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遵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下巴示意她看向他们来的那条路。
简云桉视线扫去,正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左顾右盼着跑来,瞧着倒不似杀人犯,更像个贼。
来的是个瘦小男子,一副杂役装扮,还长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简云桉在来时路上便见过此人,但当时她急着寻季夏并没细看,此刻再见竟越看越觉眼熟。
一缕妖风适时刮过,把那人唇边的小胡子吹丢了一撇,简云桉终于认出了她。
难怪偌大一个文良侯府乃至她安排在外头盯梢的那么多人都没察觉季夏离府,原来她为了离家出走把自己打扮成了这副熊样!
及时逮着了人,简云桉一时也不再那么害怕,她命卞遵原地待命,自己则上前在季夏站在新娘冢门口准备探出胆大包天的脑袋时,带着三分怨气三分怒火四分后怕从后揪住她衣领泄愤似的猛扯了一把。
季夏满心欢喜奔着良缘而来,却到了这么一片不像有活人的荒地,刚从怀里摸出铜钱准备占个吉凶,冷不防被衣领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天大的胆子也险些喊出声。
手中铜钱跟着掉了一地,幸而这里是土路,才没砸出叮当声响。
简云桉捂住季夏的嘴把惊叫强行摁熄回去,扯住她袖子就要往马车方向拽,用气音斥道:“你不要命了?这儿可是新娘冢,今晚很可能有连环杀人犯过来的。”
“别怕,”季夏力气碾压简云桉这个弱鸡,轻易抽出袖子:“我算过的,我们俩都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长寿王八命,不然也不会拉你过来蹚这浑水。”
说完不待简云桉答话,她便捡起地上铜钱看了一眼。
不远处叫过几声寒鸦鸣,嘶哑凄切,听得简云桉浑身一抖,直觉不怎么吉利。
与此同时,季夏眉心轻轻蹙起,为这不吉之兆愈添了一抹不祥。
见季夏蹙眉,简云桉比针幣还小的胆子更是一颤,适才决定进去寻人时不得已调出的那点勇气早已烟消云散,愁眉苦脸地自己吓自己:“怎么,不会是什么在劫难逃之类的喻意吧?”
季夏拧眉看着掌心五反一正的铜钱,与其说是忧虑,倒更像不解:“五阴在下,一阳在上,阴盛而阳孤,这是小人得势君子困顿的山地剥卦象,跟咱们关系倒不大……我就是不太明白,这君子是谁,小人又是谁?这儿还有别人么……”
眼见季夏在随时可能有杀人犯过来的前凶案现场门口一本正经分析起了卦象,一心只想苟下仙女命的简云桉简直要急得跳脚。
“别想了我告诉你,君子是我,小人是你,你就是来克我的。”她边说边又伸手去拽季夏,无奈对方看着纤瘦底盘却稳,她拽不动。
没办法,简云桉视线不动声色地游移到季夏后脑,准备不讲武德地来个偷袭,顺带试试练了半月的五步拳。可就在这时,新娘冢内却兀地传出了动静。
里头诈尸似的一出声,简云桉浑身打了个激灵,一晃神的功夫,身边翻窗出走、乔装改扮、瞎掰算命样样精通且艺高人胆大的季姑娘已从大门门缝无声滑了进去。
简云桉害怕归害怕,却也做不到看季夏一个人进去,她朝马车方向招了招手示意卞遵过来护驾,随即也硬着头皮蹭进了大门。
只是她没看到,停靠马车的位置从适才传来寒鸦声起就已没了人影。
第24章 兄妹
新娘冢位置虽偏,占地却不小,是间二进二出的宅子,比现在的简府还大些。
进了大门是前院,前院与内院相隔一道掉了半扇的垂花门,内院背靠正房,二者间有条长长的回廊。
回廊将尽未尽处,一棵古树倚老卖老,野蛮生长侵占了大半过道,粗壮的枝干下不知被谁绑了架秋千,打眼一看更觉不伦不类。
因常年无人,秋千上灰尘积了比秋千板还要厚的一层,一人随手扯下边上古树的一条树枝,胡乱掸了几下就坐了上去。
