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母尹冰旋显然也是个早起星人,他们进去时,她已等候许久。
“你迟到了半盏茶时间,一会儿去小祠堂领家法。”她没有斥责简云桉,却要罚景星延,无疑给了简云桉更大压力。
“母亲,是我贪睡,让他等了许久,您……”
“那便是他做丈夫的照顾不周,你不必求情。”
尹冰旋不似简云桉想象中的青面獠牙,甚至是个端庄美丽的女人,眉眼间却始终笼着一层冷漠疏离,与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不亲近。
景星延母子话都很少,整个敬茶过程相当顺利,果然人若不长嘴,便能免去许多冲突的枝节。
临走时,尹冰旋才又浅浅叮嘱了句:“外头都传简家女儿嫁得不情不愿,明日回门时,你们尽量表现得恩爱些,别堕了家里面子,叫人说闲话。”
从尹冰旋那儿出来,景星延一路无话,他把简云桉送回卧房,离开前扫视一眼屋内,从怀里摸出一块小牌子交给她。
“云琅商铺是我打理的产业,你拿着这牌子可以随意去支取银票,既然这里住不惯,就装饰成自己习惯的样子,换觉得舒服的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简云桉被这价值千金的小牌牌砸得少女心大动,回神时景星延已走出数步。
“你要去领家法了么?”她在后头喊:“今天算我欠你一次,我将来会还你的!”
景星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屋内静和正在洒扫房间,简云桉将心爱的小牌牌捂在胸口,由衷慨叹:果然男人掏钱的样子最帅,静和那张小嘴吹再多彩虹屁,都不及景星延给她小牌牌的动作来得帅气逼人。
第3章 斗鸡
回门之期就在明日,简云桉紧着添了几件鲜亮衣裳与各色脂粉,途经杂货铺还特地挑了两个软垫子。
静和说尹宅祠堂的家法是在背后打棍子,景星延背上一定痛极了,倚着软垫或能缓解几分。
哪知翌日简云桉拿出贴心准备的小惊喜,竟遭到了无情嫌弃。
“多谢,但我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简云桉舒舒服服地陷进软垫里,歪着头有些不满地看他。
“我从不倚靠车壁。”景星延坐姿端正,能被直接写进“站如松坐如钟”的教科书,说话时还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她不雅的瘫姿。
简云桉撇嘴,一把扯过给他准备的软垫抱在怀里:“爱用不用,反正谁疼谁知道。”
心头因小牌牌对他生出的那点好感消耗殆尽,简云桉把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往窗外瞟,不再讲话。
她今日穿了件水红色衣裳,涂的胭脂也粉粉嫩嫩的,此刻被前后两只软垫夹在中间,只探出一个气鼓鼓的脑袋,煞是可爱。
景星延从车上小橱里抽出卷案宗,意外看得心猿意马。
此刻马车正行经市集,大兴朝繁盛,街上很是热闹。
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简云桉很快便忘记了同景星延的那点不快。
在马车驶过云琅商铺时,她暗戳戳地往景星延那边瞥了眼,竟与他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两道目光短暂交汇一霎,而后各自移开,心照不宣。
景星延倒坦然,依旧气定神闲地翻着案宗。
简云桉却又是尴尬,又有些被抓包的心虚,瞧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更觉不快。
“车上看什么书?显你用功了?教育我要健康不能赖床,自己不知道车上看书对眼睛不好么?”
景星延还挺听劝,合上案宗塞回小橱,车厢内再度回归沉默。
原本这茬就要过了,前头驾车的部下却兀地插话进来:“还是夫人说话有分量,先前小的也劝过好多回,侍郎一次都没听过。”
“夫人说话自然得听,毕竟我难得好福气才娶到她,是不是?”景星延状若随口地应了句,睨向简云桉的揶揄神色又昭示着这句话应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随口。
简云桉:……
她算看出来了,景星延徒披着一张君子皮,实则睚眦必报、锱铢必较,还记仇得厉害,一句“好福气”过了两天还能拿出来鞭一鞭尸。
偏偏部下还暧昧地笑着贡献出工具人经典台词:“侍郎跟夫人感情真好。”
好什么好?
顶着张丧偶的脸字正腔圆叫她声“夫人”就算好了?
被这一气,简云桉只觉哪儿都不太得劲,看什么都觉得不爽,拔高气焰挑起刺来。
“你我今日回门,好歹算是件喜事,你穿件黑袍子做什么?”
“还有,你看看这马车,通体死气沉沉,丢我的颜面事小,只怕旁人要说你景……尹家做事欠妥!”
“夫人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她越是不爽,景星延这“夫人”反越叫上了瘾。
简云桉一怔,适才她原本要说的是“景家”,话到嘴边记起景星延成婚,景父都没来一趟,只怕父子间关系有些耐人寻味,这才又改成“尹家”,难道她想错了?
