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干裂,脸却红得通透,桃花眼烧得雾气缭绕,说不出的惑人。
白栀放了杯子,搬来椅子坐下。
他翻过身,懒得看。
冷风灌进来,将少年颈间的汗吹干,也撩起女孩的发丝,贴在脸颊。白栀扒顺了,趁着风凉且急,静静从后面抱住他。
汗味。
烟味。
酒味。
还有一点点清冷疯癫的木香。
她靠在他颈间闻了闻,呵口气。
江燃偏头贴住,像是生气了但尾音却猫似的上扬了,“又占我便宜。”
“阿燃乖乖吃药。”
“我死了与你有关系?”
“当然有啊。”白栀闭眼磨蹭,“你死了以后谁给我买早饭?”
江燃在,早餐都是他带。
以前能去食堂抢个面包就幸福得不得了,最近这两个月天天奶黄包、叉烧包、菠萝包、生煎包……都不见重样的,不想吃,他还会托人送奶茶来。
现在好了。
嘴养叼了,再吃回去真的不习惯。
少年薄唇一拧,翻身掐住女孩脖子。
疼是怪疼的。
不过白栀自有对策。
顺势往他怀里倒去,一点劲不使,环住江燃脖子压得死死的,反客为主,“阿燃,好想你,快点好起来回学校吧。”
江燃蓄起的劲没了攻击目标,默了默,怯弱又欢欣地抚摸白栀的头,“你以为我不想你吗?”
白栀鼻子一酸。
“我不问成了吧,你的家事、往事,只要不想说人家就不问了,谁还没有点秘密。”
江燃抱住她。
“我舅喝醉酒打上门来,我爸挨了一酒瓶,我还了他一酒瓶,结果我爸又抽了我一嘴巴,问我怎么能和亲舅舅动手,然后我舅又去打我爸,说凭什么打他姐姐的儿子,然后……就这样了。”
小舅子打姐夫。
外甥打舅舅。
亲爹打儿子。
三角循环,一家人打得不分彼此,不辩对错。
白栀:“啊?”
江燃按住跃跃欲起的脑袋,“每年这两天都要闹一次,习惯了。”
“为什么是这两天?”
“我妈忌日。”
“……”白栀在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叫出来。
原来江燃妈妈已经过世了。
第44章 来电
江燃将药片扔嘴里,皱眉拿起水杯一饮而尽,褐色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舔了口,活动脖子,然后说起往事。
一副闲聊的口吻。
他妈在他十一岁那年车祸身亡,警察过去,从车里还拖出一具陌生男人的尸体,那是他妈养的小白脸。
苏素心跟小白脸寻欢作乐出的车祸。
本来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丑事就这样闹得人尽皆知。
彼时江卫东为个项目急得焦头烂额,正在外地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当孙子,急匆匆赶回来不仅要安慰儿子、处理老婆和小白脸的遗体,还要面对世人看笑话的目光。江卫东大病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江燃守完头七,别着白色麻布条又赶去医院守着。
爸爸要是也没了。
他就成孤儿了。
幸好,他爸不像他妈,还是放不下他的。
江燃说,舅舅一直觉得他妈的死是他爸造成的,可只有江燃清楚,他们父子是怎么相互扶持熬过来的。
法院传票。
大字报。
讨债的。
讨薪的。
老员工卷款潜逃。
苏家的袖手旁观。
泼粪、倒汽油、喷红漆……众叛亲离,他们父子需要一天换一个地方躲。
“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平静,我管他是不是舅舅,敢动我爸,老子要他好看。”
白栀沉默。
江燃摸到她的手,“怎么还红着,去冲点凉水。”
白栀握住滚烫的指绕了绕,说不出话,江燃雾蒙蒙望着她,压低声音问道:“那天问你呢。”
会不会一辈子跟着他。
白栀当时没答,糊弄过去了,但江燃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儿时的经历让他既暴躁又异于常人的敏锐。
而白栀呢,又是重诺的人。
她不知道偷来的性命何时被老天收走,更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人力不可抵,天理不可违,还能不能站在他身边。
她考虑的太多。
而他就是要她多虑且忧愁的心为他坚定。
江燃玩她耳珠。
揉得血红。
眉眼雾气腾腾下一秒似乎就有灼人的蒸汽喷出,“白栀,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滚。”
“你需要我,我就在。”
“乖了。”
江燃倒回枕头,紧紧抱着她,眼角也是紧紧的,用力到发红,片刻,薄唇吐出抑郁悠长的气。
白栀以前是雪山,砸不烂,也捂不化。
后来是他的小缠人精、小情人、小气鬼……
江燃所希望的不过是缠人精一辈子缠着他,叫他不安的心终于敢安稳罢了。
……
白栀早上来,下午走。
书包里的试卷是一张没写,就看着江燃吃饭、喝药,直到体温降到38度才敢离开。江燃叫司机送她,白栀摇摇头,说外面的青年路公交站23路直达幸福佳苑,他家和她家不过差着13个站点。
“忘了问你,你家什么时候搬到幸福佳苑的?”
