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交代!
这样想着,不免计较一番,如果李秀才做自己女婿该多好,凭借和县丞公子的交情,乞巧节冠名啊赞助啊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厅外师爷见有人拜访,又是景县城数得着的商税大户,立即入内禀告了一声,随后引苏河政二人进去。
两人战战兢兢踏入厅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檀木紫竹屏风。胡须发白的瘦削男子自屏风后而出,腰间束一圈乌角腰带,仪表堂堂,不怒自威。不似张二痞满身绫罗,他衣着质朴,却有一番上位者的气质。
待到苏河政颤颤巍巍讲明来意,张县丞沉吟片刻,突然慨叹:“令媛巧思至此,苏家人才辈出,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听这话八九不离十了!苏河政浅浅放下心来,正欲道谢,张县丞又来了句:“小儿是本官的老来子,难免骄纵了些,苏员外莫要计较。”
张县丞此番说法也有一番考量。前段时间他听闻小儿子挑拨,对苏家女婿嗤之以鼻,谁料此人竟是绍阳府案首,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官场宜解不宜结,现下答应苏家的请求,既可以卖苏家一个好,又可以帮官府节省大笔开支,何乐而不为。
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总不好直白说你家女婿日后做了官不要为难我儿子之类的话。点到为止,想他苏河政应该明白。
苏河政不明白。
他一个商户,怎么敢计较官家公子的言行举止?只道张县丞为人质朴无华,连连抱拳鞠躬,受宠若惊道了一声又一声谢。
第16章
得到了官府的首肯,苏紫萍立刻开始造势。
第一步,炒作。
苏紫萍将苏府所有的家丁、丫鬟婆子放出去,安排他们去茶楼、市井去闲谈八卦,引起民众的关注——
“听说了没?今年乞巧节,官府不操办了!”
“什么?不办了?”
“不可能!年年都是官府办,今年怎么不办了?”
“我外甥在县衙当差,他说今年官府都没置办花灯,往年这会儿,仓库里的灯笼早就堆满了!肯定是不办了!”
“哎吆!我那嫁到河间府的闺女打算乞巧节那天带妯娌回来玩哩!真不办了我得赶紧给她送信,别白跑一趟!”
“不对!肯定办!我侄子是师爷府中的小厮,他说今年乞巧节会有一番大动作!”
“不办了!今年修河道,官府的钱都用光了!”
“……”
一时间,今年是否操办乞巧节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议题。
不得不说,有争议才有热度。若是直接放出风声,说苏家酒楼承办今年的乞巧节,一是会打草惊蛇,那些打压自家酒楼的对手们可能会暗中使坏,二是确切的消息造不成轰动效果,民众顶多惊奇一时,不会形成舆论热度。
第二步,筹谋。
获得了冠名权必然要出钱出力。苏紫萍暗中安排人手,购置了大量的花灯、彩带、针线,还有数不尽的烧烤食材,鸭头、牛羊肉、蔬菜…应有尽有。
安排木匠制作了二十余个四轮移动板车,届时装上烧烤炉子,将其放置在景县城的六街三市。
又用了整整两天,精心定制了一份乞巧烧烤菜谱,对各种菜品组合、定价,着力推出520份乞巧烧烤套餐,届时通过饥饿营销的手段,以期达到最大的利润。
算术难不倒她,真正让她为难的,是横幅题字。
她想在乞巧节前一晚,以铺地广的方式,不声不响地将长条横幅悬挂于景县城的大街小巷。
给全城人来个出其不意。
这横幅题字是有讲究的,字小了不行,丑了不行,秀气了不行,务必要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苏紫萍长长地叹了口气。
霜儿看到苏紫萍手握一根短短的枝杈,蘸着墨水在纸上胡乱划拉,兴致盎然地凑过来。
“姑娘,你写字的方式好新奇!”
“哦。”苏紫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她这是把树杈子当钢笔用了,没什么新奇的。她不会写毛笔字,只能用这种方式做记录,生怕乞巧节出什么岔子。
霜儿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只觉得自家小姐写的字工整又漂亮,比那个假姑爷的字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不由慨叹道:“小姐的字玲珑雅致,不像姑爷写出来的东西,个个飞起来似的,比牛头还吓人。”
对了!顾南言!怎么把他给忘了?
苏紫萍眼眸一亮,“你说顾南言的字很飘逸?”
霜儿目瞪口呆,“飘逸?飘是够飘的,逸倒没看出来。”
“快!霜儿!快去叫他过来!”
“算了——我过去找他!”
苏紫萍抄起一件绛纱袍披上,鞋子都顾不得穿好,抓起刚刚写好的几张纸,迫不及待向东厢房跑去。
房门半掩,月色烛影下,男人的身影笔直如松,正捧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小顾,没睡吧?”苏紫萍轻轻叩了叩门扉,尽量稳住呼吸。
书墨香气弥漫开来,让她冷静了不少。
顾南言早已听到急匆匆的跑步声,还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刚要出门看看,就听见了敲门声。
“苏姑娘,可有事?”
