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晚上有风，6月的天气也显得不是那么的热。他和秦桃芝坐在黄包车上能感觉到凉风的丝丝寒意，没有多想，他随即就把自己的夹克外套脱了下来，给秦桃芝披上。
“风大，挡着点儿。”他语气平常，不夹杂任何多余的东西在他的口吻里。
肩上那突然盖上的重量，以及背后被挡住的冷风，秦桃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昨晚她妈叮嘱她不要和陈勇走得太近的话。心里头有点儿怪异，她感觉自己竟然不敢抬头去看他了。一定是她妈说的话有问题，她心想，她怎么可能会和他有那种感情呢？她微微搓了搓耳朵，心里给自己下了暗示，便故意抬头去看他，逼着自己不许瞎想。
“你……”她与他就在说话的那一刻，目光相交。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看她。像是撞破了什么一样，她逃避地把脸转到另一边，强装无恙地说：“你不冷吗？”
心在怦怦跳，陈勇以为她不会抬头看他的，就像以前那样，她从来不会特意地去看他。回想刚刚的一幕，他紧张到喉咙干涩，想要说话，却发现声带仿佛是被打了个结一般。“咳咳。”他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假咳两声，掩饰说：“我……我不冷的。我是男人，我不怕冷。”
“哦……是吗？”秦桃芝被他这句话给弄得有些害羞。若是平常听，她肯定是要嘲笑他假模假样，可现在她却笑不出来了。她感觉他好想是话里有话，那些他夹杂着的意思让她不敢去多想。就好像只要她一想，她就再也收不回她的心了。
昏黄的路灯在黑夜里显得有些扎眼，它的光亮一跳一跳地扑在她的脸上。陈勇移不开眼睛，他还是想看她，就见那一跳又一跳的光把她脸上的红晕模模糊糊地一下又一下地送到了他的眼睛里。
她在害羞。陈勇的脑子里嗡嗡的，可当这个信息被他捕捉到后，便就像是写在了脑子里一样，让他的思绪千回百转，将她从眼里写进了心里。“是的，我不会冷的。你冷吗？我还有一件衬衫，我也可以给你披上。”他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眼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他就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对她好。
淅淅索索的脱衣服声音让秦桃芝惊了一下，她赶忙将他制止，不让他在外面丢人现眼。“你干什么呀！谁要你的衬衫，你赶快穿上！”目光所及是他满是肌肉纹理的胸膛，只消一眼，她的脸庞腾地就像火烧一样。手掌在拉扯衣服时不小心触碰到了他胸膛上的肌肤，她像是烫到了一样，立马把手收回去。
不知所措，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坐得端正，眼睛不敢离开她的脚面。“我不冷的，你别担心我。”一转平常咋咋呼呼的性格，她糯叽叽地，小声且害羞地和他说。
“哦，好。”陈勇也察觉到了自己莽撞，理智回到脑子，他也是挺尴尬的。他赶快把衬衫扣好，把衣服整理平整。弄好后，他也是双手放在膝盖上，在黄包车上坐得端正又笔挺。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说话了，秦桃芝也没有说话。他们俩就像是小学生在教室比端坐一样，犹如两棵松。
黄包车把他们拉到了秦公馆，陈勇快快把车钱付了后，他想凑着那么一小会儿和秦桃芝说上一句道别的话。他今晚心里乱，看着她娇娇糯糯的面庞，他心口胀得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那些话在他心里挤来挤去，一句都挤不出来。
秦桃芝知道他要说话，她也有意在等他。当然，她自己不认为她这是特意在等，只是觉得应该对他礼貌点儿，说两句再见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她也要把夹克外套还给他的呀，所以，再说两句谢谢，也是正常的。