“不是‘你尹家’,是‘我们尹家’。”景星延神色端肃,像在纠正什么严谨的学术问题。
简云桉说不过他,正巧马车缓缓停下来,她掀开帘子探头出去,原是前方在进行斗鸡游戏,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给行人留出一条狭窄过道,马车过不去,被逼停在后头。
简云桉没见过这种民间娱乐,一时也起了些兴致。
场上两只斗鸡各踞一方,相峙而立,看似都挺凶狠,细瞧却不难发现其中一只明显游刃有余,另一只则全没章法,攻势虽猛杀伤却弱。都无需赛第三场,就毫无悬念地落入败局。
围观人群摇着头散去,纷纷称这场赛得没看头。
简云桉亦觉着没意思,转过身来竟发现景星延也在往窗外瞧。似是被斗鸡鼓舞了士气,她重振旗鼓,亮出一口小白牙:“我还以为侍郎大人对这种丧志玩物不感兴趣呢,怎么也看入迷了,精彩么?”
景星延颔首,简云桉刚想再奚落几句,却听他又评价说:“输了的那只还挺像你的。”
人菜瘾又大,说不过还喜欢打。
简云桉被他气得脑袋发蒙,她几度张口,无奈词到打架时方恨少,一时拿不出什么高大上的句子还击。
不满的不仅是她,还有那只斗鸡。
它不知是输了比赛受到刺激,还是冥冥之中感应到景星延那句逆耳之言,在被主人揪着与他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兀地扑腾着翅膀飞冲过来。
事发突然,驾车的部下反应迅速地扯紧缰绳,马车车身随之猛地一个趔趄,简云桉没稳住,身子直直向后栽去。
还好,还好,身后有软垫。
得益于自己的未雨绸缪,她栽得毫无负担。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好死不死伸过来,把她捞进了怀里,并被她靠过来的力道带着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壁。
“砰”的一声,这一下磕得不轻,景星延只觉背疼得像要炸开,他强压下喉间闷哼,顾及面子眉梢只隐忍地动了动。
听见声音,简云桉从他怀里抬首:“你撞疼了吗?”
“没有。”景星延面色已恢复一贯的淡然,嘴比鸭子硬。
“那就好。”简云桉轻轻松了口气:“你拉我干什么,我后面有软垫子呀。”
景星延:“……我忘了。”
他缓慢把身子挪正,尽量避免拉扯到背上伤处。
简云桉也爬起来,可不知看到什么,她动作一滞,继而捂着脸叫了声糟糕。
“怎么了?”
“我把胭脂蹭在你衣服上了。”
景星延低头,果见胸口有些红红粉粉的痕迹。他随意掸了掸,大度表示:“没事。”
“可我的脸花了。”简云桉移开手,把脸凑到他面前展示“证据”。
她的脸很经得起细看,皮肤清透白皙,五官明艳端正,一颦一笑虽称不上优雅,却带着灼目的生动。
景星延别过眼,用敷衍掩饰自己的恍神:“跟之前没有区别,再说只是回门而已,你什么模样你爹娘没见过?”
“不行!我一定务必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输了面子!”
简家待原主甚薄,家中男女老少除去与原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简雯,都只想吸她血却不在意她死活。
因着意识觉醒,原主离开前攒够了怨愤,简云桉虽没她那样激烈的情绪,但这笔待讨的债她得继承。
从小到大,她最怕在仇人面前输面子,上战场前每根头发丝都得确保精致,不然打起架来气势都会矮上几分。
听见“输面子”几个字,景星延意外地剔了剔眉梢,联想起她被娘家人打昏后塞上花轿的传闻,眸中添了几分了然。
他微微抿唇,挑起车帘看了眼,市集已走到尽头,仅剩零星几间商铺。蓦地,他目光一凝,吩咐部下停车。
“你运气不错,外头恰好有间胭脂铺,需要什么尽管去买。”景星延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放在简云桉掌心。
呜呜呜天呐!又是这个掏钱的帅气大动作!
简云桉捏着小票票,秒变星星眼,景星延好看的唇却又吐出一串冰冷的字:“半盏茶时间,逾时不候。”
“啪嗒”两声,星星坠亡。
简云桉扭头一言不发下车,昂首挺胸,留给他一个飒气背影。
经过昨日的扫荡,她对市面常见的几种胭脂已有了充分了解,很快便选好出门。
胭脂铺南侧是间小药堂,想到马车摇晃时震耳的碰撞声以及之后景星延僵硬的坐姿,念在小票票是他给的面子上,简云桉想了想,还是给他买了几罐活血化瘀的药膏。
回去马车不过十几步路,然而今日她实在衰得可以,出药堂时,右边一个小乞丐扑上前,一边喊着“行行好”一边伸出两只小脏手要抢她手里剩的银票。
简云桉不喜跟陌生人拉扯,下意识往左挪了几步,哪知左肩兀地被人狠狠一推,身子摇摇晃晃地趔趄到一旁,人虽勉强站住,东西却掉了一地,适才的小乞丐拾起散落在地的银票就跑,险些没乐出后槽牙。
简云桉半是生气,一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发懵,回头看向推她的人,不承想对方竟先一步发难起来。
“什么缺眼少心的东西,差点撞上我,晦气!”