自那日送汤之后被苏紫萍劝学,他自感逾矩,深刻认识到两人之间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很久没往苏紫萍身前凑了。
却见少女挥了挥手中的几页纸,眼底满是期许,“听说你字写的不错,可否帮个小忙?”
清风徐来,绛紫色纱袍随风扬起,桃花幽香更是止不住往鼻孔里钻。顾南言慌忙转移视线,从女子红扑扑的小脸移到宣纸上的字迹上。
字如其人,清丽隽秀,只是月色昏暗,看不清写了什么。
门口不是谈话的好地点,顾南言微微侧身,“请进。”
苏紫萍抬脚进门,屋子靠窗一侧是书桌,桌上烛台明亮,厚厚地摞着许多书。书桌旁是床,简洁干净。她径直走到书桌前,看到书桌上染着墨香的字迹,长长舒了一口气。
并不像霜儿所言比牛头还吓人,是类似于赵孟頫的行草书混用笔法,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可算找对人了。
出乎意料的是,如此温润清俊的外表下,居然能写出潇洒大气、挥斥方遒的豪迈。
苏紫萍连忙将手中的字条递上前去,热情熟络道:“小顾,深夜冒昧打扰,实在有事相求…可否请你帮我写几幅大字?”
顾南言伸手去接。
指尖相触的瞬间,眼神慌乱了一刹,下意识手指微屈,连忙扯过纸条,假装淡定地阅读上面的字迹。
血色悄悄漫上耳廓。
苏紫萍见对方表情颇不自然,不解其意,歪着脑袋问:“我写的太露骨吗?”
几句广告语罢了,至于脸红成这样?还是说她高估了古人的开放程度?
沉默片刻,听得一声低哑的“嗯。”
“那我再改改?”苏紫萍闻言,伸手去拿顾南言手中的纸条。
“也…还好。”
生怕再次失态,顾南言连忙侧身躲过,“…不算太露骨。”
言罢,仓促走到书桌旁,摊开纸张,拿起毛笔给苏紫萍打样。
苏紫萍更迷惑了。到底是露骨还是不露骨?
少女的簪花小楷柔美清丽,只是笔力稍显不足,大抵不是用毛笔写出来的。顾南言一颗心砰砰直跳,他连那张艳丽的容颜都不敢细看,更别提问一问了。
他什么都不敢问。
少女好像当代女诸葛,又好像知名百晓生,脑子有数不尽的奇思妙想,几乎没有她想不到的事情。
饶是他读遍圣贤书,在少女面前,也会觉得自己见识贫瘠。
临近乞巧节,景县城的百姓更加确信今年官府不办节日的传闻,要不然怎么还不装点街道?还不摆放花灯?
难道只能自娱自乐了吗?
猜疑、不满、无奈的议论此起彼伏,舆论渐渐陷入消极。
苏紫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失望声越大,乞巧节当天的惊喜度就越高。
果不其然,节日当天,天刚蒙蒙亮,景县城就炸了——
几乎一夜之间,全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单调空洞的街巷都吊上了花灯彩带,有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造型逼真的喜鹊灯、玲珑别致的织女灯…更多的是圆柱型纱灯,其上绣有精致的芙蓉、牡丹、荷花等图案,精妙绝伦。
移动烧烤车更是各就各位,烟火气息隔着一条街都能闻见。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大街小巷飘扬的横幅标语——
和心上人吃烧烤,十个铜板吃到饱!
天不老,情难绝,请她吃烧烤,永把同心结!
问我爱你有多深,苏家烧烤一百分!
红色横幅跨越街道,被系在两端的树杈上,其上的烫金大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条右下角都注明“苏家酒楼乞巧节”的落款。
不少人站在横幅下,不认字的问认字的写的是什么,认字的则纷纷猜测此等好字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
氛围渲染到位,热烈势不可挡。
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乞巧节不是不办,而是换了人办。
这时又有消息放出来,说是今年官府治理河道资金紧张,苏家酒楼向官府施以援手,独家承办了今年的乞巧节。
一时间民众对苏家酒楼的好感值达到了顶峰。
俊男靓女奔走相告,将早已压入箱底的漂亮衣服又取出来,待到天刚擦黑,就迫不及待游街赏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烧烤。
“快去抢乞巧套餐!晚了就没了!”
