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镜子中湿漉漉的那个人终于卸下了云淡风轻的假装。
墓园发生的一幕,已永久铸进了脑袋里。
穆妈的仗义执言,许尚一家打手的“教训”,突然出现的秋禾,他们在身后的那些议论,警察的审问。
每个词,每个场景都在脑海中升腾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一次又一次的升空引起剧烈轰炸。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一瞬间崩塌。
看着他和秋禾的聊天框,他原本是想和她道一声谢,可想了半天,还是苦笑了一声,没有进行。
世界冰冷,他此刻只想蜷缩起来,彻彻底底的消失。
生活在陌生人中曾是魏山意的最高追求。
多年来,他也确实如此,一直在漫无目的海面上漂流。
如果没有遇见她,他还会一直孤独下去。
可现在的他,做了一次命运的宠儿又被重重地摔下。
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感,不知道还要怎么面对她?
装聋作哑吗?
计划如他疗伤的冰袋上残存的冰渣一般,之前的憧憬碎得干干净净。
下午六点多,正是商场人气爆棚的时段。
秋禾拿着翻译笔记,在楼道里背书,跺脚驱散蚊子顺便喊亮感应灯。
这个时段的电梯异常拥堵,来客们干脆走安全通道。
中元节前夕,很多人撞见角落里念念有词的她都被吓得大叫。
秋禾隔一会儿就要和路人道歉。
再一次灯亮时,商场的物业杵在了她面前。
“这不是背书的地方,很多顾客和我投诉都被你吓到了。”
“不好意思。”
她有些遗憾的回到书店。
她想不通,在这里学习的同学到底都是些什么专业,每天只写写画画,从来不背书。
书店没有专门的背书室,前几天奶奶的老屋也已经租出去了。
在家背书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个年纪在父母面前忘乎所以的背书,再听他们评价她发音和学习态度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老房子隔音不好,要是邻居好事过来瞎打听,就更雪上加霜了。
秋禾盘算了一下每天背书所花费的时长,林林总总算下来,也要六个小时。
也许,必须,要换地方了。
明天去自习室看看,毕竟梨子甜不甜,自己吃了才知道。
只要有一分希望可以提高自己,她都愿意试试看。
听说细阳中学小区高层里的那个很安静,全是埋头学习的考研党。
第二天,秋禾起了个大早,打开手机,并没有收到魏山意的消息。
“魏山意,记得吃早饭,我不提醒你,你就要忘了。”
没有任何回复。
秋禾叹了口气,心里很是烦闷。
他需要时间缓缓,不联系又能怎么样。
秋禾去了新自习室,到自习室时,天还早呢。
自习室黑乎乎的,她在一排排座位之间仔细考察,自己到底选哪个座位比较好。
走到角落里,秋禾突然发现背对她坐着的竟然是魏山意。
她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你居然搬来了这里,也不和我讲,是要把我抛弃在那个书店吗?”
魏山意头上包扎着伤口,转过身来发现是她,惊讶之余只剩沉默。
秋禾明白自己太过鲁莽,转身想走。
魏山意拉住了她的胳膊。
再回过头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所有暗流涌动的小心翼翼都消散了。
“魏山意,我们永远都不会吵架的,对不对?”
她站在他侧面,声音温暖舒宜,像冬天躺椅上的阳光,他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祈求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
可她还等着他的回答呢,他睁开眼睛,眼神锁在她身上,认真的点点头,冲着告慰的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和了他眼神里的狠绝凄苦,又可怜又可爱。
秋禾无限触动,胸中万般温情,几乎是下意识,刮了刮他的鼻梁。
“以后我保护你,你不想说就不要告诉我,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在你这边,你见识过虚荣心给我带来的难堪,我也见证过你的难言之隐,我们扯平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魏山意点点头,狠命地将呼之欲出的泪水假借着笑意塞回心里。
眼前的这个女孩看着他笑了,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欢呼了起来。
“除了我,别人的话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父母的言论,她左右不了,这些年一直要为他们道歉。
他嗓子哽涨,唇舌涩哑,想说的话在喉咙里卡了半天,只化作一个“嗯”字。
秋禾交了五个月的费用,把书店的书都搬过来了。
晚饭时,两个人在黉学街吃酸辣粉。
秋禾还是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伤口。
“还是很痛吧?”
