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在外面一会儿听见玉娘声嘶力竭的嘶喊,一会儿又没了声响,又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九歌听了消息也赶了过来,本来想进屋帮帮忙,却被方婶儿挡在门外,她还未出阁,方婶儿怕屋里的阵势吓着她。
没办法,她只能在门外暗自祈祷,她虽未亲眼所见,但听着里面一阵阵的动静,看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十足骇人,难怪人都说妇人生子,犹如过了趟鬼门关。
情形虽然凶险,但好歹最后母子平安。
柴桑赶紧写信给郭玮和褚良辰报喜,还特意提出,让郭玮为孩子取名,郭玮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赐下了不少东西,名字却让柴桑自己取。
柴桑又问王朴的意见,论学识,他身边没人比得上王朴。王朴摊开一张纸,写下了八个大字“青春受谢,白日昭之。”
柴桑不由得称好,寓意好,又合了当下情境。于是给孩子取名为“昭”,昭,日明也,希望天地间终能拨云见日,一片光亮。
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像之前的每一年,不比以往艰难,也不比以往好过。
九歌有时候一个人坐着,会时常想起乐安谷中的事,那时她隐约知道世道不清明,谷外的人日子难捱,但也仅是来源于父亲和偶尔得见的其他人的口述,或是来源于前人的诗书,终是隔着一层。
可这两年,她眼前所见,却一一证实,耳中所闻、书中所写都是真的。
她见过路边的森森白骨,见过拖家带口的逃荒人、见过卖儿鬻女,见过大雪天在山上挖野菜的幼童,见过无数的普通人辛劳一年才勉强家有余粮……
对于很多人而言,人生在世,仅是活着就耗费了全部的力气,所谓金榜登科、锦衣玉食、花前月下、红袖添香,都是无暇念及的奢望。
她很幸运,于万千人之中,都算得上幸运,和生存比起来,她的那些伤心、难过、哀思、愁苦,不值一提。
她感觉她正在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走向真正的世界。再看柴桑时,也不一样了,以前看他是一腔孤勇,现在看他是目击道存。
她开始真正走向他,无论是心中的桥,还是脚下的路。
父亲去世一年,她才有勇气翻开父亲留下的那些书稿。父亲留下的书稿不多,这很大程度上还得归功于她。
现在所存,都是父亲那年从洪水中逃生后,一点一点写就的。当时父亲在义舍,衣衫褴褛,张家在提供吃食外,还肯递上纸和笔,真是大义。
而父亲,在那样的变故和身体状况下,依旧提起笔,将所知所得见诸笔端,其中的坚韧和毅力,也绝非常人。
这些书稿,她整整看了两日。
过去了这么久,她依然为父亲的才华惊叹,这种才华,不是文人墨客的风雅,而是于故纸堆和平生所历的淬炼,父亲离京十年,字里行间,从未放下。
九歌心中明白,依目前她的水平,这些书稿她很难完全吃透。要让它真正熠熠生辉,她想到了两个人,柴桑和王朴,思来想去,最后她还是给了王朴。
柴桑要回开封了,郭玮写信催了几回,他一直拖着,直到秋后看着澶州今年又丰收,他才放心。也是因为不能再拖了,郭玮的身体状况,貌似不太好。
动身的那天,一行人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准备出发。然而王府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更有人直接上前牵住柴桑的马,拉着不让走。平日里与柴桑时常打交道的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就是张勤。
“王爷,能不能不走啊。”张勤拉着柴桑的手,紧紧握住。
柴桑拍了拍他的手背,却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场面,他哪里见过,更没有想过。
“我今年四十多岁了,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父母官。”张勤说着,有些哽咽,他与柴桑来往的最多,对他的人品本事最为信服。
“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一任任的刺史上马,来来回回,谁把他们真正放心上了。
“我家才刚吃饱饭……”
“澶州好不容易度过了这个灾……”
“我们向皇上请愿,让王爷留下来……”
“留下来吧王爷……”
一群人七嘴八舌,柴桑看着他们的眼睛,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走,他在澶州两年多,走遍了大大小小的乡县,踏遍了多少的山川河流,和全澶州的百姓耗尽心血与灾难抗争,亲眼见着他们日子一点点好过起来。
两年多了,他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甚至对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都有了感情。他也不想走,可他不能不走。
有人在抽泣,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的人才最伤心,一辈子了,他们在澶州活了一辈子,深知每一个新官的赴任,对他们而言都像是一场赌,十赌九输。
“大家回去吧。”良久,柴桑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悲伤的情绪依旧在无尽的蔓延和渲染,没有人挪动脚步。
