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老远,苏紫萍一眼就从众人中辨认出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并未打伞,腋下夹了两本书,迎着风雨缓步下山,如苍翠松柏,不折不弯。从侧面看去,身形修长,衣衫淡白,玉带束腰,银冠簪发,只眉眼是淡漠的,于温润间点缀了几分清贵。
好像他身边的人叫了他一声,他侧过头去,又顺着人家的手指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停驻,淅沥的雨帘挡不住望向彼此的视线。
苏紫萍明显感觉到,那双淡漠的眼眸比刚才多了一些温度。她微微一笑,用那只没有拿伞的手,朝他挥了挥。
紧接着,男人的步子迈得更大,几乎一路小跑下台阶向她而来。雨水擦过他的脸,又顺着脸颊滑过喉结,滴滴没入衣襟里。
单是这么看着,就无比赏心悦目,苏紫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上前两步去迎,刚一抬脚,身侧突然伸出来一只咸猪手。
“娘子…”
毫无中气的声音吓得苏紫萍一哆嗦,手中的油伞没拿稳,“哐”地一声落在地上。
避闪不及,侧脸被湿漉漉的指尖蹭到,苏紫萍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身体向后倒去——
并未像她想象一样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而是倒进一个略带潮气的怀里。
熟悉的松木香将她紧紧包裹,苏紫萍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还好吗?”
低沉的嗓音掩饰不住关切。
“多谢。”苏紫萍惊魂未定,仍死死攥着顾南言的外袍,待到看清咸猪手的主人,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好像上次见李秀才时,这家伙还是人模狗样,怎么一段时间没见,黑眼圈都出来了?就好像…肾虚到没有力气了。
两人相拥的场景大大刺激了李高炎,“嗡”地一声,热血涌上脑海,李高炎伸手去拉苏紫萍的罩衫,一边拽一边骂:“光天化日竟敢和狗男人搂搂抱抱?胆子肥了你?快跟我回家!我娘还等着你做饭呢!”
???
苏紫萍惊呆了。
这李秀才该不会拿错剧本了吧?
他们明明还没开始就be了啊!
顾南言将苏紫萍死死护在怀里,不让李秀才靠近一步。
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却生不出一点儿旁的心思。
冷淡的声音带着威慑,
“李高炎,你几次三番欺侮于我,如今还想欺负我娘子,真当我软弱好欺吗?”
身边人散发的冷气几乎要将苏紫萍冻僵,若是眼神也能做刀子,李高炎的咸猪手不知道要碎成几块了。
李高炎被这冷到可怕的声音吓得一抖,一时间不敢直视顾南言的眼睛,又不想丢了面子,于是强撑一口气骂道:“好不要脸!那是我娘子!你给我放开!”
这会儿众学子们多多少少都下了山,见李秀才与顾南言就一个小娘子拉拉扯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早就听闻李秀才与苏家娘子订过亲,后来不知怎么的,苏家娘子另嫁他人,徒留李秀才还在议亲。
听李秀才所言,苏家娘子还给他娘做过饭?莫非里面有什么隐情?
苏紫萍气不过,这李秀才,当真不知羞耻,大白天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她挣脱开顾南言的怀抱,全然忘记了女子形象,一脚飞起狠狠踹在李高炎的膝盖上,喝道:“登徒子!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你奶奶!”
李高炎没有任何防备就被狠狠踢了一脚,脚下一滑狼狈跌倒在泡了雨的泥地上,半拉身子摔进泥里。
顾南言从未见过这样的苏紫萍,美则美矣,凶神恶煞,一时之间愣住了。
不只顾南言,众学子也都惊掉了下巴。看似温柔美艳的苏娘子,居然如此……彪悍!
顾南言很快反应过来,抬脚便要踩上一脚,苏紫萍连忙拉住他,“这是我跟李高炎的恩怨,你别动手。”
书院禁止斗殴,严重了会被开除。她不能让顾南言陷于非议之地。
闻言,顾南言却陷入沉默,完全忘记了苏紫萍刚才凶狠的模样,满脑子都是“我跟李高炎的恩怨”这几个字。在此之前,他特地问过苏家的伙计,还拐弯抹角套过霜儿的话。
据说,苏紫萍在嫁给他之前,并未和李高炎有过任何接触,到底有什么恩怨是他不知道的。
冷冷的雨在李高炎的脸上胡乱地拍,尾椎骨传来的剧痛让他彻底清醒,他张了张嘴,像是很不敢相信,踹自己的竟是苏紫萍本人。
这不是梦,梦里苏紫萍不会作这般暴怒模样,更不会说如此泼妇之语。
周围的议论声飘进耳朵。
“苏家娘子好凶!顾兄真不容易!”
“做生意的就得泼辣点,要不被人欺负了去!”