来人凤冠霞帔,是继三年前命陨于此的闻怀宁后的第二个“新娘”,他这样装扮,却不为结婚;坐在秋千上,也不见他荡。
闻怀初是来等人的。
他与闻怀宁一母同胞,眉眼有七分像,此刻穿着同她当年出嫁时一般无二的喜服,红纱掩了半张脸,静坐下来模糊了身高,远远一看竟像闻怀宁活了过来。
去年围堵失了手,这一回,他没叫任何人跟着,他谁也不信。
要么让真相水落石出,要么就让他下地府给怀宁赔罪。
闻怀初从清早便等在这儿,直到入了夜,才总算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他双脚离地,没有扶秋千绳子,就这样荡了起来,一面移眸睇向来人,一面变态地享受身体与秋千间险伶伶的平衡。
来人走得很慢,应是疑心内有埋伏,格外慎重,哪知一路抵达内院也格外顺利,吊着的气刚要一松,目光便撞上了秋千上笑眼看他的红衣“鬼影”。
意外的是,他却并没害怕,反而下意识上前两步,两眼霎时发亮,亮外又似蒙了层雾,又糊又湿,一时失神唤了声“怀宁?”
鱼既咬钩,闻怀初便下了秋千,负手踱到那人跟前,他冷嗤一声:“我说去年怎么有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溜进来上香,原是监守自盗。”
“敖朝,怎么回事,说说吧。”
敖朝是闻怀初底下的兵,去年也参与了对新娘冢的包围。
听见“怀宁”开口,敖朝立时从一时幻象中回神,他亮起的双目晦暗下去,似有点失望,也有点为适才那点希望感到滑稽。他姿态恭谨下来,又成了那个阴郁沉肃不苟言笑的侍卫。
“回长官,属下倾慕令妹闻怀宁姑娘已久,今逢她……祭日,特来上炷香。”
“敖朝,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闻怀初未着盔甲,却不减不怒自威的威严:“三年前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我确信你知情。”
三年前闻父为与时任户部尚书的余家老爷交好,命唯一的女儿闻怀宁与余家大公子余敬笙成婚。
余敬笙此人人蠢花花肠子又多,闻怀初瞧不上他,为妹妹的婚事闹过好几场,每回都被打得下不来床,半养好伤能走路了再接着闹。
他如此坚持不懈,两家都颇为尴尬,眼见就要松口,闻怀宁却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平日跟男子多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姑娘,竟死乞白赖应下了这桩亲。
为此兄妹二人生了嫌隙,当年闻怀初十九,正是血气上头之时,原本作为兄长,他应当在送亲队伍里,但他赌气没去,只选了个功夫最高的手下人带着他的玉佩替他随行。
闻怀宁半路被劫时,他还在家喝闷酒喝得烂醉。
那位代闻怀初随行的手下正是敖朝,三年来他曾数次向敖朝问及当日事,都被一口咬死“赶到时只见到了怀宁尸体”。
终于,这一次,不知是在闻怀宁玉陨之地不忍再打诳语,还是单纯累了倦了,急于卸下沉重的秘密包袱,敖朝解下腰侧酒壶,缓缓道出隐瞒三年的实情。
寒鸦嘶鸣,月色晦暗,闻怀初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周遭的一片黑暗。
“长官,您看那棵古树,”敖朝饮了口酒,任辛辣麻木了满脏腑的阴霾,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下去,他指向挂秋千的那棵树:“那天我宰了守在外头的一圈喽啰,匆匆找到内院,那个人……正在那棵树后剥怀宁的衣裳。”
闻怀初本已做足了准备听完被棺材板盖了三年早成定局的旧事,然而敖朝话刚出口,他的指骨便响了一声。
