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良缘会什么时候出现在哪儿?”简云桉问她:“你去见他的时候我要跟着,要是真有这么个人,我就信你没看错。”
原本她对季夏这算命算出来的劳什子“良缘”是嗤之以鼻的,可眼下季夏的良缘偏偏与她的塑料婚姻建立起了联系,搞得她还为此有点紧张。
季夏是个敞亮人,也不避着她,痛快告知:“七月初五夜半子时,京城西南角,你若有兴趣,过来当个见证人也好。”
***
季夏走后,简云桉故作不经意问起前头驾车的卞遵:“卞侍卫可知京城西南角是个什么地界?”
她原是随口一问,未承想卞遵反应极大,他平素驾车很稳,此时马车车身竟明显一颤。卞遵安抚好马儿,不答反问:“夫人问那儿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那儿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也不算……”卞遵显然也没和盘托出实情:“就是太荒僻了,阴气重,不大适合夫人您这金尊玉体。”
他不愿说,简云桉也没再问,只是觉着还是私下再查查更好,若真有什么凶险之处,也好事先知会季夏一声。
正午时分,马车终于抵达简府,这回没有景星延相随,简云桉很是不如上次风光,叩门好半晌,才有个歪瓜裂枣的小厮出来迎人。
简云桉时间赶得妙,简府刚用过午膳,正巧一家人齐齐整整都还未离席。
如今她与简家的不和睦已摆上了明面,但简云桉好歹做了二十年体面人,仍是规矩礼貌地朝长辈们行了礼。
简玠见她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剜了她一个眼角;古氏嫁猪随猪,大腚仿佛黏在了椅子上,半寸没挪窝;才见过面的简成仁则完美诠释了何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如果眼睛能杀人,她怕是要在刹那间惨死千千万万回……
满室窒息的死寂里,只有简老夫人宫冬慷慨地给了简云桉一个稍纵即逝的笑,不咸不淡问候了句“云桉来了?”
唯二两个体面人虚伪地相视一笑,结束了多此一举的寒暄。
简云桉随即直入正题:“祖母,父亲,母亲,我是来接我妹妹去尹宅的。”
此话一出,不待老东西们开口,简成仁先把积攒半日的火气泄了出来:“简云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们不可能由着你把简雯带走,你现在成了景家的人,仗着夫家宠爱,翅膀硬了,爹娘动不了你。但只要简雯还在我们家,我们就有的是法子……”
“成仁慎言!”听着蠢儿子越说越离谱,简玠总算不装死了,象征性呵斥几句后,捋着稀稀拉拉的须子开始对着简云桉拿乔:“简雯除了是你妹妹,更是我简玠的女儿,我这做父亲的还没死,你把她带到夫家像什么话?景夫人那般明理,应是也不会答应吧!”
“这您可说错了,我今日到这儿来,恰恰便是婆母她授意的。”尹冰旋当时确实说了需要她亲自过简家这一关,但经简云桉偷换概念,全然成了不同的意思。
简玠一时哑了声音,他只当简云桉仗着景星延的喜欢肆意妄为,没想到传闻中素以不近人情著称的尹冰旋竟也会掺和这种事儿。
“啊啊——”
不待他想出话来回击,简雯不知从哪儿得了简云桉来简府的消息,不顾下人阻拦跑来见她。
简云桉一见妹妹,火气登时从胸口窜上了天灵盖。
只见简雯脸上还残留着巴掌的印子,额角有块不小的擦伤,匆匆跑来的姿势也不大对劲,显而易见才挨打没多久,并且极有可能是因回门那日简云桉没给简家好脸色而被迁怒。
“父亲大概搞错了,”简云桉语气越发冷硬:“我今日不是来求您准许我带走妹妹,而是来与您好商好量的。”
“如我没记错,简家如今硕果仅存的几间铺子里有一半都是我娘的吧。”
简云桉自不会蠢到打无准备的仗,她早料到简玠要把简雯作为牵制她的筹码牢牢捏在掌心,因而把原主这些年来在简家的记忆翻来覆去地仔细过了好几遍。
简家落魄至此,小辈又在各行各业都没什么建树,偏生在花销用度上延续了早年富贵时的奢靡,这些年入不敷出,铺子一间一间地卖,早过上了坐吃山空的日子。
但原主生母蔡氏的遗嘱里,她带进简家的铺子大半都是要留给两个女儿作嫁妆的。
从前原主多年被压迫,生不出与简玠作对的心思,她穿过来嫁进尹宅后,吃穿不愁,本也没闲心找他们的茬,没有要争抢的意思。但简玠既然阻她,她也只好翻出此事好好说道说道了。
“我娘立遗嘱时,可是好多人在场呢,还用我再帮您回忆那些铺子现在都归谁了么?”对简玠这种家暴软饭男,简云桉毫不留情:“父亲,侵占财产可是触犯律法的。”
提到铺子,简玠登时有些气短,但他在家时惯常色厉内荏,闻言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瞪着简云桉咬牙切齿:“那又怎么样?你一个赔钱货,还能报官来抓我吗?不妨告诉你,你若真把此事闹大,外头的人都会骂你是个毒妇、白眼狼!简云桉,届时你也捞不到好。”
