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星君是掌管文运及科举功名的神仙,每逢院试、乡试、会试之时,香火尤为鼎盛。
下了马车,苏紫萍正欲往前,察觉身后人没跟上来,便转身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往前五米,分明是一个西瓜摊。
摊位上摆着好几个切了块的西瓜,瓤红瓢翠,鲜艳欲滴,在这炎热的天气,看一眼便望而生津。
“想吃瓜?”苏紫萍歪头问他。
顾南言从胸口掏出一展洁白的帕子,递给苏紫萍,“擦擦汗,我去买瓜。”
这一提醒,苏紫萍才觉得鬓角头发有些黏。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帕子就着擦了擦。小顾身上哪样东西不是苏家的,用个帕子无伤大雅。苏紫萍这么想着,不经意瞥到顾南言的耳垂微微发红,不知热的还是怎的。
正欲凑近看仔细些,顾南言却抬脚往前走远了。
苏紫萍百无聊赖,靠在马车的阴影下等着顾南言买瓜回来。
有时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只一会儿功夫,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王七郎怎么也没想到能文昌庙附近遇见苏紫萍。
马车旁,一位年轻女郎拿一块雪白的帕子,微微仰头擦下巴处的汗。她偏头露出一小截脖颈,细腻柔白,好像一块暖玉,让人忍不住握进手里细细把玩。
最近几天,苏家人尤其是苏河政对他的态度天差地别。若说之前还允他与苏紫萍见面,现在则是一见他就不耐烦。
偏生苏紫萍还搞出了烤鸭那种稀罕物,姑丈气得着急上火以致脑门上长了个大疖子,勒令他一定抓紧机会跟苏紫萍培养感情。
而现在,苏紫萍出现在文昌庙,只有一个可能,苏家已经知晓顾南言的秀才身份,为顾南言秋闱祈福来了!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苏员外为何对他如此冷淡,人家已经有了秀才女婿,无需舍近求远再找一位秀才。
王七郎终于明白,他已错过最佳时机。
再看那背靠马车,姿容艳丽的貌美娘子,举手投足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慵懒随性。
之前听张二痞讲李秀才痴迷苏紫萍一事时,还暗道李秀才走火入魔,枉费读书人的风骨,现在轮到他了,才知什么叫食髓甘味不知足。
只差一点便能谈婚论嫁洞房花烛,叫他如何甘心?
王七郎轻摇折扇,潇洒上前,“久未闻君,甚为悬念,苏娘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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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言转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除了李高炎外他最厌恶的人——王七郎,手里捧着半个西瓜,偏着头不知与苏紫萍说什么,惹得苏紫萍笑意不减。
一如那日在酒楼所见,两人谈笑风生,场面十分融洽,所在之处自成气场,与周边的热闹喧嚣宛然两个世界。
手里的瓜顿时不甜了。
顾南言快步走上前去,那两个人的谈话声便越来越清晰。
且听王七郎信誓旦旦道:
“苏娘子,你是商人,应该晓得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也必然知道诚召天下客,誉从信中来。
那日你分明说过,假如女子能三夫四侍,你定一顶小轿纳我进门,今日缘何不守承诺?
难道苏娘子做生意也是一样朝三暮四,信口雌黄吗?”
“啪”顾南言手中的西瓜应声而落。
苏紫萍和王七郎齐齐回过头来,切好的西瓜摔得粉碎,点点汁液溅开,几滴沾到顾南言的白色云袍上。
顾南言脸色唰白,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下摔成渣渣的西瓜,嘴唇蠕动片刻,说了句:“抱谦,我先去上香。”随即就要转身而去。
苏紫萍心里一抽。
向来骄傲的人何时流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一面?就连七夕那天顾南言父母忌日时,都没见他如此伤心。
就好像…妻子在跟人偷情,做丈夫的还要贴心的给人腾地方。这么一想,苏紫萍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她连忙拉住顾南言的衣袖,“相公,我与你一起。”
顾南言顿住脚步,眼睛瞥向苏紫萍攥着他衣袖的方向,一言不发。
王七郎伸手挽留,“苏娘子,我还有话与你讲…”
苏紫萍站得离顾南言更近了些,看向王七郎时礼貌又疏离:“王公子,这世道没有女子纳妾的道理,那日所言,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那时明明是王七郎玩笑在先,说她容貌艳丽可堪为妾,她说他痴心妄想。王七郎后来又提出要娶她为妻,她只觉得这人太不靠谱,拿婚姻嫁娶作玩笑,才以此言反击。怎么现在还有脸来质问她?还是说那吴家还没死心?
闻言,王七郎眼底的光彩渐渐黯去,他没看苏紫萍,反而定定地盯着顾南言,“玩笑么…我只问一句,倘若没有他,你会不会嫁给我?”
语气微弱的更像是喃喃自语,自说自话。
苏紫萍无所谓地耸耸肩,“谁知道呢?”
