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怀宁?”莫名,他弃了先前的问题。
敖朝身子微弓,压不下地干呕,心中暗暗提高警惕:闻怀初当然不会无病呻吟,他明知故问定是想借此引出什么。
果然,不待他答,闻怀初便接着问道:“三年来,共有六名无辜女子跟怀宁死于同样的手法,这些可是你为祭奠她而做的?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怎么敢顶着她的名犯下这样的恶?”
说话时,闻怀初没错过敖朝面上每一个神情,如愿以偿捕捉到一抹惊愕。
朱砂案并非公开的案件,每个死者档案上写的都是“死因不祥、凶手未明”,寻常百姓早忘了三年前自己在茶余饭后就闻怀宁之死发表过的高谈阔论,也没人会将后来的六起案件串在一起看。
简言之,若敖朝不是连环朱砂案的幕后凶手,他便不应对此事知情。
“我没杀人。”敖朝心思不如闻怀初多,又因他提及怀宁,未及细想即匆忙反驳。
“嗯,我知道,时间对不上。”闻怀初点头,诈人诈得明明白白,又回归先前的话题:“这一系列案件手法特殊,又像一场神秘又血腥的仪式,我猜测就是杀死怀宁的凶手犯下的。无辜死去的女子逐年递增,如果不能尽快抓到他,明年将会更多,而你若包庇,就是共犯,怀宁当年救下你,则成了为虎作伥,你觉得这样的局面她就愿意看见了么?”
他是个混蛋,死者为大压不住他,但他可以反用来压敖朝。
“对了,你也不要妄想瞒着我自己去跟他了断,今晚之后,你的一切行动我都会派人跟着,”闻怀初斩断他最后一点念想:“与其逼我监视你,我更希望你能主动坦诚。”
敖朝被他一句句逼到死角,眉眼间闪过挣扎与松动,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终于松口:“是文良侯府季家的大公子。”
他平素不是会把情绪写在面上的人,今日面上始终在挣扎,显得用力过猛,倒有表演之嫌。
“季家?”闻怀初佯装没发现他神色的异样。
文良侯季博识风评一向奇差,杀人放火不足为奇,但闻怀初还是有些意外——闻父闻珺楚高居相位,季博识素有攀附闻家之心,近几年舔得格外起劲,闻、季两家也空前交好,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一旦真相败露,两家撕破脸前功尽弃事小,残害命官之女引火烧身可就要累及全家了。
无独有偶,作为季博识倒霉“全家”中的一员,季夏心中也正暗自惊疑,“季家”二字被敖朝咬得清晰,又遭闻怀初重复一遍,抵达她耳畔颇有种吃烂瓜吃到自己身上的滑稽。
她眯起眼意图看清院中人的模样,无意竟瞥见东西两侧厢房房顶堪堪冒头的两排黑影。
此地有埋伏!
而内院长廊的两人却似浑然未觉,交谈仍在继续。
“季博识他怎么敢?他不一向是我爹座旁最忠心的狗?”闻怀初眼皮轻掀,不动声色扫了眼黑影个数。
敖朝多年习武,自也能觉察危险的爪牙,可他却似无所觉般,连瞥一眼都没有,仍字正腔圆地解释,熟练得像在念诵背了几百遍的台词:
“此事并非季侯授意,而是季成岩自己的冲动之举,他倾慕怀宁,不欲见她嫁到余家,这才出了劫人的下策。”
“强取豪夺?你这个哥玩得挺刺激嘛。”
简云桉不比季夏,她没孤身在外流浪过,没有在陌生环境时刻留心四周的警惕。被一路过来的太平缓和了心中不安后,竟也被八卦吸引,一扫先前战战兢兢的鹌鹑样,还跟季夏咬起了耳朵。
“他在扯淡。”季夏撕碎简云桉想象的强制爱剧本:“季成岩不是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没有那个魄力。”
闻怀初不了解季成岩为人,因此没表示相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静静看着敖朝,忽然说:“你刚刚说话的神情总能让我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谎,你说这一次我是信你还是不信呢?”
