于是九歌成为了柴桑的掌文诰,林沐则领了个都头,隶属于侍卫步军司,不过只是个名号罢了,实则相当于柴桑的护卫,平日里与柴桑寸步不离。
九歌被安置在福明宫,因刚进宫,四下不相熟,平日就待在福明宫,并不到处走动,所以在殿外看见郑羽时才格外惊讶。
“小羽,你怎么在这里?”从在澶州时,郑羽就跟着林沐,林沐一直“小羽、小羽”地叫,后来九歌也便跟着叫了。
“姐姐。”郑羽看到九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九歌走到郑羽面前,有一些吃惊,几个月不见,这孩子又长高了,看他时还得仰起头,九歌悄悄地向后挪动了一小步。同时注意到,郑羽身上穿的,是宫中宿卫的衣服。
“你……”
“九歌。”
九歌话还在嘴边,便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这一声太熟悉了,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林沐。
“你说巧不巧,小羽第一天来就被你撞见了。”见九歌一脸询问,林沐又继续说道:“小羽现在是大哥的护卫了,就在我的麾下。”
九歌白了他一眼:“你下面有几个人,还敢称麾下。”
“哎,你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进了宫也不知道收敛收敛。”
郑羽看着林沐与九歌在一旁玩笑,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羡慕。
“我现在带小羽去外殿,一会儿过来找你。”
“好。”
林沐说完,便领着郑羽走了。不一会儿又一个人折了回来。
九歌以为他刚才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真又来找她。
“说吧,找我什么事?”九歌见林沐鬼鬼祟祟地把自己拉到墙角,心想准没好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
“可以,可以,林都头。”
“别叫我都头,听着怪蠢的。”提到“都头”这两个字,林沐一脸嫌弃。
九歌一听笑出了声,林沐在意的总是这么奇怪。
“说起来,你为什么把小羽带进宫啊,他还小……”
“是小羽自己要求的,大哥也同意了。”
九歌听完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郑羽总是沉默得紧,从不会开口提要求,这次居然……
“吃惊吧,我也很吃惊。”
“所以是为什么。”
“我也问了,他说,就想做点什么,具体做点什么,又不肯说,你知道,这个孩子巴不得不开口。”
“嗯。”九歌点点头。
“听说了吗?”九歌还沉浸在郑羽的话题里,林沐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什么?”九歌脱口而出。
“北边好像,打过来了。”
北边?哪个北边?九歌一时拿不准,便又问道:“谁?”
“并州,梁王刘修,还有契丹。”
九歌听后皱起了眉:“他们怎么凑到一起的。”
“刘修不甘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知道。”九歌停顿了一下:“可为什么是这个时间。”
林沐没有回答,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看着林沐的眼神,九歌全明白了。先帝在世时,刘修猫在并州,根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先帝刚驾鹤西去,新君初立,不过十几天,刘修就着急出兵,这分明是不将柴桑放在心上。
更要紧的是,十几天,刘修就能联合契丹出兵,说明早有预谋,甚至早在郭玮缠绵病榻时。而对于刘修的动作,柴桑事先并没有得到预警。
凡此总总,他现在一定气坏了。
而事实上,柴桑确实刚拿到奏报,就气得摔在了地上。
刘修和契丹的联军已经南下二百多里,攻下了两座城,消息才送到他案头!
九歌和林沐刚一进去,便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有些令人胆寒,柴桑虽然刚登上皇位不久,但是现在通身释放着一种威压感,和在澶州时的他,截然不同。
“大……大哥?”林沐说话有些结巴,九歌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柴桑面前这样小心翼翼。
柴桑背对着二人,并没有回头,此刻他正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
林沐扭头看看九歌,似乎是在求助,九歌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出声啊。
过了一会儿,柴桑回过头时,已经神色如常,只是突然看到九歌也在那里站着,有些意外。
“什么事。”柴桑对着林沐说。
“呃……郑羽今日进了宫……嗯……都安排好了……已经在外殿了……大哥有事可以叫他。”他知道他现在说话结结巴巴,可他本来找柴桑就没什么事,只是架不住九歌硬拖着他来。
柴桑没有多说,只是“嗯”了一声。
“那……大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林沐一番话别别扭扭,嘴上喊着大哥,却在极力修饰着措辞,等不得柴桑点头,赶紧溜了出去。
冷不防的,剩下了九歌和柴桑两个人在殿里。
第30章
“听说。”九歌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并州刘修打过来了?”
