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书店提前存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备好的衣裤。
只有全副武装,才有可能避免父母的凝视。
“你是秋禾?英语专业?”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姜哲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是的,不过我的英语功底一直很糟糕。”
“基本功不好就是不用功,没有别的原因。”
一下被人看穿,秋禾难免有些慌张。
她手心里沁满了汗水,回复时在手机屏幕上按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小汗点儿。
诸如“基础太差”之类的话,在她生活中不只一次听到。
毕业前老师指导论文的时候还在叹气。
“你一点儿也不像英语专业的,连Korea后面要用三单都不知道!”
连语法错误都不能避免,又何谈去考翻译专业的研究生呢?
她猛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颤。
“确实,我就是太懒了,好羞愧呀,我从明天起开始背语法书。”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开始背语法书,你要不要从ABC开始学起呀?”
姜哲又补了句:“你别介意,我说话就是有点儿直。”
“不会的,姜老师,我很厚脸皮的,需要被敲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考试前如何把该学的反复锤炼。”
“OKK,谢谢姜老师。”
“英语基础不好,就要多背材料,多做题,《专四语法一千题》有吗?”
“有,我还没做。”
“七月结束前做三遍,然后刷高考英语《小题狂做》,要老江苏那版。不会的语法点就去查语法书。还有,我想先看下你的基础,你今天晚上做一下去年的真题,明天五点直接在群里发给我?”
“群里?”
“对,我建了个群,群里还有一个学生。”
“那请问姜老师是上午五点还是下午五点?”
“上午,希望你不要迟到!!!还有从明天到大后天,我要你记录一下自己二十四小时的日程,然后发给我。不要苛求完美,也不要弄虚作假!!!”
失业初期,秋禾一直痴迷于看各种名校生的学习vlog。
视频里,博主们坐在布置精致的书桌前,翻看着日程安排满满当当的手帐本。
他们学习时,家里的猫猫时不时的来视察,看起来既热血又梦幻。
秋禾沉迷于这些视频里,好像那如流水一般的音乐一出来,自己的效率就能翻倍增长似的。
为此她还特意买了一本国誉自我的手帐。
但是事与愿违,她的效率没有任何改变。
手帐本从买回来后只记过一两次,翻看时,一张张空白的页面提醒着她浪费掉的时间和金钱。
她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罪孽深重,用贴纸小心补了天窗。
又浪费了很多时间。
那种和自己完美计划失之交臂的感觉真的很丧唉。
认识姜哲是一个新开始,她想要给姜哲留个好印象,想发给她一个元气满满的学习记录。
如果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那她现在就该睡觉了。
可是还要交摸底的作业,所以只能挤压睡眠时间了。
姜哲给的真题翻译篇幅很短,是北京园的导游词翻译,只有二百多个汉字。
文本牵涉到了诗词的翻译,扫了一眼,秋禾有些头疼。
“要学明天学,听到没有?”
十二点的时候,穆妈起夜去卫生间。
她看到她房间灯还亮着,忍不住敲了敲她的房门。
“你白天怎么不珍惜时间呢?非要晚上浪费电啊。”
“对不起,那个我睡了。”
“对不起什么呀对不起,说的像谁欺负你了似的。一天到晚吸我和你爸的血,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大学,没想到读完大学你还是这么没用。”
穆妈还不打算消停:“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用家里的锅炸东西吃了。”
秋禾摇摇头说她一整天都没回来。
穆妈不信长叹一口气:“吃了也别不敢承认,那油是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挣钱买的,你别一天到晚想着浪费。”
“我没有。”
她嘴角抽动了下,冷笑着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宽恕。
“还有,你睡这个床爱惜点,以后都是要给你弟弟的。”
秋禾的表情越来越冷漠,用嘲讽眼神的看向穆妈。
酒后吐真言不一定有用,但睡眼惺忪时讲得绝对是真话。
穆妈走后,秋禾把主灯关上。
她躺了一会儿确定房门外没了声音,又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下来开亮了台灯。
一小时后,译文翻译结束。