“大家回去吧。”围在柴桑周围的人,一点点散开,给柴桑留出了缝隙。
“回去吧。”柴桑挥挥手,上了马。
依旧有人哭泣着,却渐渐让开一条路。
柴桑坐在马上,拽着缰绳的手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
他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也被当下的情绪感染,他迈不出步。不是他对澶州有多重要,他做的很有限,百姓的挽留让他心酸。他第一次当地方官,没有丝毫经验,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然而他,何德何能。
他又下了马,分不同的方向,朝着四周的百姓深深行了几个礼,之后对着百姓说:“会好的,都会好的。”
此去,愿他能不负深恩。
城里的百姓一直跟随着柴桑的队伍,一路送到城外的十里长亭,像送一位远行的亲友。
长亭里,有人置了酒,杯酒下肚,柴桑望着澶州百姓,道了一声珍重,而后踏上新的征程。
此后,他这一生纵马行舟,走过无数的地方,却从没忘记过澶州。
九歌骑在马上,领略过一路的风景。此去前路,不可预知,只朝前走,莫回头。
第28章
来不及将众人安顿,柴桑一到开封,便直奔皇宫。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两年前,他远远看见义父坐在大殿之上,看见了他,远远地迎了出来,而后就是义父即位、他受封、成婚、辞别……这个地方对于他而言,十足陌生。
郭玮见到柴桑很是开心,从方才听到柴桑进了宫,他就高兴地放下了奏章,吩咐宫女准备茶水和果子,他们父子俩确实好久没见了。
“桑儿,你终于回来了。”郭玮还是像之前那样,看见柴桑就迎了上去。
“义父。”两年了,柴桑看着扶着他的手臂在细细打量的义父,两年未见,怎的义父就苍老了这么多,须发皆白,眼睛里都是疲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郭玮嘴里念叨着。
“玉娘和孩子呢?”
“她们先回王府安置了。”郭玮点点头,后又说道:“明日一定带她们进宫来,我还没见过历哥儿呢。”
“是。”柴桑应着,扶着郭玮坐下。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晚膳时间。郭玮留下柴桑用膳,宫女端上来两碗汤饼。
“尝尝。”郭玮端起碗向柴桑示意。
柴桑夹起里面的面片放到嘴里,对他来说,煮的有些软了。
一碗热腾腾的面片下肚,柴桑额头起了些许微汗。又坐了一会儿,便出了宫。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有些微凉,却没有寒意。柴桑打马走在街上,街边酒肆不时飘出阵阵酒香,耳边充斥着推杯换盏的吵闹声。
此刻他什么都没想,心里格外的轻松,路过不知谁家的后宅,有桂花的香味透过院墙溢出,“冷落无声湿桂花”,他突然想起这句诗,还有后面的“不知秋思落谁家”……
他突然想起,澶州的府中,树下还埋着两坛桂花酒,来的时候忘了带上。
这不是九歌第一次来开封,只是儿时的记忆湮没在岁月里,不属于她。晚饭过后,她一个人在后院里四处走着,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虽然对晋王府不熟悉,但是她白日里走过,不至于迷路。
柴桑回到王府里,正好迎面撞上了四处闲逛的九歌。
九歌被突然蹿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是我。”柴桑一出口,九歌才安心下来。
夜里的王府很静,柴桑清晰地听到九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又不带灯笼。”话一出口,柴桑心头涌上一种熟悉感。
“是王爷神出鬼没,每次都吓到我。”
“是你心不在焉吧。”柴桑回击到:“又在想什么?”
“想开封的房屋贵不贵,能不能住得起。”九歌玩笑道。
柴桑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地说:“给你涨月俸。”
他知道九歌要搬出去住是必然的,在澶州时他们师兄妹二人就在外住了,回到开封,也万不会住在王府。只不过当下初来乍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而已。
“那多谢王爷了。”
柴桑还想再说点什么,九歌抢白道:“我困的很,就先回去了,王爷也早点休息。”
“好。”下一刻九歌就不见了踪影。
柴桑突然觉得,她越来越像风一样,让人抓不住。
他回到玉娘房间,玉娘正抱着历哥儿在房间来回走动,想要哄睡他。见柴桑进来,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轻声些。
柴桑蹑手蹑脚地走近,看着玉娘怀里的历哥儿,轻轻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脸,细腻的柔软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头,柴桑的脸上爬满了笑意。
哄睡了历哥儿,玉娘主动跟柴桑提起回娘家探望的事。
“今日义父还提起你和历哥儿,明日咱们一起去宫里见了义父,随后你安排即可。”
“谢过王爷了。”玉娘听完心里十分高兴,她都一年多没见娘家人了,不知她那小妹,长高了没有。
“谢什么,早些休息吧。”说着柴桑就要走。
“王爷今日不在这里歇吗?”
