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什么都没说。
从前他俩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此刻她却觉静得发慌。
“你……你怎么来了?”到底是心虚,简云桉先一步开口,做了妥协的那个。
“我以为,你看我的眼神里有想我早些过来的意思。”景星延没有看她。
“那你来了多久?”简云桉试探。
“你希望我来多久?”景星延反问,带着咄咄逼人的锐利。
听到简云桉的话,他心里是不痛快的。
景父景嘉瑞贫农出身,家中信奉多子多福,是以这些年来,他娶了不少房妾室。
后宅女人们的吵闹、各房间的明争暗斗、母亲带他离开时的决绝,景星延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他厌恶这些,也排斥成家,若非尹老太太亏欠简老夫人一个人情,尹家一时又没别的合适男丁,他不会答应娶简云桉。
他成婚,全的是孝道。
简云桉其人,与他作风迥异,又怂又作,极度自恋还很记仇,但他不讨厌她,甚至觉得办差回家后,有这么个斗鸡一样的夫人逮着他上下乱啄一通,也挺有意思。
他潜意识已默认了这辈子会一直跟她这样过下去,未承想她竟随时可能舍弃他,去投向另一朵浮云。
“来多久都行啊,反正我没什么要避着你的!”简云桉听出景星延语气不好,一时也起了小情绪。
她又没把景星延打入“喜爱如浮云”的那一列,他对号入座什么,一定是心里有鬼!
“既然你父亲走了,那我回会客堂等你,不打扰你们姊妹叙旧。”
两人一言不合,一拍两散。
夏日烈阳明媚,简云桉心里却湿湿的,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仙女是不能因为男人而不开心的,脑海中景星延的身影却挥之不去,每闪现一回就沮丧半分。
走到简雯的小房子时,她的情绪已降至最低点。
“啊啊——”女童稚嫩的声音传来,带着十足惊喜。
简雯三岁那年发过一场高热,简家人不上心,足足等她烧了一天一夜才请大夫来,命虽堪堪保住,却落下了终身的哑疾。
一般她拖起长音叫“啊啊——”都是在唤“桉桉”。
严格说来,简云桉不是她的姐姐,但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在见到简雯的一瞬,简云桉竟从心底感觉到亲近。
她蹲下抱了抱简雯,又摸摸她的小脑袋,生平第一次散发出母性光辉:“长高了呢。”
简雯咧开嘴笑,双手连比带划问她新家怎样,夫君待她好不好。
第7章 不欢
简雯的问题不难回答,简云桉也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肯定答案,小姑娘欢天喜地,高兴她有了好归宿。
可之后大半日,简云桉心里都盘旋着这个问题。
从前对于生活好坏,她有个简单粗暴的标准——有钱就是好,体面就是好,除此之外,再妄想其他,无异庸人自扰。
按这个标准评判,做景星延的妻子无疑是极好的。景星延出手阔绰,待她大方,长得也人模狗样,带出去任谁都要赞上一句一表人才、后生可畏。
可她知道景星延好,别人自也知道,简玠有句话说得不错,只要他想,他生命里必不会缺女人。
而她,绝无法忍受与任何人分享丈夫。
简雯称尹宅是她的“新家”,但这个家她注定待不了太久的。
这段婚姻从开始的一刻便薄的像层纸。
马车稳当地向前跑,距离尹宅越来越近,回程的一路她与景星延一句话都没有说。
简云桉既不经常回忆,也不喜欢展望,过去与未来分量都太重,她舍不得自己被压得难受。
于是她收回野马无疆的思绪,看在怀里小牌牌的面子上,决定“拿人零花钱,珍惜这段缘”,摆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关心景星延:“你背还疼么?要不要我帮你涂点药?”
景星延转头与她对视半晌,似乎想弄明白她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只是简大小姐珍惜这段缘的目的相当纯粹,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若有事不妨直说,用不着铺垫这么多。”
千载难逢关心人一次,竟被对方曲解为无事献殷勤。
简云桉贤惠的微笑在脸上僵了两秒,随即垮得飞快,她转过身子,几乎背对景星延。
哼,她宁可无聊到抠手手,也再不要同他讲半句话!