“父亲,”他冷笑,简云桉也跟着冷笑:“怎么会闹大呢?您怕是老糊涂了,竟忘了我夫君是做什么的。”
到底是亲父女,做出相同神情时竟还能从中窥见几分冷掉的血缘。
两人相互对峙,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彼此又都带点疑惑——简玠不明白从前唯唯诺诺像个鹌鹑一样的小贱蹄子,什么时候对他忤逆得仿佛下一秒就能飞上九重天;简云桉则是暗自惊疑,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也自诩读过几十年圣贤书,到底怎么修炼出这么大一张脸。
“玠儿,”终于,简府唯一体面人简老夫人轻咳两声,开了金口:“既然当下景家那边还没意见,就让她把简雯带去住一阵子也好。”
她把“当下”二字咬得重,似在强调简雯在尹宅留不了太久,尹冰旋的纵容会消失,景星延的宠爱亦是。
简云桉没心思搭理他们心里那点弯弯绕绕,也不知景星延对她那并不存在的“宠爱”已在简府每个人心上扎了根发了芽。她避开伤口牵起雯雯的手,从善如流接上简老夫人的话:“祖母说得极是,不过是住一阵子而已,父亲若实在舍不得妹妹,随时可以把我娘留下的铺子归还给我们,到那时我自也没理由再强留雯雯,铁定把人好好地给您送回来。”
简玠被她气得从鼻子里连喷数道浊气,吹得零星几根胡子左右摇摆上下翻飞,简云桉则扬眉吐气地离开简府。
她把简雯抱上马车,正待打道回尹宅,简成仁却战意未歇追了出来。
“我说季家小姐怎么总是对我不冷不热,原是有你这个长舌妇从中作梗!”
世间总有些一无是处却迷之自信的人,习惯把自己的失败归因于别人,简成仁显然是其中翘楚。
“有事想不通的时候呢,建议你先去照照镜子。”简云桉刚跟简玠斗智斗勇一场,无心再搭理他,随口撂下一句,径自示意卞遵回程。
马车开动的瞬间,简成仁仍不死心地开口,目光里透着狠绝:“简云桉,你跟你夫君提过冉沙么?他最近可是要归京了。”
第17章 青楼
冉沙其人,若非简成仁提起,简云桉都快把他遗忘到伤心太平洋了。
有关冉沙的片段,在原主十几年的漫长记忆里算是微不足道却令人作呕的一笔。
冉沙是简成仁狼狈为奸的好兄弟,从前常来简府找简成仁沆瀣一气。
当年原主十三,正值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冉沙虽没什么内涵,相貌却生得差强人意,一双桃花眼尤爱勾搭未成年少女。原主常年被简玠关在家,没见过什么男人,不争气的少女心失足在冉沙的桃花眼陷阱里困了些时日。
再往后……许是到了青春期,冉沙原来白净的面皮开始变得不大光滑,原主本就没见过他几次,虽然唯唯诺诺软弱没主见,眼睛却不瞎,自然就没然后了。
时隔许多年,真不知简成仁又提起此事做什么。
不过说到冉沙,简云桉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与简家父子一样,冉沙在学业上没什么建树,但他要聪明些,没犯轴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从去岁开始跟着景父景嘉瑞行军打仗。
先前简云桉只当景嘉瑞没参加她跟景星延的大婚,是父子关系实在吃紧,这些日子在静和每天“你不能不知道的有关景星延的二三事”熏陶下,她方知成婚那天景嘉瑞正驻军在外。
冉沙要归京,景嘉瑞应当也要回来了。
静和明明说景嘉瑞理应岁末才归,此番回得这样早,只怕正是因着长子景星延的婚事。
不同于尹冰旋,景嘉瑞读的书少,又常年舞刀弄枪,万一对她这个儿媳不满意,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简云桉越想越觉脖颈发凉,打算晚上见了景星延好好跟他聊聊。
她虽不要求景星延在“我和你娘同时落水你会救谁”的问题上给出答案,但“假如你爹要杀我你会不会护我的仙女命”他是一定得做出保证的。
简云桉这边想得投入,未留意马车恰巧行经一间青楼,而身旁的小简雯不知何时掀起了马车车帘,正半张着嘴对着青楼门前笑脸拉客的姑娘与欲拒还迎的有妇之夫们投去惊奇的目光。
“小小年纪看什么看?我们仙女是不能看这些的!”
青楼外挂着五颜六色的绸子,姑娘们身上衣裳也是花花绿绿的,简雯没见过世面的双眼很快被吸引,然而又很快被简云桉煞风景的手挡住了视线。
简云桉一只手捂着妹妹的眼,空出另一只手就要重新遮好车窗帘,可就在这时,她在外头牛鬼蛇神形态各异的男人中,眼尖地瞅见一个极为熟悉的有妇之夫。
那人在一众佝偻猥琐的嫖客当中把脊背挺得笔直,格外显眼,因而也尤其现眼。
简云桉看着看着,不自觉磨起了后槽牙——该死了,这人是景星延!
