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球杖勾在一起,饶介似自知公平竞逐争不过景星延,拿定了主意要与他打成平手。
香就要燃尽,最后一丝火星孱弱,随时可能熄灭。
不止简云桉,所有宾客都默默捏了把汗,自始至终都闲散倚在看台最中心的圣上也不由坐正身子,目光密切关注着场上情况。
与周围铺天盖地的紧张格格不入,景星延闲适地一勾唇角,他手腕轻轻一转,先一步把马球挑起到半空,而后趁饶介注意力被腾空的马球吸引,迅速把自己的球杖撤了出来。
饶介没有再拦他,他们现下的位置距离球洞太远,即便景星延骑术上乘速度过人,在香燃尽前也必已赶不过去了。
哪知景星延撤出球杖后,回头只简单一瞥,便背对球洞,扬起球杖把适才挑起到半空的马球以一个回扣的手势击了出去。
装饰精致的木质马球沿着一条刁钻又漂亮、出其不意又命中注定的轨迹向球洞趋去,一切明明不过发生在瞬息间,却被拉得仿佛经过了数个时辰那样漫长。
简云桉两只眼睛各司其职,一只紧盯着空中马球,一只留心香斗里的最后一丝火星有没有灭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终于,马球进洞入网,那丝火星圆满完成了最后的守护使命,紧随其后融于一斗死灰,红队险胜绿队一筹。
红队赢了。
景星延赢了!
鼓声震天,击鞠赛结束,看台上宾客们争相涌入场中道贺,简云桉也随着人群上前。
红队进的球几乎全部出自景星延之手,他周围围了一圈人,简云桉与他之间隔了厚厚一道人墙,从缝隙里见他笑意温和,却并不热络。
事实上,景星延的心思全不在庆功上头。
虽说往年击鞠赛时家里从不来人看他也没觉得什么,但此时此刻,因为简云桉的到来,他竟莫名生出一种想要分享的心情。
此外,他有一缕心神仍在思索着击出最后一球前,她朝他比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呢?他先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手势。
简云桉刚过来他便看见了她,无奈周围仁兄们委实不大有眼力价,他抵着人潮走到她面前,短短几步路距离,却走出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艰难。
“等久了吧,我来给你引荐母亲相熟的几位夫人,日后你无事时可常去拜访,她们府上也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夫人小姐,不失为好的玩伴……”这是景星延第二次说这样多话,第一次是在昨天,诓她来看他击鞠;这一次,同样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甩开身后喧嚣。
果然,后头追着的人见他们夫妻有私房话要说,总算识趣退开。
闲杂人等散尽,景星延的笑容终于透出几分真意,他靠近简云桉,矜持地分享自己的胜利,语气刻意平淡,尾音却浅浅上扬:“我赢了。”
“看见了。”简云桉装起大尾巴狼也很有一套:“恭喜啊。”
“夫妇一体,夫人,同喜。”
听见“夫人”二字,简云桉心头又是一动,下半场赛前景星延喂给她的那颗葡萄后知后觉涌上了丝丝甜意。
一时间她竟有种错觉,仿佛她与景星延真成了一对平凡幸福的小夫妻。
景星延领简云桉见过与尹冰旋交好的夫人们,社交场上你来我往的应酬于简云桉而言得心应手,她生得俊,讲话又伶俐,不多时即成功俘获了一众年近不惑夫人的芳心,她们有的还疑惑“简家的姑娘,先前怎么没印象”,暗自叹惋当初没把她列入自家儿郎的可婚配对象。
原主从前成日被锁在家中,不被允许出门,她们自是没见过的。
简云桉心下冷笑,面上仍笑意盈盈:“母亲总念叨伯母为人极好,言谈间甚是挂念,只是平日事务繁忙,总不得空出门。若知伯母这么喜欢我,我早就上门拜访了,哪还等得今日……”
景星延不擅长这种场合,带简云桉过来时还担心她一言不合就呛人,得由他帮着打圆场,未曾想竟意外见到了她的另一面。
原来旁的贵女会的这些她也会,只不过对他保留了那一分本真。
有简云桉在前交际,景星延乐得在后头走神,未留意又有一名夫人过来加入对谈,原本八面玲珑的人见了来人,登时浑身一颤,半句话都再说不出。
简云桉觉得自己像是见鬼了。
第11章 月信
后过来的这位夫人除去年岁稍长,眉眼轮廓竟跟简云桉昨日在转角撞上的那名女子别无二致。
适才看赛看得专注,她一时忘了“血光之兆”这茬,这会儿再见到相似的脸,心中潜藏的梦魇被戳中,不由遍体生寒。
“云桉?”身后景星延觉察异样,唤了她一声,无奈不待过问什么,便有人称圣上召见,匆匆叫走了他。
简云桉留在原地,身侧像是埋了个地雷,浑身从里难受到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着小腹开始隐隐作痛,四肢都提不起劲来。
偏生新来的“地雷”夫人对她热情得紧,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夸赞连连,模样瞧着不似商业互捧,倒真像对她喜欢得紧,简云桉瞧在眼里更觉毛骨悚然。
呜呜呜她一定是被什么六合外的神秘力量给盯上了!