“别激动,我到的及时,他还没真的做什么,”敖朝又饮下一大口烈酒,辣得蹙眉还挂着苦笑:“那孙子的功夫比外头守的那些稀松二五眼还逊,我一个人能撂倒八十个……”
可闻怀宁偏偏就死在了那样一个人手上。
说到这儿,他深吸一口气,在某些时候,吹牛是为让悔憾回肠荡气的。
“我朝那人命根子狠命踹了一脚,他滚在地上嚎得惨烈,为了后续审问我没要他的命,自以为是地还当已将人救下了……”
敖朝喝酒喝得极快,说话这会儿已下了半壶。
极突然地,他朝闻怀初笔直跪了下去。
闻怀初眼皮重重一颤,知道他最想听也最怕听的要来了。
“长官,怀宁是……是为我挡下暗器死的。”敖朝咬牙闭了闭眼:“我不知道他们给她喂了什么,怀宁那时神识不大清明,她只认得您的玉佩,把我当成了……”
认得他的玉佩。
好一个认得他的玉佩……
多少个午夜梦回,闻怀初设想过成千上万种可能,却从不曾料到怀宁的死还有他的功劳。
三年前的一时赌气早已成他心头大痛:若当时在送亲队伍里的是他,他会不会能救下她;至少他们兄妹不会带着这样多的遗憾与未尽之言阴阳两隔;怀宁死前,是怨他恨他的么……一个个念头如一根根刺密密麻麻扎在心头,无论失意还是快意时都要疼上一疼。
但现在他知道了:及时赶到并救下她的是别人,而她明明已被救下,又为那个本该出现却没出现的自己赔了性命。
意欲侵犯怀宁的那人被敖朝踹倒后,虽捂着子孙根嗷嗷嚎叫着起不来身,但他应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腕上有个相当精巧的保命暗器匣。
并非所有人都需要苦练功夫保命,不得不承认,人命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之前被敖朝割韭菜似的收了一堆人头的护卫命就贱些,死光了便死光了,时运不济而已,家里人拿几个钱还要对东家的“仁慈”感恩戴德。
可富贵公子就不一样了,保命的本事层出不穷。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人腕上的暗器匣中竟尽是细如毫发的有毒冰针,不知是由多少匠人花费多少心思制成。
冰针不出一点声音地滑出暗器匣,敖朝背上没长眼,一心又都扑在闻怀宁身上,并没察觉。
时值正午,约莫还是吉时,日光烈得灼人,冰针在太阳下发出绮丽的炫光,角度刚好地刺开闻怀宁的眼。闻怀宁瞳孔骤然一缩,想也没想就推开了带着玉佩的“哥哥”,自己则来不及躲,被有毒冰针正中了前胸那颗朱砂小痣……
艰难讲完,敖朝又要扬起酒壶豪饮一口,却被闻怀初夺了过来。
闻怀初饮得比敖朝更凶,一口下去壶已见底,剩下半口倾倒在地洒给了怀宁。
可能是太想妹妹,又或许是被烈酒泡醉了脑子,朦胧醉眼里,他仿佛看见了怀宁。
不是她出嫁前的模样,而是很早、很早以前。
他看见怀宁乖乖睡在娘亲肚子里,四岁的他每天除去吃饭睡觉念书习武,就是隔着肚皮跟妹妹说话,娘亲允许时他会摸摸她,感受那安静又鲜活的生命。那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小姑娘,他发誓用一辈子来守护她;
他看见怀宁还是婴孩时,粉雕玉琢,可爱得能让人的心融化,他见证着她每一天的成长,笨拙地学会抱她,怀宁学说话时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哥哥”;
他看见幼童时期的怀宁,美滋滋地向朋友们夸耀他是全大兴最好的哥哥。那时他十岁,最是穷要面子的年纪,在外总是板着脸佯装若无其事,不参与女孩子们的谈话,回家后却每每拉着她拉钩钩“哥哥喜欢你,你也要喜欢哥哥;哥哥对你好,你也要对哥哥好”……
现在他知道了闻怀宁对他好,对他比对自己还要好,他却半点都不想要。
闻怀初忽然深切体会到因果报应,他是个不太好的人,自诩聪明,精于算计,对任何事都怀着投机之心,总想凭三分付出套回十分收获。