“长官,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就是这样简单,远不如想象中的复杂,您……”敖朝额际一颗冷汗淌到眼角,眨眼时忽然瞥见房顶上一排弓*弩已装好了箭,箭头正瞄准闻怀初。
他神色霎时不对劲,似难以置信房顶黑影会对闻怀初起杀心。
敖朝故作无意挪了挪身子,挡在闻怀初和那成排箭矢之间,动作的同时终于扫了眼两侧房顶的人,声音压得低沉:“长官,我长话短说,我原以为这些人是来监视我的,但眼下看来我大概想错了。还有……我刚刚的确骗了您,怀宁死前意识不清时,把我当成您说了些话。”
闻怀初先一怔,紧接着心又一沉,直觉这话里定然要牵出什么不为人知的可怕秘密。
“她说假死离京是她自愿的,走到真死的这一步只是意外,还让您别记恨季家,她怕闻相也会像舍弃她一样舍弃您……”许是怕说不完,把秘密闷死在肚子里,敖朝没给闻怀初心理准备的时间,语速飞快。
“我爹?”闻怀初本绷紧了弦,密切留意房上黑影的动作,但听他提及闻珺楚,还是难免分神一瞬,一个相当可怕的猜测陡然在他心中升起:“你的意思是,怀宁的死里也有我爹的手笔?你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
院中人说话声音直线降低,简云桉听不太清,正要把耳朵再往前凑一凑,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忽然萦上鼻端。
她心跳跟呼吸都断了一拍,喉咙倒很争气地没发出声音,脑袋像是后镶上去的,转得无比滞涩,活像个行将报废的木偶。
“夫人,是我。”卞遵的声音传来。
简云桉长舒一口气,端正好小仙女的高贵仪态转头回看,却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卞遵剑尖滴血,脸上也溅得满是血珠,神色匆忙,低声回禀:“夫人,小姐,北、西、东三面已被三队黑衣人包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得赶快走。”
她们运气不错,正巧占了唯一没被围住的南面,但看卞遵剑上的血就知道,外头一定很乱,南面沦陷也不过早晚问题。
简云桉闻言,记着今日来此的主要目的,第一时间伸手去拉季夏,然而一拽却没拽动。
三面围堵的困局让季夏记起了进门前算的那一卦山地剥——君子困顿,小人得势。
她也不知哪来的“破除危局,非我莫属”的英雄使命感,在明知处境危险的情况下,竟还迎危险而上,大力扯下剩的半扇垂花门,挡在身前像扛了块盾牌,就这样冲入了内院。
“这儿被包围了,两位小心——”
她的闯入像根导火索,原本的僵局登时被燃着,弦上箭矢相继射出,奇怪的是,目标却天差地别——有些落在内院,被闻怀初跟敖朝挥剑拦下,有些则瞄准了对面的发箭人。
屋顶黑影分成了对立的两拨,加上场中三人,打得群魔乱舞,战得狼奔豕突,局势一片混乱。
闻怀初额角一抽一抽地跳,他原以为今日来行刺的杀手定然与怀宁的死有关,即便从敖朝那儿问不出实情,等会儿解决了那一圈废物也能审出些结果。
可杀手们自己比他还乱,跟敖朝的对谈又停在最关键的部分没了下文,不远处还有个半撇胡子的“门神”夺门跑来……
看出“门神”不会武功,闻怀初只好前去接应,边挥剑挡箭边拉起她就要往里逃。
“北面不能走,杀手还有第三拨人。”季夏见他找死忙及时扯住。
闻怀初回头一望,果见一队人数远超之前两拨黑衣人的黑影正自北向南蔓来,而敖朝已卷入了缠斗。
话还没说完,他决不能死。