幸好景星延回来得还算快,他一眼便捕捉到简云桉隐匿在微笑面具下那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礼貌地与夫人们告别,将她带走。
简云桉两眼木木地望着前方,一扫半炷香前的兴致,她几乎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心如死灰,面色惨白。
“季夫人吓着你了?”景星延问她,解释说:“她十几年前走丢了女儿,从此每每见着与她女儿年纪相似的姑娘都会比较热情。”
说来也怪,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下,他的话简云桉竟还能听进,她锈住的大脑甚至慢慢恢复了思考的功能。
“她丢了女儿?”想来也是巧,简云桉说:“昨日我出门时,遇见了一个跟季夫人长相极似的……”
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界定,那人比一般姑娘诡异,又远没有天师道士们长得令人信服,她私心当其是魑魅魍魉,但若就这样说恐有失礼貌。
所以她顿了顿,便掠过称谓继续往下说:“她要给我看相,当时我有些怕……不是,那个……我着急回家,她却非拉着我叫我当心今日有血光之灾。”
简云桉语速越来越快,显见是真慌。
景星延听罢,命卞遵将此事知会季夫人,自己带着状态不佳的简云桉回家。
简云桉一路捂着小腹神色惴惴,见状景星延问:“那里很疼?”
“好像疼,又好像不疼。”
景星延:……
其实景星延觉着她实在是大惊小怪,江湖骗子唬人的东西,怎么值当忧心至此?
然而一转念,他又记起昨夜简云桉说今日的第一要紧事便是在家睡觉。
她今日本不打算出门的。
那为什么还是来了?
景星延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人,通常满脑子转的都是刑律,偶有闲暇,也是循环滚动黄帝内经。此刻思绪却仿佛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又想起简云桉朝他比的那个新奇手势。
“你知道‘心’字的甲骨文怎么写么?”兀地,他这样问。
简云桉怎么会知道,于是她没有搭理他。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生气:妻子命在旦夕,做夫君的不说温柔抚慰,居然拉着她探讨甲骨文这种严肃又没用的学术问题!
但苦于现下身体真的开始不适,她只能暂压下不满等待秋后算账。
事实证明,每一只优秀的斗鸡都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
正自筹谋着等身子好了如何将狗男人大卸八块,景星延冷不防又问出下一句,也是铺垫过后他真正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在看台上朝我比的,是‘心’字么?”
他说到“心”字时,简云桉的心如有感应般跟着一颤。
在现代社会,比个心多么轻易的事,闹着玩似的比划一下,之后便再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提起。
此时此刻,景星延以一种堪称庄严的神色郑重其事地问她,竟把她问出几分羞赧。
简云桉嘴唇动了动,斟酌这谎该怎么撒——作为一个高贵矜持的小仙女,她是一定不能承认给他比了心的。
就在这时,她的小腹却如同被几百根钢针齐齐穿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
简云桉第一反应是预谋瞎掰遭了报应,下一秒才惶惶起从昨日便笼罩在她头顶的血光之灾,面色登时又白了一个度:怕是黑白无常来抓她回地府了!
身侧景星延还等着她的答案,见她突然捂着小腹弯下了身子,一颗心像被谁猛攥了一下,闷闷地泛起潮意。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简云桉捞进怀里,让她以一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自己,可效果微乎其微,她前额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涌,半个字都再吐不出。
她不会真的要这么死了吧。
景星延素来沉着理性的大脑兀地冒出一个封建迷信的幼芽,幼芽生长迅速,繁殖力惊人。一股强烈的失去感很快席卷了他的整个胸腔,他一时无所适从。
简云桉躺在他胸口,恰好能听见他加速紊乱的心跳,她疼得两眼发黑,视野忽明忽暗,恍惚间看见他额角的青筋似乎也在跳。
“景星延……”她气若游丝。
自觉这或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应当交代句遗言什么的,可惜她嘴唇上下翕张许久,都没想好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句应当留给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流去,像生机一滴一滴流失,简云桉很是心疼,也不再穷讲究地要求遗言必须得高端大气或是对仗工整,索性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是心……”她忽然说。
许是因为思绪在简云桉身上与回府的路上两处流窜,自己绕晕了自己。景星延脑中一片混沌,听见声音他愣了一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
“我给你比的是心,”她又说了一遍:“景星延啊,虽然我总是同你吵架,但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好的……”
简云桉自觉人之将死,说出的话颇为友善,自认很有一种一笑泯恩仇的豁然。她声音很轻,星星之火迸进景星延耳中却燎了满原。
她承认给他比了心。
她还说觉得他很好。
她在生死关头放不下的原来是这些……
千头万绪纠缠,念头越积越乱,唯一清晰的就是——她一定不能有事。
终于,骏马长鸣一声,马车停在尹宅。
等不及车停稳,景星延便打横抱着简云桉从车厢跃了下来。
“大夫呢?立即请大夫来少夫人房间!快!”景星延面容冷硬,紧绷着脸,下颌线清晰。
简云桉在他怀里抬眸,瞧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腹痛之余,还走了个神暗赞:景星延临终关怀做得真不错,挺让人受用的!
