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没我的?我还以为跟你最熟的是我。”景星延兀自走进,在她身边坐下,忙了一日的眉宇间疲惫难掩。
简云桉看着他面上倦色,心像被刺破的皮球一寸一寸软下来,手快脑子一步,十分自然地抚上了他的眉心。
肌肤与肌肤相触,触感本该平平无奇,她却莫名感到一种过了电般的酥麻。
恍惚间,她仿佛知道了先前那幅仲夏星夜图始终缺少的一点生命力代表的是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她有点生疏的无措,还有点淡淡的担忧,但随即一抹不容忽视的隐秘欣喜在心头漾开。
简云桉确认了一个秘密,就在今夜,指尖轻抚上景星延前额的瞬间。
第22章 山雨
景星延此刻内心大概也不怎么太平,简云桉分明看见他长而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他眉头舒展了些,怕惊扰她伸出的手指似的,缓慢又小幅度地略偏过头,静待她的下文。
然而简云桉并没有下文,她就是想摸摸他,单纯地、真诚地只是想摸摸他。
事后她试图为自己这一奇怪行为找出一个动机,最终把它归之为手贱。
眼下尴尬还在继续,简云桉一方面觉得轻薄了景星延,需得给他个说法;另一面又不断想起过往景星延对她撩完就跑的若干行径。
两相做了番快速且不激烈的斗争,她决定从恶如崩,自己这回也潇洒一把。
于是她原本温存轻抵景星延额头的指腹突然间胡乱蹭了蹭,故作云淡风轻称赞了句:“皮肤不错,继续保持!”
景星延先因她的意外举动愕然了一瞬,继而眉梢一剔。
这是个计上心头的表情。
简云桉直觉不妙,起身要走,左腕却兀地被他扯住,为免发生重心不稳跌坐在他大腿上的狗血桥段,她使出毕生平衡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不妨景星延随和地顺着她站了起来,同时手臂轻轻拦腰一揽,毫无征兆地就把她箍进了怀里。
气息很热,胸膛有点硬,雪松香淡淡的非常好闻……许是画仲夏星夜图时被榨干了心神,晚上从见到景星延开始她脑子里就空空的,此刻神智更是尽数出逃,整个人苍白得仅剩感官。
“云桉,”景星延的声音贴耳传来,却莫名带着些缥缈:“我是你的夫君。”
“我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触碰我,是不需要找借口的。”
他温热的吐息从耳中闯入,顺着全身经脉在体内徜徉一圈,沿途还不忘祸害原本平静的血液,血沸腾着直烧到脸上,简云桉混沌的脑子本没觉得羞赧,身体却先一步有了难为情的错觉。
景星延的话蛊惑着她,有了再度伸手触碰的理由,她缓缓抬起手,凭本能想回拥住他顺带在他的窄腰上揩一把油。
“少夫人,少……”
就在这时,静和急急慌慌闯入,匆忙程度活像身后追了个燃着的炮仗,在看见二人介于少儿不宜与老少皆宜之间的姿势后,登时顿住步子也哑了声,表情活像被后头的炮仗连环崩了八十八个回合。
静和平日无脑吹景星延好话时,简云桉通常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架势,每每有高级的损人句子福至心灵,也从不避讳地直言出来。简言之,她背地跟静和说过景星延不少坏话。
此刻被静和看见跟他抱在一起,简云桉颇有种奸情被撞破的不自在。
环绕血液徜徉的那点旖旎登时变异成羞耻,幸而她心理素质还不错,佯装无事发生也像模像样。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简云桉四肢僵硬地从景星延怀里退出来,过程中还不慎踩了他的脚,两次。她人模人样地理了理衣裳,又清清嗓子,在嫁进来后头回摆出女主人的谱:“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做事的么?”
静和不作声——不是不敢,是无法反驳。
简云桉从没教过她做事,她也不知少夫人教人做事会是什么样。
静和不说话,景星延也不说,这就让在中间独自表演的简云桉有点尴尬,于是她又机智地提了个静和肯定能回答的问题。
“说吧,这么慌张,出什么事了?”