闻怀初想都没想,果断折返救人,无奈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且仍源源不断地增加,他们三人六拳难敌上百只手,被迫退入正房紧闭门窗上了锁,季夏背的垂花门从里封堵,成了又一道屏障。
饶是深知季夏路子野,办事素来随心所欲,她一套操作仍看得简云桉七窍生烟。
简云桉立在原地,在自己小命跟江湖道义间艰难抉择了一秒,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被身后一股大力往外推去。
卞遵平日里嗑她和景星延时固有些无脑,关键时刻却很能靠得住,时刻谨记保护简云桉的第一要义,拔剑挥落混乱中飞来的箭矢,一路推着她往外逃。
然而里面打成一团,外头也没多好,他们准备从来时的正门逃出时,恰与又一拨杀手撞个正着,新加入的杀手看穿着和从北涌来的那第三批黑衣人是一拨,看来是要前后夹击。
第26章 初夏
见前方凶险,卞遵第一时间把简云桉推进了门侧的墙后,没让外头的人看见她。
“夫人恕罪,这回在下只能保护不周了,我把人引开,夫人您找机会快逃……”
匆匆撂下一句,他一照面就飞快抹了冲到最前几人的脖子,随后还很是虚伪地补了个“先兵后礼”的“礼”:“诸位,如此良夕美景,见血不好吧,要不给在下留条活路?”边说,他手上还没闲着,接连捅了俩人。
对方不是傻子,也没拼命时候还瞎扯淡的闲情逸致,用刀箭回应他“滚蛋,没得商量”。
卞遵且打且避,成功将几十人小队里的大半人引向了北面大道,余下十几人依原计划进院包抄。
人被分走大半,里头又战得胶着,对方再没了进门后例行视察的闲情,目标明确地向内院涌去。
简云桉从门后死角小心翼翼探头,见附近无人这才按照卞遵嘱托见缝插针逃出去。
卞遵刚引人去了北面,简云桉只得往剩下的东面小土道上跑,一路暗暗替卞遵跟季夏祈祷。
这一夜是大家的兵荒马乱,也是她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没那个救人的本事,就该把事情交给办事妥帖的人去做,莽撞行事到头来若是只把自己搭进去便算了,此刻却还将卞遵置于以一敌几十的凶险之境,而季夏也没能救出……
许是祈祷时忘了带上自己,简云桉这趟逃得相当不顺利,她往东跑了堪堪几十米,便见东边小土道的尽头又一拨人往新娘冢涌来。
荒僻之地对逃跑相当不友好,她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霉运不期而至,简云桉及时刹住步子。她气喘吁吁,汗湿黏腻,在原地怀疑了两秒人生,只觉上辈子阴沟里翻车都没这么狼狈过,险些就要装死躺平了。
但不远处不时传来的刀剑相击声、箭矢破空声无一不提醒着自己这条小命的来之不易,想着若是摆烂等死可太对不起卞遵了,她脑子飞速运转,最终把视线投向了荒冢连成一片的后山。
不得不说,简云桉适才临时抱佛脚的祈祷颇有效用,卞遵一路引杀手往北,边战边退一千余米后,便已现力不从心之兆。
寻常人跑个一千米都得累够呛,他适才刚战过一场,现在又要跟几十杀手周旋,这拨杀手虽不见得个个吃荤,也总有几个不是吃素的。
他一路杀了不少人,挥剑时剑刃上的血淌至剑柄,一片腥黏滑腻。
而正在这时,后方又有马蹄声传来,他一面提防前头四面八方戳来的白刃,一面留心千万别手滑丢了剑,根本无暇回头,只能分了只耳朵听后头来人的个数,顺带还走了个神思考倘若后头也是敌方的人,等会儿遗言环节该说句什么。
下一秒卞遵就用实际行动体会了把幼儿常被教育的“一心不得多用”,大概想的太多,他掌心一疏忽,剑险些脱手。他将呈离心飞出之势的佩剑险伶伶地抢救回来,便已来不及抵挡趁空插向胸口的白刃。