景星延在家装得人模狗样,在外头原来也不过是个无法掌控下半身的衣冠禽兽,从前简云桉以为他满脑子《黄帝内经》,虽无趣了些却不算什么大事,现在看来,竟是连“帝内经”也没了,整颗脑袋只剩了个黄。
景星延微蹙着眉一一避开上前投怀送抱的姑娘,被脂粉味熏得头疼,他往后找了眼闻怀初,对方不似他这样冷,入了盘丝洞似的被一圈“蜘蛛精”绊住,一时还未脱开身。
他端立在青楼外等人,脑子里还转着适才老鸨的话:
“阿璇以前的确是我这儿的姑娘,但前不久被大户人家瞧中,花钱给买走了,我还当她要去过好日子,结果人……人就这么没了。哎哟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大人您可一定查清楚,我们阿璇多俊一个姑娘,不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啊……”
又是朱砂案,今年的第二桩了。
景星延几日不曾好睡,当下被西沉落日晒得有些恹恹,克制地闭了闭眼。
恍惚间察觉又有人朝他走来,身上带着女子的幽香,脂粉气虽不重,然而他刚进青楼走了一圈,此刻正是敏感,眉心狠狠一折,睁眼目光寒如霜刃,直朝那人剐去。
然后,他对上了简云桉同样压抑怒色的脸。
身后青楼姑娘们仍在拉客,日头将落,烈日炙烤的灼热消解,街上行人也多起来。
环境乱糟糟,心情也乱糟糟,夫妻两人相对沉默——景星延讶异简云桉突然出现,一时恍神;简云桉则认为景星延应当自觉地给她个解释,死倔着不肯先开口。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搭上景星延的肩,景星延遭池鱼之殃,平白沾上闻怀初身上酒气,终于回神挪远了些。
“星延,你夫人?”许是被酒浸出了浪意,闻怀初对着简云桉一剔眉梢,配上颈间唇印好不风流。
景星延矜持地轻“嗯”一声,继而颇为自然地就要牵起简云桉的手,不料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伸出的手直接被简云桉一巴掌扇开。
简云桉无视景星延沉下的面色,端庄笑着对闻怀初说:“父母之命不可违,当下我的确得算侍郎大人的妻子,不过……”说着,她挑衅般看了景星延一眼:“我们应当很快就没关系了。”
闻怀初扬起一侧唇角,知道人家这话不是说给他听,歪着身子以一个懒散的姿势抱臂瞧起热闹。
果然,景星延揉了揉眉心,适时接话:“我朝刑律规定,夫妻关系的解除需得双方同意,你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小仙女了!
她大发慈悲给他解释的机会,是要听他念刑律的嘛?
连一边旁观的闻怀初都单手捂了下眼,偏生景星延凭实力诠释他还能更狗。
他端着正直磊落的神色,一板一眼对简云桉说:“云桉,别闹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天就要黑了,快让卞遵送你回去。”
这副错不自知的坦荡更激怒了简云桉——居然有男人在外头嫖被老婆发现后,第一反应是赶老婆走!
足见此人思想恶劣、三观烂透且毫无羞耻心。
垃圾长得再好看,也是不能捡的!
想到这儿,简云桉与他吵架时前所未有的尖酸刻薄:“是,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是侍郎大人该来的。侍郎大人日日深更半夜才归家,足见委实是公务繁忙,只是侍郎大人如此不讲究身体,还是别染上什么病才好。”
景星延闻言,兀地看了眼身边吊儿郎当领口微敞的闻怀初,适才在青楼走访,主要是闻怀初出的力。为防打草惊蛇,他们调查时没对每个人都阐明目的,是以姑娘们当真以为两人是来结伴逛窑子,没什么忌惮。
半日下来他冷脸冷心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闻怀初却险些被过分热情的姑娘们脱下一层皮。
意识到简云桉大概有所误会,看着今日走访的主要贡献者,景星延感佩他的牺牲,但身体很诚实地又挪远了几步,与浑身酒气和脂粉香的闻公子隔开一段相当可观的距离,而后忽然扯唇微哂。
简云桉心头一缩,以往他这副表情通常是要开始损人了。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如果他说的话她有半个字不爱听,转身就走也是无可指摘的。
“多谢夫人体谅,”景星延却顺着她的话说:“我公务确实繁忙得很。”
太不要脸了!
这人不是换了种气人法子,学着她阴阳怪气,就是被脂粉香熏晕了脑子,好赖话都听不出了!
第18章 旧案
这时,老鸨突然追了出来,将手上捏着的泛黄纸张递给景星延:“大人,这是当初我买下阿璇时,伢子给的生辰八字。”
闻言,景星延敛去多余神色,闻怀初也在瞬间站直,两人齐齐把目光聚到纸上,随即彼此交换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十八岁。
上一个死的也是十八。
简云桉一头雾水,听见什么“生辰八字”,下意识以为景星延相中了楼里的谁,要来八字配对,准备择吉日抬她进门。她上前一步正想也看看这姑娘何许人也,闻怀初五指却陡然一紧,直把那张写有八字的纸攒成一团,在掌心碎成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