站在秦公馆的大门口，陈勇挠了挠头，他反复舔唇后，说：“明早还是老时间，我来接你上学。”
秦桃芝抱着他的夹克外套，她看他愣愣的，便嘟囔说：“除了你跟我二哥去前线的那会儿，你哪一天不来接我？”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就是他这句话好像并不让她满意。她噘了噘嘴，把夹克衫还给他，“谢谢你的外套，还给你。”
陈勇接过手，他看她似乎是不高兴了，可到底哪儿惹了她，他不懂。“我……我明天穿一身好点儿的。今天匆忙，我就随便拿了一件衣服出来。”他瞎猜，觉得是夹克衫太旧了，不体面，她不喜欢。
“谁和你说衣服的事情啦？你的夹克又有什么错？它挺好的，你别拿它说事儿。”秦桃芝不喜欢陈勇的刻意讨好，这弄得好像她很肤浅一样。她不是拜金的女孩，她不缺钱自然也不看重钱。所以，她看重什么呢？也许，她更看重人吧。
“诶，老时间哦，我在家里等你过来接我。”她看他沮丧了一下，心里头竟然也揪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软下口气，和他好声地说：“我明天还上补习班的，你别忘记要等我。要是下课晚了，我还是和你出去吃晚饭。”
“好！我明天多带点儿钱，带你去吃点儿好的。”陈勇被鼓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会不会有结果，可他现在就是高兴。
秦桃芝看他像个傻子，呵呵笑不说，还挠头。觉得好笑，她也跟着笑了。噗嗤一声，她傲娇地仰起脑袋，说：“谁要你付钱了？我可不要！是我秦桃芝请你吃饭，你得欠我的才行！”
随便谁欠谁的，陈勇现在都点头。他就是觉得看着她回应他，他高兴，好像是在这二十出头的年纪里，这是他第一次那么高兴。“都听三小姐的，三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立定站直，顽皮地冲她敬礼。
“陈勇，你少来！”秦桃芝被他逗乐了，她看着他这幅模样，哈哈笑。
大门外的年轻男女在说笑，大门里头的秦家二姨太则是板着脸嘱咐赵管家去叫人。她站在窗口看他们，心里是沉了又沉。
“小姐，二夫人叫您赶紧进去。”赵管家小跑到门口，打开大门，对秦桃芝说。
陈勇和秦桃芝的笑被赵管家的这句话给打断了。他们看向他，收起了玩闹，且下意识地将脸上的笑藏了起来。
不想让秦桃芝难做，陈勇主动开口，道：“三小姐，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明天早上老时间，我再过来接你。”
秦桃芝点了点头，她心里藏了少女心事，便压制不住地要将唇角弯起。她眉眼婉转，看着他，轻声说：“好，明天见。”
该走的没有走，该进门的也没有进，他们谁都没有转身，好像都在等对方先走一样。赵管家瞧着这幅场景，他回想二姨太难看的表情，心里大概有数了。“陈副官，刚刚少帅打来电话，说是要你赶紧去一趟洋房那边。他应该有事儿找你，你别耽误了工作。”丑人他来做，总不能让这俩小年轻继续难分难舍吧。
秦汉嶙要找他？还特意打到了秦公馆里来。陈勇有种被领导看穿的感觉，他尴尬了一下，而后又不敢真为了秦桃芝耽搁事儿。“这……这……那就谢谢赵管家了，我赶紧去。”他看了眼她，眼里有歉意。
“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了。”秦桃芝将他往外头推了推，她挥手做出告别的意思，大有什么都不放心上的态度。不带犹豫，她扭头就往公馆里头走。
秦公馆里，二姨太就站在一楼门口，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和那个低微的副官依依不舍，心里打定了要拆开的想法。当见秦桃芝踏进客厅时，她就直接和她说：“我会和你爸爸说，让他去安排一个人接送你上下学，陪你补课。”
冷冰冰的话语就像是冻了千年的冰块，又重又冷地砸到了秦桃芝的身上。她不解地看向她妈，疑惑地问：“妈，陈副官是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让爸爸安排一个新的人？”