第4章 陶瓷
简云桉:!!!
她还没嫌晦气,对面哪来的脸说这句话?
从前简云桉作为豪门小姐,圈子里都是要脸的人物,虽说也不乏品貌俱差之流,但纷争大多是暗流涌动,心里低等动物生殖器满天飞,面上仍是笑语盈盈衣香鬓影。
不要脸得如此正大光明,还真难能一见。
简云桉视线里添了几分探索,只见对方是位年轻妇人,模样尚可,品味却奇差,穿金戴银,钗环插满头,气质带着八分暴发户的庸俗,余下两分是风尘中滚爬的风骚。
这女人故意推她,真是讨人厌;
这女人故意推她还差点害她摔倒,真是坏透了;
这女人故意推她不仅险些害她摔倒,她的胭脂和给景星延的药膏还掉了一地,景星延给的小票票也被抢走了……
简云桉总结:这女人罪无可恕!
她清清嗓子,反唇相击:“什么无脑嘴烂的东西,居然碰了我,恶心!”
“你……你竟然这么跟我说话!”一瞬惊怒后,女人挺起胸脯,展现出傲慢的姿态:“你知道我是谁么?”
直接说不行么?非得做这么一句无谓的铺垫!
简云桉一边暗暗痛斥,一边走了个神,记起初见那日景星延汇报公事似的“认识一下,我就是你好福气的夫君”,暗戳戳往马车处瞥了一眼。
见到妻子被欺负都不下来帮忙,这种男人就该被丢进垃圾桶!
“不怕告诉你,我夫家弟弟可是当今刑部侍郎手下的红人,在刑部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女人赶巧火上浇油。
“那刑部侍郎可真是不长眼。”简云桉一损损俩人。
一旁马车内,景星延原本正要下车,听见这话又稳稳坐了回去,换上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卞遵,你说我手下的红人会是谁呢?”
卞遵即是景星延在前头驾车的部下,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都跟着他,一般提及“心腹”之类的词,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此话一问,卞遵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他擦亮眼睛再三确认那女人不是自家嫂子,这才底气十足地说:“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又或许是那女子乱说吧,光天化日败坏侍郎英明,我这就下去教训她!”
“不急。”景星延透过车窗往外瞧,简云桉嫣红小嘴正上下叭叭动个不停,边说还下意识往前挪动,直逼得对面那女人连退好几步。他忽然觉得适才不应当说那只输了的斗鸡像她,她这气势怎么着都像是赢的。
“教训她,夫人就可以。”于是他浅浅评价为她正名。
“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你还得拐着八道弯与他攀上关系,就这点背景还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真不害臊!”
“我要是你,就把嘴闭上,即便不张嘴的时候瞧着不大聪明,但也比一说话就暴露自己蠢笨如猪来得好……”
简云桉有打架后复盘的好习惯,刚刚在跟景星延的口舌之争中吃了亏,她就一直在思考下次架该怎么吵,如今这些句子还热乎着,对面女人刚巧赶上听新鲜的。
她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然而对面女人竟是个野路子,文斗不成意欲武斗,唇枪舌战不过就要跟她扯头花。
太野蛮了!
作为一个讲文明的仙女,简云桉自然不会助长当街斗殴的不良行为。她丢下一句“我还有事,今日便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你这一回”,端着副格外开恩的神色半走半逃回马车,然而女人动作还挺快,死死拽住她左臂不松手。
“去吧。”马车中,景星延终于发号施令。
卞遵虽说嘴碎没眼色,还时不时自作聪明恭维一些让人听了想打他的话,但行动一点不拖泥带水,景星延话音落下的一瞬,他便化成一道黑影,顷刻间降落在简云桉跟那妇人之间,四两拨千斤地拨开了妇人的手。
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正好提着两个包裹从身后店铺里出来,站到了妇人身后。
妇人:“伯叔?”
男人:“遵弟?”
卞遵:“表兄?”
简云桉:……
八目相对,三道声音传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简云桉一脸懵逼地听了好一会儿,总结出大意:这名妇人是卞遵远出五服的某位表兄偷偷养在府外的外室,卞遵都没见过她,她却恬不知耻地跨过卞遵,称自己与景星延有九曲回环的关系在外兴风作浪。
这行为,已经堪称诈骗了!
简云桉不想跟骗子说话,把烂摊子交给卞遵收拾,躲回了马车。
简云桉上车上得气势汹汹,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然而好半晌,景星延都没有任何表示。
她憋了一会儿,故作云淡风轻开口:“刚刚我在马车外跟人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