哪知把她抱到房间后,景星延连句话都没交代,转头就兀自走了。
简云桉被他一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边抚着胸口顺气边在心里发誓:以后她再也不要跟他好好讲话了,就算快死了也不要!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宅中年逾花甲的老大夫匆匆被传唤进来,握着简云桉的脉搏把了又把,双眉紧锁,面色凝重,简云桉看在眼里,越发确信“我命休矣”,尘埃落定,心境倒慢慢平和下来。
她忍着疼将蜷缩的身体放平,没被老大夫把脉的手规矩地搭在小腹上,凭借多年来优秀的表情管理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来,缓缓阖上了眼。
上辈子翻车翻到阴沟的死相一定难看至极,她为此耿耿于怀多日,这回有了充足时间准备,死后她一定要做整片墓地最靓的崽!
她好不容易乐观笑对了现实,老大夫迟迟开口:“老朽许是医术不精,连诊数次,实在诊不出少夫人的身体有何异样。老朽揣测,少夫人的腹痛许是月信所致,平日里还应注重调理才是。”
话音一落,围成一圈的婢女们俱长长松了一口气,静和更是喜极而泣:“太好了少夫人您没事,真是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简云桉脸上犹挂着安详美丽的浅笑,羞耻心已然碎成了渣渣: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第12章 念书
“血光之灾”警报解除,简云桉可怜的自尊开始发酵,以静养为由屏退了一众婢女。
头顶没了悬着的大刀,小腹的疼更加明显,原主在简家做姑娘时,应是饱受苛待,是以身子弱得厉害,每回来月信都要吃不少苦头。
简云桉把自己蜷成一个球,面朝墙壁默默捱着痛。原先做豪门小姐时,她虽吃穿不愁、花钱阔绰,拥有的关怀与陪伴却是寥寥。从小到大,即便当会哭的孩子也不会有糖,由此她身子不舒服时通常比别人要安静些。
她不出声,房中也很静,半日下来耗掉的精力都被睡意填补,不多时她的意识已然昏沉。
恍惚间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简云桉起初没在意,直至鼻尖萦上熟悉的雪松香,她整个人激灵一下子从混沌的状态清醒过来。
糟了糟了景星延来了!
狗男人要对她冷嘲热讽了!
她现下战力不济,阖着眼清醒地装死。
景星延却连“死人”都不放过,颇具耐心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肩膀,意图把她唤醒。
他实在太努力,再不醒就不礼貌了。
无法,简云桉戏精上身,硬着头皮给他表演了一段梦中惊厥。她大口喘着息双眼迷蒙,神志似乎仍不大清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听不得任何讥笑和讽刺的弱小可怜。
景星延见状,轻拍她的动作更加温柔,嘴上也没闲着,温柔哄道:“别怕,没事了。”
虽说是闹了乌龙,但在简云桉的视角,她的的确确死里逃生了一回,意外从他口中听到安慰,一时还有点感动。
但她这回又感动早了,因为紧接着景星延就说:“别怕,我适才问了大夫,他说自己从医多年,从未见过有女子因月信身亡。”
简云桉:好的,更尴尬了。
她刚刚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景星延嘴里能冒出好话。
她的半个身子被景星延托起,他端起一只小瓷碗,舀起一匙黑乎乎的汤水就要往她嘴里喂。
那汤水颜色晦气,气味不祥,简云桉一时竟感受到被“大郎喝药”支配的恐惧。
她先装了会儿起床气,哼哼唧唧地把脑袋不听话地扭来扭去,景星延今日的耐心却好得可怕,追着她喂乐此不疲。
“这是……什么?”约莫着再扭怕要露馅,简云桉只得半睁开眼,“苏醒”得时机得宜。
“四物汤,”景星延言简意赅:“对你有好处。”
四物汤相当于现代的红糖水,看在他好心,简云桉象征性浅尝了一小口。
噫——好苦!
若单单只是苦还好,偏生这苦中又泛着诡异的甜,也不知哪个大聪明熬药时自作主张放了半罐子糖,一会儿静和来了得交代她一句,这种害人的差事不要再交给那人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