“做错什么了？他自己心里清楚，你也清楚。”二姨太走到女儿面前，强势地要求说：“我和你说的话你没有放在心上，所以，我只能自己去办了。趁现在一切都只是开始阶段，尽快斩断吧，对你对他都不会有很大的伤害，你们也都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秦桃芝在门外积攒的所有高兴一下就被她妈的这些话给化解了，连渣都找不到。她沉下脸，越过她，打算上楼回房间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她的话是顺从，可口吻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二姨太想好好地和女儿解释，便软下语气，和她说：“你还小，你不懂。你要是跟错了男人，你的后半辈子是不会好的！我只是不想看你走错路，我想你可以在成熟的年纪和匹配的人在一起。”
“什么是匹配的？”秦桃芝站在楼梯上，她转过身看着她妈，抛出疑问。不等对方回答，她又反问说：“第一，要家室好？第二、要有官职，有地位？第三、要有钱？第四、能给秦家好处？第五、要有面子？……最后，品行差不多就行了，对吗？”
“这又有什么错呢？”二姨太皱眉，问：“门当户对，这就是最好的匹配！”
“行，那我就问一句，妈，你觉得你高兴吗？”秦桃芝感觉刚才那些条件她爸秦观啸也挺符合的。一句不够，她又添了一句：“你觉得我爸是对你比较好，还是对三姨太比较好？”
这个问题让二姨太沉默了，她回答不上来。不等她说话，秦桃芝便给出她的答案：“日子好不好都是要看人的。我不想变成和你一样，我也一定不要变成你这样！”
晚上7点30，陈勇赶到了洋房。是杏仁给他开的门，他一进去，杏仁就让他到二楼的书房去，说是秦汉嶙在书房等他。不敢耽搁时间，他阔步往楼上走去。
“咚咚咚。”他敲响秦汉嶙书房的门，一声‘进来’过后，他便把门推开。
秦汉嶙抬头看了眼陈勇，他指了指门，说：“把门关上。”他看对方额头冒汗，好像是紧赶慢赶才过来的样子，便故意问：“吃过了吗？”
“刚吃好。”陈勇没多想就回答了。
“你带桃芝吃什么好吃的了？”秦汉嶙笑着看他，大有‘被我抓包了吧’的意思。
第133章
“就吃了一顿烧烤。”陈勇回想着送秦桃芝回秦公馆的一幕幕，心里甜甜的，便忍不住低头舔唇，挠了挠头，害羞了起来。
就问了一句‘吃了什么’，怎么惹出了一幅少男娇羞的画面？秦汉嶙看着膈应，觉得眼前站了个傻子。“诶，你是吃烧烤了，还是干了别的？我瞧你面色红润，是不是背着我……”他有意这么问，瞎猜陈勇是不是和秦桃芝有了点儿那个意思？
“没，没什么！”陈勇再高兴，他也不会得意忘形，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他赶忙摆手，收起情绪，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我家边上的小巷子里吃了一顿烧烤。吃好了，我就把三小姐给送回了秦公馆。正好，赵管家和我说您找我，我就赶紧过来了。”他把流程细致地报告给秦汉嶙听，大有‘我规矩得很，什么都没干’的意思。
秦汉嶙信他……个鬼。他轻笑一记，啐道：“少来，在我这里可别装柳下惠。”他抬眼瞧他面容一阵白，又一阵红，心想果真就是个愣头青。“你当心点我二妈，她父亲是老北城的举人。虽说是家道中落，但做派什么的都还是老一辈那样儿，一样儿都不落。”小年轻喜欢归喜欢，但父母那边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个真心的，那便不会害怕，再难都能做出个样子来。
这是提醒，还是提点？陈勇心里细想了一下，感觉忧愁就这么上了心头。他收起了笑脸，憨憨地回应：“三小姐是秦家唯一的千金，我就是个杂货店老板娘的儿子……我心里有数的。反正，只要小姐高兴了，那我也会高兴的。”
“谁说你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儿子？”秦汉嶙靠在椅背上，目光凌冽地看着他，口气笃定且傲气地纠正说：“你是北城少帅秦汉嶙的副官，日后王副官的位置就是你来坐。”他的人，他不许有自轻自贱的想法在脑子里。再说，抛开门第观念，陈勇他是绝对看得上的。不论是样貌还是职衔，亦或者是人品，他都觉得满意。而且，就论陈勇的性子，刚好能治秦桃芝这个刺头儿。