“哦,”静和从怀里掏出封折叠非常规矩的信笺:“季家小姐给您回信了。”
她话音刚落,简云桉忙过去把信接了过来。
景星延远远瞥了那信一眼,看见其规矩得堪称刻板的折法,眸色不动声色地一暗。
季夏的信从外观看颇能给人一种严谨肃穆的错觉,然而简云桉怀着期待轻启,险些没被里头的字亮瞎了眼。
季夏的字很有种神棍鬼画符的神秘气质,阅读起来只觉高深莫测,难窥其意。
往通俗说,就是丑得不能认。
简云桉眯着眼拿出辨认天书的虔诚仔细看过,然后发现这封时隔多日的回信不仅字丑得感天动地,内容乱七八糟得也很惨绝人寰。
“当日一 别即感风寒,幸府中有良医切勿挂念,进来夜凉照顾好自己,来日再常相聚。”
简云桉对着这封期盼已久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信,参悟了一遍又一遍,总算参出了些玄机。
信上只四句话,从每句中分别提出一个字,连在一起恰是“一切照常”。
季夏信中说得这样隐晦,想来是被人盯着写的,许是下午自己特地过去那一趟,侯府的人怕她见不到人生疑。
简云桉猜测,季夏又是偷算命工具,又是排斥跟简成仁的接触,怕是数罪并罚被关了禁闭。她在自己家,安全定然是不必担心的,何况还有闲心惦记七月初五晚上的行动,精神状况想来也并不堪忧。
想到这儿,简云桉不由有些佩服,在这样严峻的处境下,她竟还操心着那八字没一撇的良缘。
但感佩归感佩,简云桉决定明日跟卞遵说一声多在侯府外加派几个盯梢人手,做季夏去新娘冢找死的第二道防线。
“你跟这位季姑娘关系不错?”突然,景星延开了口。自从静和过来,他就一直没做声。
“嗯……也不算,就那样吧。”简云桉也不知该如何界定,除去那并不美妙的初见,她跟季夏就只正式见过一次,但季夏是个自来熟,现在两人之间又有了最能拉进女孩子关系的小秘密,四舍五入算半个倾盖如故?
景星延抿了抿唇,简云桉知道他这个神色代表着欲言又止。
她忽然记起静和在景星延邀她看击鞠赛前说过的话。
“咱们尹家世代从商,且家大业大,牵扯进官场上的事不好。侍郎入仕已然惹有心人忌惮,咱们平日里说话行事更需小心……”
尹冰旋社交圈子很窄,为数不多几个“交好”的夫人也都是做生意时经常打交道的,相当于客户。她为着不卷入权贵间的复杂争斗,平日连面都鲜少露,自己在社交上委实不该太过随意。
季夏毕竟是文良侯府的女儿,她虽是在外头野大的,没什么坏心思,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暗中紧盯尹家的一双双眼睛想要凭流言搅弄风云实在太容易了。
“我还有件跟她有关的事没办完,等此事过了,我便不再……”意识到不妥,简云桉正打算说些什么,打消景星延的顾虑,却被他中途打断。
“季姑娘并非长在京城,心性相对单纯,即使凭你那点城府,与她接触我也还算放心。”景星延先给她随意交友的事打了记定心针,然后才道出转折:“只是你要当心她父亲文良侯,此人不是善茬,又什么事都做得出,你适才看的这信跟侯府公函的折法一致,我怀疑……”
不待他怀疑完,简云桉就对他亮出信的内页,指着上头醉酒后张牙舞爪乱爬似的字说:“其实,我还挺相信这个是季夏写的。”
“……”景星延瞥了一眼信的正文,有一瞬间似在怀疑人生——不知写信人是怎么做到把字写得这样丑的。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又把话续上:“总之,侯府这是非之地尽量少去,如不得不去时,也记得带……”
他急急顿住斟酌一番措辞,随后在静和一副磕到了的神情中严肃地继续说:“带上你聪明的小脑子。”
景星延仿佛生来就不会正常关心人,再好的心意从他舌头底下转一圈,出口都得带点毒。
他适才本想内涵简云桉平常说话行事不怎么过脑,但毕竟刚刚抱过的余温犹在,两人间的磁场与以往不大相同,于是他自作聪明地临场换了个颇为……不清新但脱俗的说法。
简云桉闻言险些被噎个半死不活,看在他这么努力地说人话,强压下唇畔笑意,点头应“好”时仿佛能感受到小脑子四溢的聪明气息。
接下来的几日,景星延应是刻意遵守了之前对她“有妻有家,应当早些回去”的承诺,每夜两人都能相处些时间,加上早上的晨练时光,竟给了她夫妻过日子的感觉。
接触越多,她越能发现景星延的更多面,由此她每天都要在那幅仲夏星夜图的瓷画上再添几笔,拖了许久都还没给他看过。
七日转眼即过,闻怀宁的祭日在多人的辗转难眠与忐忑不安中如约而至。
一大清早简云桉右眼皮就突突跳个不停,她以“要把灾难捂住不让它跳,腾不出手打拳”为由企图逃避当日的晨练,惨遭冷面教头景星延无情拒绝,对方还大放厥词称出了事算他的,就差把她来月信那次因为迷信出的丑再拎出来鞭尸。
但事实证明,邪门说法既然存在必有其合理之处。
她没捂住右眼皮跳的灾,到晚间果然出了事。
第23章 鬼宅
七月初五,寻常的一天。
太阳寻常升起,寻常没入地平线,月亮寻常地接班,上弦月像只笑眯眯的眼。
派去盯梢的人第四次回禀文良侯府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简云桉总算松了口气,看来季夏没能顺利跑出来,她也乐得省事。
她对着窗外尚浅的夜色舒展绷紧的身体,准备看着话本子等景星延回家。
可就在这时,静和匆匆跑来,说季夫人来了,等在外头想见她一面。