剑刃刺破空气的熟悉声音头一回响得这样近,一个似乎可堪作为遗言的念头兀地在他脑海里升起:虽不知夫人有没有顺利脱身,但我卞遵今日且算不辱使命吧,只是可惜没机会跟大人汇报了。
而下一刻,现实又告诉他:还是有机会的。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策马赶来的人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卞遵的身体堪堪擦过奔他而来的白刃,前额一条不羁飘起的“龙须”当即被削断半截。
变故陡生,不光卞遵,杀手们也怔愣一瞬,但此刻还剩下的杀手都是跟卞遵厮杀一路还能活下来的,生死关头,他们很快反应过来,三人围向来人,两人瞅准时机对翻滚在地的卞遵补刀。
来人马术过人,猛地勒紧缰绳,胯下骏马扬起两条前腿避过拦腿一劈,落下时顺势踏断了挥剑杀手的右臂。杀手的惨叫刚发到喉咙便漏气似的哑了回去,他的喉管被割断,口中与颈上喷血不断,站着断了气才重重栽倒下去。
与此同时,马上人单臂撑着马背,两条腿分别正中另两名杀手胸口,这一踹虽不致命,却也带着十足力道,杀手们纷纷往后踉跄几步,正撞上准备上前给卞遵补刀的两人,经这一撞,两把刀双双落了偏,一把插在卞遵颈侧,颇为对称地削断了他的另一根“龙须”;另一把则险而又险地落于他裆下三寸,刺穿衣袍,好在避开了要害。
卞遵冷汗才下去一茬,这会儿又冒起更密的一层,对面黑衣人的手尚未从剑柄上移开,两人在这副诡异姿势下四目相对半秒,卞遵条件反射似的抬腿猛踢,只听“咔嚓”一声,那人鼻梁骤断,掩面惨嚎着向后退去,从后撞进马背上人守株待兔的剑尖。
卞遵踢人的同时,身体也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娴熟地避开颈侧的另一把剑,两条半截“龙须”随着动作在风中飞扬,他自觉春风得意帅气逼人,嘴也跟着活泛过来,正要跟后加入的骑马人说句“多谢了兄弟”,冷不防看见月光下景星延冷若冰霜的脸,双腿一软,差点没再躺回去。
场上仅剩最后三名杀手,当着冷脸上司的面,卞遵中规中矩地割了三人的喉,果断迅速,神色严肃得好像这辈子嘴上没跑过马。
“交给你看好的人呢?”景星延问。
“我让夫人……自己跑了。”
景星延素来只要结果,不喜听解释,事态紧急什么的都是屁话。
卞遵后脊第三批冷汗浸透了贴身里衣,恨不得刮自己几巴掌:刚刚瞎想什么想?没机会跟大人汇报有什么好可惜的?
“自己跑回宅子,不许骑马。”景星延面色愈沉,语气里结着冰碴。
卞遵想想从新娘冢到尹宅的漫长道路,虽觉得腿软,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当下“龙须”被削去半截,形象欠佳,有些现眼而已。
可紧接着,景星延的下句吩咐传来:“我见你刚刚自我感觉很是良好,近一个月就保持这个形象吧。”
卞遵:……
我笑了,我装的。
卞遵遇到景星延苟下一条命,季夏那边却仍在水深火热中苦撑。
外头三拨人肚子里坏水流得风格迥异,新加入的第三批与前两批人又有不同——他们像跟谁都有仇,疯狂地与所有人进行无差别厮杀。
正房房门不断被撞击,箭矢见缝就往里射,其中一支紧贴季夏平整的肩头飞过,没入被虫蛀得斑驳的木梁,引起一阵剧烈摇晃。
季夏往肩上摸了一把,无比庆幸没长斜方肌那块肉。
惊魂初定,又一支箭长了眼似的直取她面门射来。
季夏:糟糕,脸我还是长了的……
肩膀被猛地一扯,闻怀初拉着她避过那支“毁容箭”。
“你还真一点武都不会……”他说着又挥落一支箭:“怎么敢不管不顾冲过来的,我还当你是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