秦汉嶙话可以这样讲，但陈勇不敢真的就这么想。他有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门清儿。不好当面驳了秦汉嶙给他撑腰的面子，他微微点了点头，面子上把这事儿就这么先过了。“少帅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任务要做？”他把话题转换到正事儿上去。
“你今晚去城区军区调派一波人过来，我这里要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和守卫。记得，让他们都带着枪。”秦汉嶙不再与他玩笑，把正经任务交代给他。女杀手的事情他心有余悸，东洋人就算是不杀商彤霁，要杀他，他也得做好防护措施。
这突然要求安排带枪守卫，陈勇心头咯噔了一下。他点头先应下，而后问：“少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洋房这里……”
秦汉嶙看了眼书房窗外，他淡定回答：“今天下午我和夫人出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遇上了个东洋来的女杀手。这事儿章厅长已经处理了，女杀手也即刻被逮捕，弄到了刑讯室里严加审问去了。”他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儿，思索说：“我和章厅长都怀疑，洋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并且很有可能周围密布了监视的人。”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着实是有点儿大了。陈勇捋了捋思路，提出疑惑，道：“东洋人？是中城派来杀夫人的吗？她胆子可真大，在电影院动手，这大庭广众的也太不把北城的治安当作一回事儿了！”
吃晚饭之前，秦汉嶙也会以为女杀手是杀商彤霁的，可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结论被推翻了。他摇头，说：“既是冲着夫人，也是冲着我。可能是我大刀阔斧地在北城抓捕中城间谍将他们逼急了，他们现在也想把我给解决掉。”
“太猖狂了！东洋人在中城搞小动作也就算了，怎么可以在北城也这般嚣张？”外敌的入侵让陈勇冒出了火气，难得发脾气的他也难以控制住愤怒的情绪。“看来，前线空袭的那批东洋武器应该算是东洋人对北城的‘宣战’。所谓的中城间谍、北城余留的山匪、亦或者是南城的租界……东洋人的野心实在是不小。”
秦汉嶙也是这么想的，只觉局势的确是紧迫复杂，他一刻也不敢浪费。“虽说我停职了，大动作不能有，但是小动作还是可以弄一弄的。你联系章厅长，让他最近要仔细盘查在北城的东洋人和中城人。最好是做个名册登记，把所有能记下来的都详细整理起来。有疑问的，就拉去‘喝茶’，仔细地问清楚。”
“是，少帅！”陈勇立马应下，且说：“东洋人的确是该查，尤其是最近北城的舆论风向。自学生运动那事儿闹过之后，现在又流行起了鼓吹东洋做派，甚至还有组织学习东洋文的。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街面上竟然到处可见派发东洋报纸的商贩。”
说到东洋报纸，秦汉嶙不免嗤笑出声儿。他指了指摆在他书桌上的那沓他‘重金’买来的稀罕货，冷笑问：“你看看，是不是这种东西？”
陈勇没想到秦汉嶙会有，他有些疑惑，但又觉得不奇怪。他将报纸拿起来，还没翻开看，就冲封面上‘大东亚共荣’这5个字，他十分笃定地说：“对！就是这种东西！铺天盖地都是卖这个东西的人！我就上一趟街，一条马路都没走完呢，三五个人跑来给我神神秘秘地兜售，还都说是什么绝版。”
“就是搞私印的，我给章厅长提供了一个线索窝点，让他去抓了。”秦汉嶙想着要是私印还好办，抓了以后重罚关起来，以儆效尤就多半能解决。可这个问题就不是出在私印上，而是东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