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苏紫萍拉起顾南言便往庙里而去,没再给王七郎一个眼神。
却没注意到,顾南言握紧拳头的腕骨之处已经青白一片。
第44章
出发当日,顾南言辞别苏家众人,坐上了前往河间府的马车。
景县城至河间府全程一百公里左右,算上路途休息的时间,最快也要一天半到达。苏河政特意给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随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行至清凉江,眼看天色渐暗,其中一人道:“姑爷,前方有个驿站,咱们在此处睡一晚?”
闻言,顾南言将书本放下,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环顾四周。确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昏暗天色里,只不远处的驿站亮着烛光。门口马厩里有两匹马在吃草,再看院内停着的马车,简朴大方,应是正经人家在此停留。
于是道了声好。
好巧不巧,刚走进堂间,就碰见了正在吃酒的张二痞一行人。
张二痞登时暗道不妙。因为和他吃酒的是王七郎和李高炎。
他最近跟王七郎交好,两人又家境相当,此番赶考必然结伴而行。而王七郎与顾南言之间隔着一位苏娘子,因而不便再叫顾南言作伴。
出发前,王七郎还提出到了河间府后吃穿住行皆由他王家提供,就当是回报近日在景县城张家照顾的恩情。张二痞自然十分感谢。
关键还有一个李高炎。
彼时张二痞和王七郎行至城门,遇见了在茶馆凉棚下歇脚的李高炎。自李高炎被关了禁闭,两人友谊的小船便不再坚固如初。他张二交友,有钱心善的可交,没钱心善的可交,没钱心不善的是万万不能交。
更何况李高炎与王七郎还算是情敌。本来想佯装不见打马而过,偏偏被李高炎看见,高声叫住了他。
李高炎刚被山长放出来,尚不知王七郎底细,也无从知晓王七郎求娶苏紫萍一事。只当是书院为提高中举率从外县挖来的书生。
再看两位公子哥儿一人一架豪华马车,而他呢,只有系在凉棚下的瘦毛驴。
于是眼一闭心一横,拉着张二痞的袖子哭诉一番,言称天热骑驴会中暑,中暑了会影响科举成绩被退学,话里话外想坐张二痞的豪华马车带他一程。
王七郎当时一言难尽,李高炎不知道他,他却知道李高炎的底细,也曾知晓李高炎差点和苏紫萍定亲。十分不愿意相信眼前痛哭流涕的男人就是自己的情敌。
最终张二痞为了景县城的科举成绩,也为了他爹的政绩,狠了狠心,准许李高炎上了马车。
而现在……张二痞挠挠头,尬笑两声:“顾兄,好巧。”又指着眼前一大桌菜,“要不要一起小酌几杯?”
想来顾南言应该不想和两个情敌共同就餐,一定会拒绝。
“好。”顾南言点了下头。
“行!知道你爱清净,我这就安排小二把饭菜给你送到楼上,就当我请你的——
…等等,你说什么?”
张二痞傻眼了。
顾南言走到桌前空位,撩袍而坐,抱拳道:“多谢张兄款待,顾某恭敬不如从命。”
王七郎面色不虞,拖着凳子往后坐得远了些,倒没说什么。
李高炎却把不快都写在脸上了。
凭什么顾南言抱得美人归,他李高炎却要娶一个赶鸭子的母夜叉?
正胡思乱想,忽听张二痞好奇发问:“顾兄,你腕间所系何物?”
三双眼睛齐齐向顾南言的手腕看去。
只见顾南言慢条斯理地把衣袖往上捋了捋,让那串穿珠红绳露得更清晰了些。
珠子鲜红,磨砂材质,被一根较粗的红绳穿珠成串,浅浅箍在腕间,衬得手腕白皙,血管青绿。
顾南言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拂过珠串,语气淡淡,眼神里却漾满温情:“我娘子亲手为我串的吉祥珠,寓意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用最淡泊的语气说出最志在必得的决心。
眼看王七郎和李高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二痞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叫你多嘴!
顾南言却不再理会,优雅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小酒,仰脖一饮而尽。
手腕的红色串珠在众人眼前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
“考场上所有随身携带之物必须上交,届时这吉祥珠交了上去,顾兄能不能一举夺魁尚未可知。”王七郎不免有些酸溜溜。
李高炎错愕一秒,不太明白王七郎对顾南言的敌意来自何处。但是本意与王七郎相同,忍不住跟了句嘴,“须知月满则亏,话说太满,搞不好到头来名落孙山。”
顾南言没有理会王七郎,而是一个冷眼向李高炎扫过去。李高炎登时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是他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噩梦,让他未尽的讽刺之语全部噤在嘴角。
一提名落孙山,王七郎不干了。他顶多暗戳戳酸几句,名落孙山算怎么回事?顾南言才学在他之上,这一点无可辩驳,如果顾南言名落孙山,那他又能排第几?