她手轻轻软软地触摸着他的伤口。
呼吸仿佛骤停,不知是伤口还是心口微微的刺痛,继而他的心脏地震般狂跳。
他以为现在的自己还会和过去一样,受了伤后站在她面前会感到不堪。
可是并没有,在她面前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在乎。
她仿佛是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道安全网,他巴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毫无保留的和她分享。
把所有的过去都给她,所有的明天也给她。
永远和她在一起。
她没了以往吊儿郎当插科打诨的俏皮,轻轻地查看他的伤口像在哄小孩子。
魏山意满心的温暖,笑眯眯地让她专心致志的照顾着他的伤疤。
嘴角上扬时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啊”
他下意识的喊出了声。
“很痛吧,我吹一吹?”
魏山意嘴上喊着痛,嘴角却不受控的上扬。
秋禾察觉到了他的虚伪,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叹着气坐回位子上。
他喃喃:“真的痛。”
“真的?”
秋禾又相信了他的话,小心点抚摸着他额头的伤口。
“魏山意,明天早上恢复晨练好不好,没有你催我,我都懒散了。”
“好呀。”
“你受伤了,不要太剧烈,走一走就好。”
“好。”
他满眼都是她,无比温暖。
他恋恋不舍的感受她的善意,眼角不知不觉间又湿润了。
秋禾再一次救了他。
“谢谢你,秋禾。”
他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的看着她的眼睛说。
十年前和十年后不一样,他终于抓住了机会。
回到自习室,大概是下雨了,自习室的几扇窗户紧闭,又冷又闷,没几个人坐在里面。
隔壁位子上的女生一边叹气一边哗啦哗啦的翻书,最后索性摔了笔,狠狠地后退转椅。
秋禾埋头做英语阅读,却感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胳膊。
一抬眼,那女生顶着被挠成鸡窝状的头发,转着笔,笑着看她。
“快要预报名了吧?你状态好好呀,我都学不进去。”
女孩递给了她一瓶卡旺卡的芋泥奶茶。
秋禾朝身后的位子望了望,魏山意去背书室了,整个自习室只有她们俩。
于是她也放松了声音,开朗的劝解对方:“哪有,我是阶段性崩溃,考研不经历几次崩溃哪叫考研呀?你学什么专业呀?”
女生叫战闻嘉,新传三战考生,总是在崩溃和舒缓中不断地试探自己的抗压能力,最后一遍一遍收获失望。
“我有预感其实,这次也不例外,我都三年没回过家了,和父母说在工作,每次都是心想,这一把就成了,结果还是,好怕好怕。”
秋禾的不愿提及的噩梦也是如此。
“秋禾,你知道吗?尤其是我学了一天,可算结束了,突然大脑抽抽,想提问自己某个知识点,却啥也想不起来,可慌了,打心底里恶寒。”
“可不嘛?”
越聊越起劲了。
战闻嘉突然打住:“再聊十分钟就集体下线呀,时间宝贵,我加你微信,咱俩以后考完好好聊。”
“我陪着你,你陪着我,不到初试结束,谁也别放弃,都会考上的。”
闻嘉有些情绪化,看着秋禾认真的模样情不自禁的笑着哭了。
秋禾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久都没和人聊天了,沟通能力有点瘫痪。”
秋禾收回手,酒窝再现,戏谑的看着她:“没看出来,你呀,各方面都很好,就差相信自己了,稳住,开始战斗吧!”
自习室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回到家时已经11点了,秋妈和秋爸破天荒坐在客厅里等着她。
“你这几天学习累了,妈妈给你买了件公主服,你试试看,好不好看?”
是一件满服绣白色衬衫,泡泡袖上缀着几颗珍珠。
穆妈不清楚秋禾的尺寸,衣服穿上后,一抬手就露肚皮,袖子勒得手脖上都是印子。
“妈,你审美没出问题吧?”
“什么?”
“没事儿。”
“你爸煨了鸡汤,你盛一碗喝了补补身体。”
“爸妈你们俩,今天没事儿吧?”
“你这孩子,对你好还不行?非要天天打你骂你你才开心?”
“当然不是。”
秋禾正要锁上卧室的门,穆妈又叫住了她。
“我说你也别一学学一整天,学的进去吗?”