“李兄不会把苏娘子认成丽春院的小桃红了吧?”
“她俩长得也不像啊!”
“听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是这样的,见到女人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还有这么一说?”
李高炎气得咬牙切齿,再看苏紫萍气势汹汹,顾南言虎视眈眈,旁边同窗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谁也没有帮他的意思,愤愤挣扎站起身,顾不上擦擦衣袍上的泥,狠狠瞪了顾南言一眼,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边走边回头,生怕苏紫萍再给他来上一脚。
当事人都走了,学子们没热闹可看,三三两两很快散去。
四下无人。顾南言盯着苏紫萍的侧脸,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凑过去,苏紫萍条件反射侧身一躲,惊讶地看着他。
顾南言抿着唇,捧着手帕的手停留在半空,看上去可怜极了,好像刚才被轻薄的人是他一样。
苏紫萍的内心竟泛起些许愧疚,不由心虚道:“小顾,你…要做什么?”
沉默片刻,听见顾南言小声说:“想帮你擦。”
不知怎么的,苏紫萍总觉得那腔调中带了点儿委屈。
“嗨呀,我当什么事!”
苏紫萍长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顾南言的手帕,应付一般蹭了蹭刚才被李高炎摸过的半边脸,随意道:“你不说我都忘了,真恶心。”
在苏紫萍看不见的地方,顾南言蜷了蜷手指。
刚刚发生的,也能忘记吗?还是被很讨厌的人。
是很讨厌的人吧?这么想着,顾南言又有些不确定了。
印象中她总是这样,对男女之别并不设防。
·
李高炎这边受了气,越想越觉得憋屈。摸了摸兜里的银钱,家也没回,转头进了丽春院,又去找小桃红快活去了。
小桃红和苏紫萍并不像,只是身上的桃花香与梦中的味道有几分相似,闭上眼睛时,几可乱真。
这回他把小桃红当成苏紫萍,毫不怜惜折磨了一通,彷佛这样就能出这一口闷气。
直到小桃红哭啼啼央求他,才算作罢。
事后,李高炎坐在床边,仍觉气不过。
他堂堂秀才,官爷见到了都得给个面子,居然被那臭娘们一脚踢倒,简直无法无天!
再看小桃红,气更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顾南言能堂堂正正搂着苏紫萍,他只能抱着一个赝品?
“喂!”李高炎踢了踢小桃红软趴趴的腰肢,“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催·情·药之类的东西,给我来点。”
一想到苏紫萍也有可能向小桃红一样哭着求他,他就激动得心痒难耐。
第28章
生意渐渐回本,很快就补上了前段时间的亏空,酒楼经营也回归正常。
烧烤摊有三婶母负责琐事,耐心细致,回头客都多了不少。后厨有米四坐镇,不忙的时候还会帮她弄烤串。
要不老祖宗说攘外必先安内呢,大家劲儿往一处使,干事的精神头都足了不少。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小顾,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还在躲她。
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到顾南言躲她的原因,许是小男生心思多呢,她懒得再猜,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个是倒腾试验新菜谱,另一个是筹谋开办第二家分店。
新菜谱好说,做出来找人试吃,混着旧菜品推出去,客人不喜欢大不了就不卖了。
开分店不一样,涉及到租赁场地、大厨、招工、装修等等一系列琐事,涉及钱财数额巨大,牵扯精力多,务必小心谨慎。
而一旦做起来了,也就意味着苏家酒楼正式迈向连锁店模式。
苏紫萍越想越激动,忙了好几个晚上做出一份详细的方案。
“爹,城南有家茶楼要转让,租金很实惠,我打算把它盘下来开分店。”
次日一早,苏紫萍迫不及待将正要出门的苏河政拦在堂屋,把策划书郑重其事地递到苏河政手里。
“那处地段是进出城的必经之路,人流量有保证,还能帮我们分担一部分客流。”
苏紫萍将策划细细讲来,苏河政一开始还以为女儿心血来潮,越听眼珠子越亮。
再一翻看那策划书,事无巨细,考虑得十分周到,连什么时候回本都计算得明明白白。
细心又大胆,比他年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最后抚掌而赞,“你且放手去做,需要银子就去账房支取。”
女儿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欣慰的同时,又发起愁来。
把生意做大也是他的夙愿,他没本事,年逾半百也没能开出第二家分店,他的女儿却做到了。
但也意味着风险更多。他们一介平头百姓,要人脉没人脉,要资源没资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天被人盯上了,怕是赔得渣都不剩。
吴家当时敢算计他们,不就仗着自家朝中有人而他们家没人吗?