见顾南言不反驳,朝李高炎冷哼道,“李兄此言差矣,顾兄若是名落孙山,那你更没戏,趁早别考了,不如直接打道回府。”
这比名落孙山的诅咒还要扎心,李高炎急红了眼,“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王楚越!此行我对你多番忍让,你为何三番两次针对于我?”
“我针对你?我要是针对你,就不会让你上张兄的马车!”
“你算老几?我和张兄才是正儿八经的同乡,你以为你能做得了张兄的主?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老子不只有几个臭钱,才、学、品、貌样样在你之上,我真纳闷,当初苏员外瞎了眼才会跟你这种人议亲!”
李高炎顿觉不妙,“等等…苏员外?关苏员外什么事?”
王七郎脸一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顾南言依旧云淡风轻,好像凡尘琐事与他无关。
只有穿珠红绳随着他夹菜的动作一晃一晃,反射出细碎的烛光,照得人晃眼。
张二痞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调解,“都是自己人大家别伤了和气…苏员外名正言顺的女婿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你们两个争来争去有何用?话说回来,李兄你说话委实没有分寸,都是要参加考试的人,说什么不好,偏要说名落孙山这种丧气话?”
王七郎站起身,椅子发出呲啦响声,他深深看了眼顾南言腕上的红色手串,然后转头往楼上客房走去。
李高炎惊恐地看着远去的王七郎,终于缓过神来对方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这苏紫萍,果真不守妇道,趁他关禁闭的功夫,又勾搭一个!
念着还要乘坐张二的马车,李高炎硬生生把骂人的话憋回去,抠住桌角的指尖却隐隐发白:“刚才是我一时情急…张兄、顾…顾兄莫怪。”
顾南言自始至终没给李高炎一个眼神,喝完最后一口汤,对张二道:“多谢款待,顾某先行告辞。”
人都走了,张二痞也没了吃喝的心思,摇摇头跟在顾南言身后一并上了楼。
只剩李高炎一人留在大堂。
许久,拳头砸在桌面上,为本不平整的桌面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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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河间府,张二痞迫不及待将李高炎放在一家酒楼门口,头也不回跟着王七郎去了王家。
李高炎再没脸跟着,逛了一圈找了家便宜酒楼,订了间大通铺,整日和各地来的书生吟诗作对,揣测题目。
顾南言则住进了酒楼雅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备考。
不知从何时起,书生之间流传开一种说法,说此次秋闱的主考官齐太傅,偏爱骈体文,讲究整齐对仗,韵律和谐,辞藻华丽。
消息是从布政使家传出来的。据说布政使大人的嫡长孙的满月宴上,小寿星之母以其弟的文章请齐太傅评鉴,就当讨个彩头,太傅过目之后,给出两字“甚美”。
小寿星之母的弟弟,便是那王家七郎。
消息一出,书生们临时抱佛脚,疯狂练习对偶句,譬如妙极生知,睿哲惟宰;又如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哪怕是简简单单一句我好紧张,都要说成“觉迷途之未远,忘前路之疏离”…
就连张二痞都专程派小厮告知顾南言,要他在考场上务必用骈体文答题写文章。
对此顾南言半信半疑。
那日山长到访,曾与他提起齐太傅工部出身,靠兴修水利起复,曾任天子的算学老师,妥妥的实干家一枚。
怎么会喜欢工整繁复的骈体文?
而那句“甚美”的评价,更像是随口称赞之语。
思及此,顾南言心中有了权衡。
没几天就到了上考场的日子。考生们着轻薄长衫,在贡院门口排好队,等待衙役们检查。
顾南言同翰辰书院的学子们站在一处,即使和众人穿一样的衣物,气质却十分突出,清俊淡雅鹤立鸡群,引得众监考官频频注视。
“这是我娘做的烀饼,我托酒楼老板温过,给诸位同窗尝尝!”
“我正好没吃早饭,多谢李兄!”
“好香!多谢李兄!”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感谢声,是李高炎在一个一个地送烀饼。
转眼间便走到顾南言面前,脸上堆着笑,“顾兄,听说你起得早没吃早饭,请你吃烀饼,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顾南言垂眸盯着李高炎手上的两块烀饼,并未伸手去接。
张二痞一边嚼烀饼一边说:“顾兄,他也是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挺香的。”
再看旁边的王七郎,先是勉为其难尝了一口,随后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李高炎见顾南言未动,一把将饼塞进顾南言手中,又去前面继续发了。
周围翰辰书院的同窗们几乎人手一块李高炎给的烀饼,有的放进食篓留待考试时再吃,有的像张二痞一样,已经快吃完。
顾南言手里的烀饼既没有吃,也没有放进食篓,就这么在手上拿着,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李高炎归队后,身后几个同住大通铺的秀才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