柴桑转过身坐在了书案后,翻动着桌上的奏章,似是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九歌默默捡起地上的奏报,一步步走过去,放在了柴桑的案头,看来柴桑是真生气了。
“美玉藏于深山,人不识其美。刘修,只是对陛下一无所知罢了。”
柴桑拿着奏章的手抖了一下。
“昔时楚庄王,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九歌抽出柴桑手中遮掩的奏章,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陛下的机会。”
眼前的九歌,让柴桑想起了在闵县时候初遇时的她,或许她天性里就带着这种性格:坚毅、果决。
四目相对,谁的眼神都没有躲闪,末了,柴桑突然一笑:“真庆幸把你从乐安谷带了出来。”
看到柴桑笑了,九歌才稍稍放松:“陛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方才不定,现在定了。”说完柴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身子也缓缓向后舒展。
“那方才陛下还故意吓我二人。”
“很吓人吗?”柴桑把双手放了下来,摆明一副不信的模样。
“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雷霆之怒。”
“哈哈哈哈。”柴桑笑了起来:“你吓到了?我不信。”
“两股战战。”
柴桑笑着侧过了头。
“陛下以后生气归生气,可不要不说话,不理人。看把林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柴桑听她说完自己又说林沐,脸上表情一时惊惧一时委屈,丰富得很。眼睛亮亮的,嘴巴一张一合,此刻她说什么,他都会爽快答应。
“好。”光是应下还觉得不够,身子又缓缓前移,凑到桌前,定定地看着九歌,说了句:“一定不会。”此时他离九歌不足半尺。
九歌在桌旁站着,柴桑坐着,她看他时,需要微微低下头,这个视角下的柴桑,让腹中那些旷世无匹的诗都黯然失色。
她甚至感觉到,此刻她的脸已经做不出多余的表情。
柴桑看她呆呆的,又笑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渴了,能否讨一杯茶喝。”
可是事情并不像柴桑预想的那样顺利。
当柴桑在第二日早朝说自己要御驾亲征时,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朝臣议论纷纷。
也有胆大的站出来劝阻,一是说,刘修不足为虑,一直以来便是后周的手下败将,随便派个将军便可,二是战场凶险,柴桑作为一国之君,没有必要亲临险境,更应该坐镇后方才是。
但是,这些都动摇不了柴桑的决心,饶别人怎样劝说,他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亲自去。
正当大家都渐渐疲了,快要放弃之时,有个人站出来了。
“刘修无知狂悖,陛下何必与他争一时意气。”此人正是翁道,是开封真正的元老,几十年间,开封几度易主,唯有他屹立不倒。
“这不是意气之争,昔时唐太宗平定天下,哪一场不是亲自出征?”
只见这人不动声色地说:“陛下还是不要同唐太宗比。”
“我军所到之处,定像泰山压卵一样将其击溃。”
翁道轻哼一声:“不知陛下当得泰山否?”
此话一出,全场寂寂,群臣骇然,没有人敢张口,没有人敢发声,大家都想看看柴桑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没有人敢抬头。
一面是初登帝位的新君,一面是历经多朝的太师,谁能想到,惯会闭口不言、深谙保身之道的翁道,竟然在群臣面前没有给柴桑留一丁点的面子。
柴桑顿时感觉气血上涌,火冒三丈,他也曾听过蜚短流长,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践踏他的尊严,一时间愤怒和屈辱充斥着他的胸腔。
可他不能发作,尽管此刻他咬牙切齿,呼吸变得粗重,紧攥的手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但他不能发作,怒意一旦宣泄,他就会成为群臣的笑柄,成为一个喊着闹着要别人的承认与尊重,而事实上只是得不到认可的可怜的傀儡、弱者。
他没有经验和更好的办法来化解这个尴尬和窘境,但他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他必亲临,此战必胜。
有的人如翁道,世事变迁对其毫无影响,朝代更迭反而官运亨通。今日他这样做,无论初心是什么,结果都是把柴桑架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