这么一想,心里就像赌了个疙瘩,对乞丐女婿的怨怼又多了几分。
那种人,遇到萍儿之前连饭都吃不上,又怎么能护住他的宝贝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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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河政那边杞人忧天,苏紫萍这里热火朝天。
她城南城北的两头跑,定租金,选木料,搞装修,有时午饭都没时间吃,满脑子都是搞一番大事业。
这天下午,苏紫萍忙完城南分店事,坐上马车往回赶,途径街面上一家成衣铺,想起好像还没为顾南言做秋装,便叫马车停下来,抬脚进了铺子。
秉承着把人捡回来就要负责的态度,即使顾南言最近老躲着她,苏紫萍也觉得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街道熙熙攘攘,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被李高炎钻了空子。
李高炎早早就备好了迷药,一直在等待机会。他晓得苏紫萍每日都来往于城南城北之间,也悄悄跟踪过几天,从来没发现她落过单。
眼下正是绝妙的机会。
李高炎狠狠心,摸出几个铜板,拽住街边一个小孩,俯下身耳语了一番。
苏紫萍购置了几件简单的行头,刚一出门,感觉衣裙被拽住,低头一看,一个三岁孩童正眼巴巴地仰头看她,嘴里叼着棉花糖,咿咿呀呀道:“漂亮姐姐…那边…有人找…”
说着,往一侧的小巷指了指。
苏紫萍抬眼望去,小巷的入口被一颗梧桐树挡住,不见人影。不会是小孩子捉迷藏吧?不想让小孩失望,苏紫萍笑着说了声谢谢,捧着衣服往巷子处走去。
再说那车夫,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以为苏紫萍买完衣服直接回家了。
毕竟天还没黑,此地只和苏宅隔了两条街。
待到赶车回府,霜儿跑出来迎接,车夫傻眼了,挠挠脑袋说:
“霜儿姑娘,小姐买完衣服就走了,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都没见她来找俺,会不会去酒楼了?”
“不可能!”霜儿有点着急了,“说好回来了要找木匠师傅做桌椅的,师傅都到了,小姐不可能去酒楼!”
“这…这俺就不知道了…”
像是想到什么,霜儿忽地冷汗直冒,脚跟有些发软,“该不会…不会被歹人掳走了吧?”
不怪她这么想,按照律法,每十八个月监狱赦人,最近刚好赶上秋赦,小偷小摸的盗贼都放出来了。
车夫一听,脸都白了,“这可咋办?”
“找…当然要找…”
霜儿一个小丫头哪里遭遇过这种事,现下越想越害怕,几乎站不住了,扶着马车抖个不停。
万一是真的可怎么办?
正值顾南言下学,温润清俊的少年郎一下马车,霜儿就跟找到了救星似的,飞身扑过去,“姑爷…小姐被歹人抓走了…”
再不见了往日的冷眼相待,彷佛顾南言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顾南言大惊。
从两个人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拼凑出来龙去脉后,当即拍板,“霜儿去通知苏老爷,我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找!”
成衣铺旁的小巷空无一人,顾南言走进铺子,欲问一问店家。
“你说那位粉衣姑娘?她为自家相公买了三套秋装,没一会儿她相公就退回来了,说是嫌她乱花钱,非要我给他退银子,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人!”
话里话外带着点不满,甚至还有点鄙夷。
“她相公?把衣服退回来了?”
相公本人就在这里,哪里又来一个相公?会不会店家记错人了?
店家瞧顾南言不信,往柜台扬了扬下巴,“喏,都是刚到的苏锦。”
又撇撇嘴道:“倒是她那相公,粗衣麻布的,长得又磕碜,幸亏没穿我家衣服,要不都给糟蹋了。”
顾南言向柜台看去,三套男装平铺在桌面上,月白色的料子干净素雅,袖口绣着竹叶状的镂空花纹,一看就不便宜。
看样子,店家应该刚检查完有无污损。
耳畔传来店家满意的啧啧声,“诶,那衣服尺码跟你身形差不多,你要不要试试?”
绝佳的衣服架子,天然的人形广告,白送都行啊。
顾南言垂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松开。
天知道,他竟然怀疑苏紫萍捡了不止他一个人。
“她…相公长什么样?”
“挺瘦的…路人脸,哦对了,右眉间一个指甲盖大的黑痦子…你问他做什么,你们认识?”
提到痦子,顾南言猛地回神。
糟糕!定是那李高炎!
顾南言顿觉不妙,不待店家说完,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第29章
好巧不巧,刚才半路上,顾南言正好和李高炎打了个照面。
彼时顾南言骑马赶往成衣铺,碰巧路过同样赶着马车的李高炎。
那是在大街尽头的岔路口,李高炎看见他,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反而压了压帽檐,匆匆拐弯往另一边去了。
当时一心记挂苏紫萍,没有思量李高炎的不同寻常之处,现在看来,苏紫萍一定就在那架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