然而负气转身的一瞬,她想起还真有件正事要跟景星延商量。
事关简雯,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姐姐,简云桉选择牺牲自己的面子,又把身子转了回来。
景星延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正冷冷睨视着她。
“雯雯——就是我妹妹、亲妹妹,”带过简雯的身份,简云桉开门见山:“她在简家过得很差,我想把她带出来。”
“带到哪儿,尹宅?”景星延眼睫既黑又长,垂下时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主动提起,简云桉顺杆就爬:“可以么?雯雯她吃的很少。”
景星延:……
他倏地抬眼看来,目光里像在下刀。
简云桉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下意识呼吸一滞。
景星延没见过简雯,也不知她多大,但他听过“媵妾”一说。
有些家族为了稳固利益,会让族中姐妹共事一夫,在他看来,简玠完全是会动这种心思的人,只是他没想到,简云桉竟乐见其成。
“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景星延声线冰冷,刀子似的剐人耳膜。
简云桉不知他为何反应这样大,自己好商好量地跟他说,不愿意直说便是了,干嘛发这么大火。
“侍郎大人放心,我妹妹我自会想办法,不会污了你尹家地界。”她语气也不好。
景星延没与她计较这个,他眸中冷意缓慢散去,冷静下来问她,态度尚算良好:“你是真的单纯想把妹妹接出来住?”
景星延素来内敛,不认真体会通常难以捕捉他的情绪变化,简云桉又正在气头,未能察觉他前后那点幽微的差别,登时又一句带刺的话呛了回去。
“不劳侍郎大人费心,安置我妹妹,我不会动用您商铺里一文钱。”
“据我所知,出嫁时令尊给你备的嫁妆不算丰厚吧。”景星延适才面色的缓和像是回光返照,撑了不到两句话功夫就消失殆尽:“那你哪来银子安置她?”
找你的下一朵“浮云”借么?
简云桉吵架只图爽快,这点还真没想过。
她故作神秘地停顿半晌,仍旧高昂着骄傲的脑袋:“反正我自有我的法子!”
当夜,简云桉苦思半个晚上,愁掉十四根青丝,都没想出随口夸下的“法子”。她实在燥得上火,三更半夜下床找水喝,无意瞥见自己随手丢在小几上的包裹。
包裹一大一小,小的是卞遵为她补买的脂粉和给景星延的伤药,伤药原封不动,景星延一瓶都没有拿走。
简云桉合上包裹的同时,还不忘在心里暗骂一句“景星延之狗,世间罕有”。
另一个装的则是厚厚一摞素白瓷盘。
白日里她粗粗看了眼,盘子模样虽素,质地却是上乘,难怪会被卞遵表兄当作宝贝献上来。
只可惜景星延钱实在太多,什么好东西都难入眼,差点就把这摞瓷盘丢下马车。
败家东西!
简云桉无声咒骂他一会儿,末了又觉得有些合理——毕竟他是那样没眼光,对她这么好的小仙女都舍得发脾气。
穿来大兴之前,简云桉曾画陶瓷画多年,此刻眼前明明是素白瓷盘,她脑海里却渐次摊开了一幅又一幅画卷。
她手痒了。
**
之后一连几日,简云桉都没见过景星延。
他早出晚归去刑部办差。当然,不办差的时候,他也不会来找她说话。
幸好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不觉得无聊。
卞遵表兄给的瓷盘光洁平净,很合适画陶瓷画,简云桉已有阵子没碰画笔,打算先在上头找找感觉。
这几天她一直往市集跑,古代画陶瓷画的用具她用不惯,索性自己画图纸订做了一套。
今日是跟店铺约定好的取物日子。
街上沙尘漫天,大风从清早就开始刮,颇具山雨欲来的味道。
因不想有人跟着,简云桉没乘马车,不光如此,她还对静和千叮万嘱,勒令静和万不可将她会陶瓷画的事提早告诉景星延。
她还盼着来日功成名遂后能惊艳他呢。
届时让他看看,谁还不是个大猪蹄子高攀不起的小仙女呢?
然而此时此刻,简小仙女抱着画具和颜料凌乱在风沙里,举步维艰。
行人零星,往日热闹的街突然变得这样空旷,简云桉觉着有些陌生,她还有点怕。
尤其在一个转角,她兀地与一名打扮奇怪的年轻女子撞个正着,恐惧一下子窜上了巅峰。
“有缘人,看个相吧。”女子声线年轻,却故意拿捏老成的腔调,因而显得更加诡异。
“不必,我……我要回家了。”简云桉勉力维持端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心下循环“妖魔鬼怪快离开”,一万个后悔出门时没把静和带出来壮胆。
对面女子怔了一瞬,似是没料到随手拉的路人胆子这么小。
随即,不知是有意吓唬,还是的确瞧出了什么端倪,她掐指六爻,说得煞有介事。
“夫人明日要当心呐,我观你面相,有血光之兆。”
第8章 邀约
回到尹宅的一路,简云桉都在琢磨这个“血光之兆”,一会儿自我宽慰一定是假的,那算命的看着就不像正经人;一会儿又隐隐担忧,宁可信其有,明日还是捂紧小被子,乖乖在家躲一躲吧。
天人交战以她推开房门,看见正端坐桌边饮茶的景星延而结束。
简云桉特地退出去确认了一眼,没进错房间。
紧接着,她心下又暗叫一声“糟糕”。
景星延来她这儿,是真见鬼了,看来玄学力量不容小觑。
“你心虚什么?”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色,景星延撂下茶杯问道。
听见“心虚”两字,简云桉后知后觉,还真生出几分心虚。
她把抱了一路的画具塞进自己的小箱子里,“啪嗒”一声上了锁,又嫌声音不够大似的把小锁头故意拨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偷闯别人闺房的又不是我!”