秋禾浅笑了下:“哪有,我也运动了呀。”
穆妈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你也管管你弟,他都大四了,四级还没过。”
秋禾房间的灯比所有房间都暗,她看不清这个家很多东西。
她背对着穆妈,低着头扶着门框。
“他不搭理我呀,给他发红包的时候倒是能回我个表情包。”
秋爸抬头剜了她一眼:“那你多给他发几个红包,你当姐姐的要有个姐姐的样子,他还小。”
秋天赐比秋禾小一岁,却可以在安全屋里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小孩。
秋爸擦着脚,拖长声音:“你别老追着你弟斤斤计较,你多照顾照顾他,将来他会报答你的。”
“嗯。”
卧室门吱呀一声关闭。
穆妈继续在客厅聊着她的客户。
关了门,屋内屋外就是两个世界。
狭窄卧室最显眼的是两扇巨大的窗户,它把这里和外面完全隔绝。
睡到了半夜两点钟,秋禾突然一惊,脑子里闪过了作业这个词,今天搬书把作业给搬忘了。
她急忙把微信里姜哲发来的作业打开,这次是六百字的汉译英练习。
离五点还有三个小时,秋禾立刻起来。
翻了初稿,她又查了相似的材料,四点半发了过去,回到床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8章 她知道自己完了
发给姜哲的作业好久都没收到回信,秋禾心里却越来越笃定,自己更加努力的做翻译和复盘。
打魏山意的那几个混混儿都被拘留了,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每天还是重复着晨跑,学习,用餐的平静生活。
每天一大早,在三小门口汇合,搭电动车朝体育馆赶去,和洒水车擦肩而过。
进入自习室,秋禾的座位靠近走廊和大门,魏山意则坐在离她很远的窗边。
他经过她的时候,敲了敲她面前的挡板。
秋禾糊里糊涂的抬起头。
魏山意总是元气十足的笑着露出八颗牙齿:“加油!”
“嗯,嘿嘿。”
秋禾则懵然点点头,然后重新回到书本里去。
默契像个小太阳,把一切焦灼不安,慌乱失措全归回正途。
可答案不是,成绩不是,文字之间的奥秘好像不仅仅靠努力就能领悟。
这天,姜哲终于回消息了,是在秋禾刚睡醒的午后。
秋禾看到对话框里她小小头像冒出的小红点,欢欣鼓舞的点开,期待姜老师会给她什么样的肯定,能让她继续努力下去。
可是对话框里并没有什么关于鼓励的话。
也没有什么缓和语气的表情包。
对话框里有的只是冷冰冰努力压制怒火却依旧怒火中烧的文字。
一身倦意的她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我问你,either ……or ……句型里谓语动词是就近还是就远,这种小学生题目怎么还是一错再错呢?你到底在学什么呀?”
“对不起。”
看到秋禾流利的道歉,姜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向来崇尚效率,又极度厌蠢。
于是乎,一通语音打了过来,怒不可遏的让秋禾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问你,这么简单的语法错误重复犯,套用的外刊句型单词小词大用都找错,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对待考试?有没有认真对待我的辅导?”
“姜哲,你别生气,真得对不起,我一直很认真的在学,我把稿件改好了发给你,真的很抱歉!”
“你这样下去,根本考不上你知道吗?MTI竞争多激烈,难道你不知道?”
“考研不是你用来度假的借口,你对自己的人生到底有清晰的规划吗?”
秋禾在电话的另一段没有出声,只是心虚得狠命咬着下唇。
嘴唇被她咬得发白,她觉得还不够。
姜哲的气性是一场说来就来,说走也走的快的疾雨。
她听到对面没有回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臭脾气。
“先到这里吧,你冷静一下,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放下电话,秋禾两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提不起来。
从楼梯间落地玻璃幕墙朝外看,一片晦暗。
回到自习室,一点一点细细重读她发给姜哲的翻译稿。
一字一句仔细看,四百字的段落里,错误无处不在。
语法错误、表达错误、文化背景错误、都是错,都是愚蠢。
造的句子是狗屁不通的中式英语。
篇章衔接也很烂。
她一边看译文,一边挠头发,一抓就掉了一大把。
这几个月背得东西似乎毫无用处,还有一百来天就要考试了,她到底在干嘛?
心里似乎来了一场风,这么多天也只搭了个简易棚子,这下倒塌的彻彻底底。
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样下去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