“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你不必等我,先睡吧。”
玉娘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柴桑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有时她也会好奇,他究竟真的有那么忙吗?身边伺候的人有时也会多一两句嘴,尤其是她的奶娘。
不过她不在乎,她有历哥儿就够了。
柴桑到了书房,打开窗,双手枕着胳膊躺在了榻上。雨已经停了,天还阴着,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看着窗外,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只觉得舒适、惬意,没有闲事挂在心头,这种时候,十几岁以后就少有。
可是好景往往不常在,柴桑刚到开封两三天,郭玮就病了。
柴桑进了宫,太医已经诊了脉、开了药方,郭玮刚刚服了药睡下。
“前日我过来,看着义父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柴桑把总管大内的李苇叫到一旁,悄声问道。
李苇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小声对柴桑说:“皇上……病了有一阵儿了……”
柴桑闻言皱起了眉。
“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李苇语气里透着难过:“皇上就是撑着,不管前夜多难受,第二日也坚持早朝,大臣们的奏章,一份没落下。”
“皇上坚持着,是因为王爷还在澶州,王爷不来,皇上不敢倒下。”
听了李苇的话,柴桑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义父屡屡催他回开封,但一次次都没别的缘由,说来说去只是说想见见他,见见历哥儿。是他太粗心,没有多考虑,若是他早些回来就好了。
柴桑正正檐下与李苇说着话,便看见不远处有个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是秦王。”李苇略微侧过身,不动声色地对柴桑说。
待郭崇走近了,柴桑拱手行了一礼:“三哥。”郭崇是郭玮兄长的儿子,在家里排行第三,柴桑与他也算是自幼相识,从小唤他一声三哥。
“回来啦?叔父怎么样了?”郭崇是个武人,不懂客套,说话从来不转弯。
“刚吃了药睡下了。”柴桑答道。
“太医怎么说?”
柴桑刚准备回答,李苇抢先一步说道:“说是染了风寒,歇息数日便可。”
“那就好。”
听闻郭玮无恙,郭崇眼见放松下来了,他与柴桑虽然相识,但一个多年在外经商,一个常年在外打仗,两人并不算相熟,自然也没有太多话要讲。于是索性告辞:“既然叔父睡下了,那我改日再来。”
待郭崇走远了,李苇问柴桑:“皇上想必也睡不熟,不如王爷进去坐坐?”
“也好。”柴桑没有犹豫,由着李苇开了门,随后进了郭玮的寝宫。
关于郭玮的病情,李苇对他和对郭崇说的并不相同,他虽然感到诧异,却也知道是不能问的。如今静静地坐在这里,想来如果没有义父的授意,李苇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的给出两套说辞。
柴桑隐隐觉得,郭玮已经在心中下了某种决定。
果然,郭玮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封晋王柴桑为皇太子,着令即日起入住长乐宫。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郭玮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
柴桑和郭崇,一个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义子,一个是同宗同源的侄子,二人同时封王,同时外调,同时回开封,郭玮在二人之间,一直是不偏不倚,全天下的人都在猜测,郭玮到底属意于谁,百年之后,又会传位给谁。
没人想到,他的抉择来得这样快。
柴桑也没有想到,郭玮就在他面前拟了这道旨,然后随即让他搬到宫中,监国理事。更没有想到,郭玮这一倒,再也没起来。
随后的两个月里,柴桑和玉娘几乎住在了福明宫里,柴桑在一旁处理各地呈上来的奏疏,有时郭玮醒了也会问几句,但终是精力有限,大抵都是柴桑在拿主意。
夫妻二人亲侍汤药,连晚上都守在床边,不曾回去,更是把历哥儿全然交给奶娘,全心全意服侍郭玮,只盼着他的病有好转的迹象。
可是天不遂人愿,日子一天天逼近深冬,天渐渐寒冷,太医说,若是熬过了这个冬天,就有了盼头。可是尽管柴桑日日守着,还是没能把郭玮留住,腊月二十六,还有四天就要过年,郭玮永远留在了明德三年的这个寒冬。
弥留之际,郭玮将郭崇密宣入宫,在榻前,亲眼看着他对柴桑行了君臣之礼才放心离去。
郭玮,生于草野,起于行伍,幼年失孤、失怙,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戎马一生,于乱世之中,南面称孤,诛权臣,保社稷,安民生,扶大厦之将倾……然而在柴桑眼里,义父躺在那里,通体写着两个字――孤独。
在柴桑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对义父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微弱的烛光下,姑母为他打包行装,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全家送他启程,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到姑母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