简云桉一听“季”字,右眼皮又有将跳之势,她边压着边赶到外头见人。
季夫人等在后门,身上罩了个黑斗篷,半个字还没说,就已凭借接头地点跟穿着打扮带给了简云桉浓重的心虚。
“云桉,小夏不见了,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儿?”事出紧急,季夫人免了虚伪客套,一开口就炸了个雷。
“……她大概何时不见的?”简云桉在想象中给自己吸了个氧,勉强安抚下燥乱的脑子,思路尚算清晰。
“就这一两个时辰的事,”到了这时候,季夫人也没再难以启齿那点早被简云桉猜出来的家丑:“小夏近来被侯爷罚了禁闭,下人进去送晚膳时人还是在的,可刚刚府卫来报她房间的窗户大开,屋里早没了人影,整个侯府那么多人偏生没一个瞧见她的去向。侯爷不愿声张家丑,拉不下面子派人满京城找女儿,可我这当娘的总放心不下,这才背着侯爷偷偷跑来寻你。云桉,我见你近来常给小夏去信,前些日子还来家里找过她一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我虽与她投缘,相识时日却不长,对她的脾气秉性也并不了解,平素喜欢去的地方更是一无所知,”简云桉先有理有据扯了个谎,随即例行安慰打发人:“夫人您先别急,季夏她兴许就是被关得狠了,偷溜出去转转,我这边帮您留意着,如有她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您既是偷偷出来的,这副打扮在外逗留太久不合适,便先回去等消息吧。”
送走季夫人,简云桉觑了眼天色,亥时刚至,距离子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季夏没车没马,脚程再快也快不过带轮子的,只要自己能在半路截住她,便不会出事了。
简云桉给景星延留了个条子述明去向,半盏茶后,一架相当低调的小马车从后门悄悄驶出了尹宅。
新娘冢地处荒僻,比不得道路四通八达、大小巷子穿插的闹市区,去往那儿总共两条道可走:一条是他们正走的,由北向南走大路一路南行;剩的一条则在东边,是条小而曲折的羊肠小道,传闻是京城六成打劫案件的发生地。
文良侯府距离尹宅很近,都位居京城偏西的位置,南行最为安全省时,若要从东边走则需绕相当大一个圈子,简云桉觉得但凡季夏不是个智障都不会选择那一条。一路上简云桉都挑着帘子东张西望,试图在半路趁早截下季夏,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新娘冢其实不是冢,是座地处偏僻的鬼宅,往南是荒山,山上才是真的荒冢。一座座小土包排列无章,没名没姓,自也无人拜祭,偶有几座坟包上插着歪七扭八的小木牌,虽饱受雨打风吹早看不清主人生平,却已是难得的体面。
简云桉原以为这个时候新娘冢外会有层层重兵把守,还提前想好了若被问及来意该如何瞎掰。
然而马车始终畅行无阻,并不见想象中的半个人影。
简云桉不是胆大的人,在距离新娘冢十几米远处便让卞遵停了车。透过车窗往外望,四周空荡得让人心慌,这里的月亮都要比尹宅头顶的更暗些,风声呼啸,由南向北传来,拂经荒山上一座座坟堆,风里仿佛也染了阴气,刮过耳膜像有鬼魂在嚎哭。
马车掩耳盗铃地把自己隐匿进一棵粗壮古树的阴影里,简云桉缩在里头手指有些发颤。
“卞遵,现在大概几时了?”她初来乍到,还没学会古人估摸时间的本领。
“回夫人,亥时要尽了。”
亥时过完就是子时,季夏既赶着在子时见良缘而来,此刻怎么说也该到了。
简云桉闭了闭眼,她这一路都没瞅见季夏的影子,越靠近新娘冢,心里便越是不安,一个念头缓缓升起:万一他们晚到一步,季夏已在里头丢了命呢?
季夏今夜要来新娘冢的事她若不知道还好,可季夏偏偏告诉了她,并且是只告诉了她一个人;而她在最初不知京城西南角是新娘冢时,还好死不死主动插进来一脚,之后知道了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没同任何人讲,还美滋滋地觉得自己是个保守秘密小能手……
她作为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几番提醒、派人阻拦又深更半夜驱车追到这儿来,确是尽了力,甚至称得上仁至义尽,说季夏是咎由自取也完全说得通。
然世上人动辄生几百副面孔,事自然也没那么黑白分明。
抛开对错是非不论,简云桉知道,若季夏真出了事,自己心里必是难安的。
“等不起了,我们兵分两路,分别从前后门潜进去找人。”她尽量控制着声音不抖,下车时一个趔趄却暴露了此刻心慌。
先前以为能在半路把人截住,再不济新娘冢也定有官兵接应,她顾及季夏名节想着大事化小,这才只叫了卞遵过来。
接连自作聪明,现在想来真是莽撞至极,蠢得一塌糊涂,景星延叫她出门带脑子果然颇有道理。
这回若能全须全尾回去,景星延无论损她什么她都一定不回嘴。
简云桉四肢都在发僵,迈出第一步就顺了拐。她万众瞩目太久,留意旁人眼光已成惯性,饶是生死关头也下意识看向卞遵,想看看自己这副丑态有没有被他瞧见,刚一转头却见他抽出了身侧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