“……一直都是啊。”
江燃凝神想了想,揉揉她的头,又去看烫伤的手,眼看红印消了才将小手放回白栀衣兜。
他说:“下次走正门。”
白栀望了眼黑脸门卫,撇过头。
江燃又说:“听到没?”
“哦。”
女孩夹紧双臂,揣着衣兜徐徐走远,这次她转头,江燃还披着外套站在原地目送。
一串又一串上升的雾气。
目光对上。
桃花眼温柔潋滟,须臾,温柔隐匿,只剩潋滟,挑衅似的斜着望她。
“笨蛋。”
白栀骂了句,朝着站台大步跑去。
不远处,几个男人抖手抖脚抽烟望着,看到白栀正脸后迅速跟手机上的照片比了比。
“顾轻轻说的就是她。”
“我瞧着也是。”
“妈的,江燃好福气啊,这比照片上的还漂亮。”
“还是江一中的好学生呢。”
几人歪嘴笑起来。
目光浓痰般黏在白栀的背影。
白栀下了公车,进小区前不停往后看。
门卫大爷趴在窗户跟她打招呼,“丫头,看什么呢?”
“张爷爷,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我看看。”
门卫从岗亭出来,四处望了望,只看到两辆摩托车离开街角,他嘀咕了两句,招呼道:“别怕,我都看着呢,小流氓不敢进来。”
“哎。”
白栀回到家一掏包才发现手机自动关机了,天冷了,电量掉得真快。她嘀咕着进到房间插上电,漫长的开机界面后涌进来几十个未接来电。
全是徐颖打的。
下午四点开始一直到现在,两个小时,估计就没有停止过拨号。
白栀胸口一滞,有不好的预感。
“糟糕。”
她赶忙查看之前发过去的月考成绩,起伏不大,应该不是说这个。白栀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除了成绩之外,徐颖还会为什么打电话过来。
要知道初中急性阑尾炎送医院,徐颖都没有过问一句。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又进来了。
手心骤冷。
肚子一阵阵疼。
白栀缩到床上,看着跳动的来电界面几乎喘不上气,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会对母亲毫无征兆的来电而紧张到浑身难受。
没关系。
没关系。
徐颖不可能顺着无线电波跳出来扇嘴巴。
白栀安慰自己,颤抖着按下绿色接听。
“妈——”
“还知道我是你妈,白栀你到底有没有把老娘说的话放在心上,都说了不要学你那个废物爹,结果呢?我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你一泡屎一把尿拉扯大,为你浪费了十几年最好的青春,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嗯?!你耳朵聋了?!不会听话是吗?你妈在你问你呢!”
白栀脸色苍白,无力地抓住胸口。
快被淹死了。
这么多年,她真的快被淹死了。
女孩嘴唇发乌,气若游丝道:“你先说为什么,然后再骂我不行吗?”
“为什么?呵呵……”徐颖冷笑不止,骤然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来问我?”
“我既然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当然要问你才知道我做了什么不如你意的坏事。”
“你在学校跟男生不清不楚。”
“不是不清不楚。”白栀纠正道:“我们很清楚,在一起了。”
徐颖一时语塞,沉默过后几乎要把话筒吼聋,“白栀,你要不要脸啊?啊?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贱人!”
“你自己养的来问我?”
“真是反了天了,以为你那个废物爹管不了你,老娘也管不了你?”