秋禾如释重负舒了口气,看着密密麻麻的草稿,有些得意。
可重读译文时,她却怎么看怎么难受。
仿佛自己翻译出来的不是一个个打在电脑上的字符和写在纸上的一个个字母。
而是彻彻底底一坨坨闻不到味道的大便。
她数了数,“there is a ”出现了五次,“I think ”出现了七次。
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地道的表达句型。
主被动的切换也很生硬。
在姜哲出现前,她已经翻完了一整本韩刚三笔翻译的习题。
可此时的结果却证明,无论她做再多的翻译练习,面对此次考核都于事无补。
她把草稿纸盖在脸上,用气音沉沉的哀叹了一声。
沉默半晌,她又抓起笔重新修改起来。
为了不让姜哲说她基础差,她在网上查了很多个不同版本的译文,徐老师的,学姐的,不知名公众号的。
采百家之长后,她对照着老师们的译文一点点给自己翻译的屎盆子镶金边。
必须做到当姜哲问起她时,译文里每个句型和单词的出处她都能对答如流。
没办法,她就是靠着这样的小聪明讨生活的。
如果有人让秋禾在“死”和“丢脸”两者中做选择,她一定会迅速的站到前者的身边。
提交作业后,第二件事是时间轴打卡。
To姜哲:
1. 2:30入睡。
汇报结束后,她终于可以生无可恋的躺倒在床上,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大字型。
秋爸的呼噜声如钱塘江潮一样不绝于耳。
她躺在硬硬的床板上,闭上眼睛。看着眼前如同无尽宇宙一样的黑暗,想像预想的那样顺利进入睡眠。
眼前突然出现来一个小红点儿,小红点儿吸引了她的注意。
接着红点聚成一簇红色,再烧成一团红色,色团有节奏的跳动着,忽而变大忽而变小。
身体上的腰酸背痛也没有为她起到助眠的效果。
她的大脑开始胡思乱想,把趣事儿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罗列到房价下跌。
她无可奈何睁开眼睛,来到窗前。
没有路灯的家属院很单调,黑洞洞的风里偶尔的传来几声犬吠。
她拖着极其疲惫的身体,顶着异常兴奋的大脑,颓唐的坐在书桌前。
醒也不是,脑袋痛到融化,不想再去思考。
不醒也不是,闭上眼睛,纷乱的神经就开始神采奕奕的开party。
第二天五点钟,秋禾躺在一堆凌乱的床单被罩里,用糟糕的心情书写一个大大绝望。
熬夜还让她收获了两个货真价实的黑眼圈。
To姜哲:
1. 2:30睡
2.到5:30还没睡着
消息发完后,像交出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她莫名来了一阵困意。
突然一身轻松,闭上眼睛,意识跌在了仙鹤背上,她渐渐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把房间照个通透。
家里空荡荡的飘着穿堂风。
已经是九点钟了,买菜回来的大妈大爷们热络的在楼下聊天,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魏山意打的。
她坐起来,愣了会儿神,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翻了个身,像个放倒的椅子似的从被子里爬出来。
裤子血红,被子上也都是血。
“大姨妈来了。”
秋禾的大姨妈是个热情的亲戚,每次来都要带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她。
头痛,呕吐,嗜睡是老三样,最近又多了急躁,抑郁和脱发,一样不少。
群里另一个小伙伴六点钟打了起床的卡,现在已经提交了第二个作业了。
姜哲回复了她之后,单独送了秋禾三个问号。
秋禾无力解释,垂头丧气的拖着自己下了床,任由挫败感吞噬内心。
外面阳光灿烂,心里闯进了一场山洪。
完美的计划就要落败了。
第一天,她就要在老师面前暴露本性了。
“不行不行,还能补救。”
她握了握拳头,换了裤子和床单被罩。
和爸妈同住太多限制了。
爸妈不允许她自由使用洗衣机,用穆妈的话来说“女孩子痛经忍忍就好,怎么能让洗衣机沾上脏经血。”
秋爸把洗衣机的废水管放在废弃的浴缸里。
家里的废水都积攒在浴缸里,留着浇花,种菜和拖地板。
秋爸回来只消看一眼浴缸,就知道她有没有偷偷用洗衣机。
秋禾肚子疼,眼下还做不到自己用手洗被罩,她先是回了姜哲一个无奈的表情。
然后望血兴叹。
她绕了几个角,把洗衣机的废水管拖到地漏里。
昨天才警告了她浪费油,今天她可不想再被警告不节水了。
洗好床单和被罩后已经是十点半了。
肚子有点饿,她发消息问魏山意吃饭了没。
两个人一起去吃了午饭。
“真没想到,我第一天的发愤图强居然是摆烂的开始。”
鸡汁辣鱼里的剁椒在舌下爆开,蛰得牙龈痛。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玩呢,你已经提前了很多了,和考研人同期比。”
“真的吗?快说你一定是在安慰我。”
“那倒没有,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九华山。”
“给自己打个玄学的底儿?”