可世上哪有便宜让一人独占的道理,他步步为营爬上中郎将的位置,对属下的每次恩威都施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治下严明,又真心对待下属。他一面追查怀宁死因,一面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保凶手一旦浮出水面,无论是谁,他都能有力与之抗衡。他怀着自私的用心,戴上一张为国为民的假面,偏生人家还都信他。
他如鱼得水,他八面玲珑。
可时隔三年,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答案,却如遭当头棒喝:怀宁“对哥哥好”成了他此生最痛彻心扉的收获,尽管对她,只有对她,他在付出时从未想过要拿回什么。
“起来吧,”闻怀初痛与悔都太过浓烈,把声带剐蹭得嘶哑:“这怎么能怪你呢?那个……”
他一时语无伦次,说话的体面都不要了:“谁杀的她?放暗器的,对,他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掘了那孙子的祖坟。”
敖朝跪着地上仍不起身:“抱歉长官,怀宁中针后,我……我便没再顾着那边,那人……被,被救走了。”
说话时,他眼神有些飘忽,显然隐瞒了什么。
闻怀初看着他,面上未现不豫,但眸色渐深,适才被烈酒浇起的醉意褪尽,目光隐晦地回归清明:“也好,你只需告诉我是谁,人留着我亲自杀……只是可惜,让他多活了三年,就为多的这三年寿,他活该千刀万剐。”
说话时,他又逡巡一圈四周。
“是谁?”
这一次,敖朝没有骗他,他跪得端正,沉默如石。
“是谁?”闻怀初第三次问,他眉心下压,神色冷峻得迫人。
“长官,您别问了,怀宁……她也是不希望您牵扯此事的。”敖朝搬出闻怀宁压他。
闻言,闻怀初登时记起当年闻怀宁对婚事诡异的坚持,先前疑问太多,这点微末的因由远排不上号,但听了敖朝的话,他敢肯定其中必然也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闻怀初额角抽跳,陡然揪着敖朝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迫使他暴露在自己森寒的目光:“在我手底下做事这么多年,你竟以为我是会被‘死者为大’压住的人。”
从敖朝的瞳孔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真像条疯狗!
既然已经成了疯狗,闻怀初索性弃了最后的体面与自持,掐住敖朝脖子双眼血红:“是谁杀的她,说!”
掉了半扇的垂花门后,简云桉跟季夏刚小心翼翼凑过来,就听见这威势十足的一声,双双默契地屏了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月的稿重发,最后一章了,之后会持续更新
欢迎大家阅读,可能在新晋结束后删笔名重发,但绝不坑
第25章 乱局
若说敖朝进入新娘冢的速度只是有些慢,那简云桉跟季夏则堪称龟速,季夏一路被简云桉拽着,稍走快些就要被她在耳边念叨“勿冲动、忌冒进、要冷静”九字诀,再火的性子也结了冰。
简云桉一路边往前挪边往回看,整个人拧巴成了个风骚的S形,却始终没看见本该及时出现救驾的卞遵。
此刻,二人缩在垂花门后,一上一下探出半只眼睛往里望,只能看见两个小小的人影。
好在新娘冢是个连蝉都不愿栖身的犄角旮旯,月夜静谧,内院的交谈还能随着微风传来零星字句。
敖朝被掐得憋红了脸,喘息艰难,却强撑着不呛咳出声。
闻怀初目光发狠,但并未失智,就在简云桉跟季夏探头的同时,他视线不动声色地向那道垂花门一瞥,收了手上力道将人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