“听说套餐很划算,能省一半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数不清的花灯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宛如晶莹剔透的夜明珠,将街巷照得如同白昼。
除了苏家酒楼门外的烧烤摊,分布在六街三市的烧烤车也都挤满了人。今年的七夕,烧烤被赋予了爱情的意义。
欢歌笑语,笙歌阵阵。放眼望去,青年男女,老老少少,几乎人手都拿着苏家的烧烤,乞巧套餐更是供不应求,不到一刻钟售卖一空。
其他各种类型的烤串同样卖的火热。有的甚至以男子能不能为心爱的女子买到烧烤作为衡量爱情的象征。
苏河政彻底服气了,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他的女儿,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创办酒楼那会儿出息多了。
此时他还未意识到,因着女儿的巧思,日后景县城的乞巧节新添了一个习俗——如果接受对方的示爱,那就吃下对方送的烧烤。
管家瞧着苏河政高兴,由衷地感叹道:“小姐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只待姑爷金榜题名,您老就等着享福吧!”
苏河政登时变了脸色,眉梢的喜悦一扫而空,嗤之以鼻道:“金榜题名?就凭他?”
管家不敢苟同,指着街边花灯之上的烫金横幅,“您看,姑爷的字啊,就是在景县城也找不出第二个,这种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字写得有什么用?绣花枕头罢了。”苏河政仍是一脸不屑。像是想起什么,忽而板起脸来,“萍儿呢,不会和那小子逛花灯去了吧?”
管家四下环顾一圈,茫然道,“刚才还帮着烤串呢。”
苏紫萍哪里顾得上看花灯,她提着灯笼,正匆匆往后院赶去。
“霜儿,小顾真的一个人在后院?”
“阿四亲口说的,说他揣着一摞东西,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发现。要我说啊,指不定偷了什么宝贝往土里埋呢!”
“我不信。”
苏紫萍摇摇头,脚步更快了些。
乞巧节大获成功,顾南言的题字功不可没。她迫不及待想要与顾南言分享喜悦,却左找右找不见人,问了家丁,才知道往后院去了。
后院都撂荒了,乌漆麻黑的遍地蚊虫,去那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后院的木门只剩半扇,摇摇欲坠的,仿佛来阵风就会倒。门口杂草丛生,青苔厚厚一层,苏紫萍将灯笼放低,和霜儿手挽着手,借着微弱的亮光,小心翼翼地跨过台阶。
绕过前方的影壁,远远的看见一簇火光。火苗四溢,映照出一张模糊的脸,看上去颇为诡异。
霜儿刚要大喝,苏紫萍赶紧捂住她的嘴,随后手指放到唇边作嘘声,轻轻地踩着草皮走上去。
“咯吱”——不小心踩中了一节枯枝。
火光处的那人猛地站起,“谁?”
是顾南言的声音,苏紫萍放下心来,坦然向前走了几步。
“小顾,是我。”
待到走到跟前,苏紫萍拿灯笼一照,看清周边的东西时,大吃一惊。
“小顾,你这是…?”
今天是七月初七,不是七月十五,为何要在今天烧纸钱?
多晦气啊!
无论哪个朝代都没有这种风俗吧?
顾南言见苏紫萍眉头紧锁,顿时有些难以启齿,“实在是不想给苏姑娘扫兴,只是…今日是亡父亡母忌日,想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如果苏姑娘介意,我…我再去找别的地方。”
说完,就要去扑地上的火焰。
亡父、亡母,同一天…
苏紫萍赶紧抓住顾南言的手臂,阻挠他扑火的动作,“没关系,你继续烧吧。”
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生怕顾南言再度伤心。
手臂上的纤纤玉指如青葱冷白,却比火苗还要炽热,几乎要将他的手臂烫坏。顾南言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处,眸光微闪。
若是旁的人发现有人在自家院中烧纸钱,非得破口大骂再将其扫地出门不可,苏紫萍竟然丝毫不怪罪他。
他哪里知道,苏紫萍作为一个接受过马克思教育的现代人,对这种事压根儿没什么忌讳。
正相反,苏紫萍此刻懊悔得不行,甚至不敢直视顾南言真挚的眼睛。
眼下处处火树银花,繁光缀天,小顾却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烧纸,太可怜了。
再想到前几天磨着人家题字,兴冲冲地跟人家探讨七夕会赚多少多少钱,更是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人家父母忌日,还要对她拱手作揖,道一声恭喜发财,不由感叹我真该死啊。
“霜儿,你去前院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留在这里,陪小顾一会儿。”
霜儿狐疑地扫了两人一眼,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接过灯笼自行离去了。
反正是小姐家的后院,小姐都不在意,她一个丫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四周归于昏暗,只有火光闪烁,与一墙之隔的热闹景象迥然两个世界。
许是月色迷人,顾南言蹲下身子,拢了拢四散的纸灰,一边烧纸一边说:“我父母是青梅竹马,自幼生活在一处,长大后奉父母之命结为夫妻,恩爱非常。只是母亲患有咳疾,常年连绵病榻,前年这个时候,一病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