“随便走走看看。”
秋禾拿着筷子漫不经心的向周围餐桌看去,却瞥见他袖子遮盖下胳膊上的一片乌青。
她伸手翻起来他的衣袖:“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魏山意翻下袖子,笑了笑。
“昨天半夜睡醒没有开灯,撞到了椅子背,涂点正红花油就好了。”
“一定小心哦,要是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害得自己生病的话,不但你爸爸妈妈要骂你,我也要喊你小笨蛋的。”
魏山意不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秋禾就会止不住的想要笑。
他拿着筷子夹毛豆腊肠里的毛豆,豆子太滑,他的思绪飘得太远,夹了几次都还是失败。
“咱们快点吃,吃完去学习,我太爱学习了。”
秋禾却突然想停下来盘点盘点:“魏山意,你还记得高中时的自己是因为什么努力的吗?我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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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时候,爷爷身体突然变得很糟糕,整月整月的住在县医院。
县医院在一中的隔壁,是秋禾去上学的必经之路。
每天上学前,秋禾总要去看看爷爷和奶奶。
正月十五那天早上,她上学差点迟到。
为了绝不再犯迟到的错误,下午上学前她特地跑去家对面的商城买闹钟。
午休时间短,她不得已牺牲了一次去看爷爷的机会。
十点钟晚自习放学后,她走到家属院门口,照例要先看看家里的窗户还亮不亮,父母有没有入睡的。
家里的窗户黑乎乎的,她告慰着笑了下,心里早已经习惯。
晚自习放学没有特殊原因,父母向来不会等她。
她犹豫着,打算去便利店里买个面包,她肚子饿得厉害,父母都睡了,开冰箱和燃气会被骂。
“禾儿,今天去我家住,你妈出差了,你爸也去外地了,家里没人。”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大舅从车里出来叫住了她。
秋禾上了车。
到了舅舅家,弟弟和表弟一间房,舅妈热情的邀请她和自己睡同一张大床,舅舅睡客厅沙发。
第二天要去上学时,大舅没有把车停在学校门口。
大舅平静低缓的语调里充满了朴素的关心。
“你们两个今天别去上学了,你爷爷去世了,待会儿路过学校去找老师请个假吧!”
冬天六点钟的天是黑洞洞的,人民路上多的是行色匆匆拿着包子和酱香饼赶路的高中生。
她麻木无觉的听着大舅一字一句讲完。
明明爷爷昨天还在笑着问她吃不吃蛋糕的呀。
明明前几天握着他的手时,那手还是有温度的。
爷爷笑着说:“小臭妮儿,哭鼻子,不坚强。”
病房坐了一屋子来探望爷爷的人,可没一个愿意和他讲讲话。
秋禾只感到双手发麻,悲恸从眼睛里滚落下来,放声大哭起来。
“你爷爷一直到去世还念叨你呢,你知道吗?闭眼前他还一直说自己走了小妮儿可怎么办?”
到了奶奶家,奶奶坐在卧室床边六神无主悲痛欲绝。
爷爷的冰棺停在客厅正中央,脸上盖着黄色的绸缎。
他不会再起身问秋禾要不要零用钱了,再也不会给她买卫生用品了。
来悼念的亲戚们站在客厅里吞云吐雾,聊着最近的工作和生活。
人们只关心中午宴请的饭里有没有鱼和蹄髈。
只关心自己的妆有没有化好,西服有没有熨烫平整。
只关心回礼里的毛巾和肥皂经不经用。
葬礼结束后是个大晴天。
来悼念的宾客在饭店里觥筹交错,说穆妈秋爸选的饭店不错。
她和奶奶待在家里,两个人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看着雨过天晴互相安慰。
爷爷是她的一片天,这个天不单单是生活和精神。
爷爷还给了她经济上的支撑。
没了爷爷,就没人愿意主动负担她在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以后只能在父母的白眼里讨生活。
她不能忘怀的还有那个在舅妈卧室里借宿的晚上。
那天她脱下外套后,露出来了有些破洞的秋衣秋裤。
舅妈看到后,讪笑一声:“你家里这么穷,和同学一起时有没有很自卑呀。”
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一个怯生生的“啊”字模糊掉了刚刚听进去的话。
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舅妈话里还有关心之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