“来啊,继续罚我不吃饭,然后拉到马路上当着人的面儿骂,我再帮你想个办法,买把刀,一下捅死我。”
“你……”
“妈,你这么恨我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白栀哭着问道:“是不是除了学习我就不能当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是不是一旦不符合你的期望就恨不得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求求你了,我没做错任何事,我的成绩没有下降,我也没有和江燃上床……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求求你了……我不是你的仇人,不是你跟白永刚较劲的工具,徐颖,我是你的女儿啊……”
其实白栀早就被淹死了。
只是后来得江燃渡了口气,死后才活过来。
天知道。
这些话,她花了两辈子的时间才第一次说出来。
第45章 马尾
黑板密密麻麻全是挤在一起的粉笔字,数学公式变形、展开,堆叠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计算步骤,函数图像塞在其中,像每天早上最后一个挤进公交车的倒霉蛋,线条不仅舒展不开,标注也小得像几只细蚊,需要放大镜来看。
这是去年某省高考的数学压轴题。
老师光是写步骤都花了半小时,更不用说解题思路和计算花的时间。
教室里闷得窒息。
只能听到有鼻炎的学生在吹鼻涕。
下课铃响起,数学老师摘下厚厚的眼镜,拂去粉笔灰,捏了捏僵痛的眉心慢悠悠说了句,“遇到这种题,不要心急,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没人说话。
随着老师抱着教案走出课堂,(3)班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倒到课桌,连尿尿的人都没两个。
事实证明,学到极致真的就四大皆空。
“哎,你听说没,这次期末考试要选拔英才班。”
“一共才十五个名额,全年级竞争,知道又怎么样啊?我们连班级前十都没摸过,期末就是给学霸陪跑的。”
说丧气话的那人看了一眼白栀,撇过头去,自嘲地笑了一声。
白栀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她不怪人家怨气重。随着高考时间逼近谁心里都绷着根弦,这种情况说两句酸话很正常。
江燃看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根本没心思抄,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打算写两笔意思意思,值日生上去擦黑板了。
班里一片学渣的哀嚎。
他倒回座椅。
白栀把自己的笔记推过去。
江燃扫了一眼,皱眉。
除了老师写的,白栀还用蓝笔在下面做了两种不同的解法,步骤省了一半,脉络却比老师给的解法更清晰。
他按住看了会儿,又去看她。
“老霍刚才问有没有别的解法时,你怎么不吭声?”
“别人举手了。”
“那货懂个鸟毛,没你一半能耐。”
“是吗?”
白栀摞齐课本,笑起来,“江燃你对我的滤镜太重了。”
“屁,你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
也许吧。
不过在意这些没有意义。
高考看的是分数,只要分数能拿到手管你是什么解法,再聪明再机灵,也不过只能在学生时代拿出来显摆显摆罢了。
进了社会工作,嘴甜心狠关系硬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些东西学校从没教过,或许老师也明白,教了,孩子的心就野了,谁还愿意坐在这浪费青春苦读。
对白栀而言,学习不过是为了拿分数进大学,她看得很重也很轻,从不因为多会两种解法就沾沾自喜,急于炫耀。
但江燃的看法不一样,他觉得,她那样聪明又爱藏,已经不是一般的聪明了。
也许哪天抛弃他也是默默的,连句再见都不施舍。
江燃利用一上午的课间时间把笔记完完整整抄了遍,状似不经意问白栀平常在哪补习。
白栀老实道:“以前会去,现在家里供不起。”
江燃用笔敲桌子,似笑非笑,“你家供不起?”
“供不起。”白栀掰着橡皮,搓掉细屑,压低声音说道:“买教辅都得省着花,否则怎么好意思天天要你带早饭,去食堂也刷你的卡。”
班里不少人都说她跟着江燃就为了蹭吃蹭喝。
看着是朵小白花,其实物质得很。
江燃尾音扬上去,眉眼也生出一丝凌厉,“这不应该的?他妈的,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白栀笑起来,拿笔戳他脸。
笨蛋。
笔盖漏墨,在江燃脸上晕出浓黑的点,她忙倒水蘸纸巾去擦,江燃伸指揩了,瞧一眼,往她脸上按。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欺负人。”白栀推开椅子,出去洗脸。
江燃斜站在洗手台旁,看她用手袖揩干脸,又弹点水上去,如此反复三四回,白栀再好的脾气也爆了,她埋头按住他的手,气冲冲起了高调,“江燃你这个小屁……”
江燃捏住她的脸。
“小屁什么?”
“你听错了。”
“没听错,小屁什么,大声点说给老子听听,除了我爸还没人敢当着面骂我。”
白栀沉默片刻握住他的手指,软绵绵道:“江燃,你矮一点,我帮你擦脸。”
“别转移话题。”
“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