今日刑部办差出了岔子,各路官员相互推诿,都不愿担责,景星延看得头疼,因而回来得格外早。
此刻跟简云桉一来一回地对呛,意外缓解了几分焦躁。
“怎么,怕我进来?”他过来本是有正事找她,却并不急着说:“有事防着我么?”
“是啊,”简云桉倒坦荡:“你没自己的小秘密么?互相都体面些,别问这问那的。”
景星延闻言,视线沉默地飘忽一瞬。
他在朝几年,有自己的耳目,简云桉每日自以为隐秘地往外跑,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景·不体面·星延轻咳一声,终于放过这茬,切入正题:“明日你有没有安排?”
“有!”简云桉不假思索,且斩钉截铁。
她反应大得非同寻常,景星延睨她一眼,有些疑惑:“什么事这么要紧?说来听听。”
“在家睡觉。”
景星延:……
其实说这话时,简云桉底气也不是很足。
但血光之兆又的的确确是件要事。
前不久她刚车子翻进阴沟死了一回,虽说有了个把的死亡经验,但好歹给她个死亡冷静期吧。
景星延不知在她心里这场觉重要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明日朝中休沐,陛下办了击鞠赛,百官可携家眷参加。”
听到这儿,简云桉眼睛都亮了:呜呜呜好想去,好想结交几个姐妹,一起逛衣服、吃美食、吐槽景星延的死人脸……
她在大兴的人际关系太过单薄,再不拓展一下,怕要被憋出病了。
景星延也这样说:“你如果愿意去,或能结识一些其他府上的夫人小姐。我见你似乎没什么玩伴,我白日又多不在家,你一个人难免无聊,多个陪着说话的也好。”
他难得这样多话,看似句句都在为她考虑,简云桉却莫名听出几分别的意思。
“景星延,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
“我没这么说。”景星延的视线倏地射向她,又瞬间垂下去,反驳飞快。
“我你到底去不去,我还有别的事,没功夫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不去!”简云桉咬牙拒绝。
交朋友的机会很多,但命只有一条。
“那便算了。”景星延说到做到,转身就走,一秒都没多留。
他走后,简云桉心里却不是滋味起来,这种不是滋味又不像不能参加活动的失落。
她一遍遍想着利害开导自己:
击鞠赛上人一定多极了,人一多就可能出意外,推搡、踩踏,赶上倒霉,被球爆了头都是可能的;再者,景星延性格那样差,又是刑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狗官,在外头一定树了不少敌人,平日里怕免不了行刺之类的麻烦,她可不能跟着他躺枪……
正自想着,静和从外头进来,先转着脑袋左右寻了一圈,而后问她:“少夫人见过侍郎了么?刚才您不在,侍郎特地过来请您明日看他击鞠呢!”
“明日击鞠,他也会上场?”这个景星延倒没跟她说。
“咱们侍郎自然要上,”说起这个,静和脸上自豪得像要开出花来:“我虽没亲眼见过,却常有耳闻侍郎在击鞠场上的风采,咱们侍郎可是每年都拿头彩呢!”
“只不过……”说到这儿,静和叹息一声:“每年的头彩侍郎都不领,通常都由着旁人分了,侍郎也从不和我们说这些。幸好今年有了少夫人,侍郎总算不用一个人去了。”
“从前……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么?”简云桉心里的不是滋味更加明显。
“是啊,夫人自从跟将军……便接掌了大部分家族事务。咱们尹家世代从商,且家大业大,牵扯进官场上的事不好。侍郎入仕已然惹有心人忌惮,咱们平日里说话行事更需小心,好些事夫人纵有心却不便露面,而我们小的又不够格……”她话里的将军是景父景嘉瑞。
难怪适才见景星延背影似乎有些落寞。
简云桉顺着景星延的背影,一点点脑补出他在击鞠场上大放异彩夺得头筹,回头却发现没有一个亲人为他道贺,最后弃了彩头孤身离场的画面,又从中咂摸出几分“越过山丘无人等候”的凄凉。
仔细想想,景星延虽表现得老成,却也才及冠呢……
“少夫人?您怎么了?”静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原来不知不觉她已失神许久。
“哦,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