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摇了摇头,狞笑着看着众人。
每个人手里眼里都藏着结实的绳索,若是你甘愿被那绳索捆住,你便是全天下最纯白无瑕的女儿。
绳索是至高无上的嘉奖,可她是已觉醒的人。
一阵咳嗽撕破心肺,她嘴里心里满是血沫。
她的妈妈,即使从婚姻那里吃了这么多次亏还是醒不来,还是觉得要依靠婚姻女人才能活下去。
“你说你读了这么多的书,你懂个屁的圣贤道理,一天到晚抱怨天抱怨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说你这孩子真的,父母会害你吗,在大街上就这样和父母吵,羞不羞呀。”
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大叔,食指夹着烟,歪着嘴看笑话。
他的眼睛半眯着,说不出是傲慢还是瞎,给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的起父亲赋予了最崇高的地位。
穆妈循着人群中善解人意的宽慰声,虚脱般定位到了那个男人。
她像突然被施以援手似的,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的和秋禾道歉。
秋禾双手发抖,腿却拔不走,母亲的确是个信念感十足的演员。
观众越多,演得就越投入。
她先是冷笑着无动于衷的看着围观的人群。
围观的人群觉得只有周边人还不够热闹,掏出手机挤到她身边拍她的脸,录她的声音,直播争吵的画面。
雨水卷着泥土味窜进骨缝里,怼着脸的手机几乎要打到她的脸。
路人鄙视的眼神和话语像根根锋利又坚硬的刺,穆妈还在声泪俱下夸张的诉说着她从小到大的丑事。
“滚,你滚,滚的越远越好,最好立刻给车撞死,不亏待我生你生得大病一场了,大家安生。”
原来不是长大了就可以得到父母的尊重,不是善良孝顺就可以得到父母的爱护。
在这个底层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永远利益至上。
她面前的画面开始扭曲,一阵恶寒袭来,她楞在原地,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开。
眼前的一切都好笑极了,她反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旁观者。
雨越下越大,不知道爷爷奶奶在另一个维度里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找到她。
她转身,奋力跑进了附近的小巷子。
手机没电了,导航不能用,也没有带伞。
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前路被各色霓虹灯漫撒的灯光遮盖。
她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小妮子想开点儿,人生没什么过不去,长大了就好了。”
奶奶说这话的场景好像发生在昨天。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次好像真的过不去了?”
小城市对人的压抑是乡愁无法掩饰的。
撇开艺术家施与的滤镜,小城一日三餐织成的人脉网用着“人言可畏” “孝感动天”的俗话,一代人压制一代人。
她走进雨幕里。
原来长大后的自己,还是像个被钉死在纸板上的飞蛾。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死循环罢了,这个怪圈,她一辈子也跳不出去了。
她不管不顾的朝前走,路上车辆飞驰,各色陌生面孔都着急跑开躲雨。
只要她无所谓,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就这样走下去,出了意外才更好呢。
不知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么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衬衫上落了很多雨,她抱起双臂,寒意彻骨,无处停歇。
只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秋禾,你怎么在这儿呀?”
她回头,看到了他那双澄澈的眼睛。
秋禾有轻微的脸盲症,一旦熟悉的人出现在陌生的环境中时,就会认不太清他。
她头发贴在脸颊上,睫毛上落了很多雨,迟钝地辨认出是他,回以浅浅地礼貌的笑。
路灯下,疾驰的车辆一辆又一辆从身边飞奔而过。
他把伞打在她的头顶,垂眸擦她额角的雨水:“还好,没事。”
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为她披上:“你先去我家,先处理一下,不然就要生病了。”
她只是愣着,睫毛上的雨滴反射着路灯的光,似舞台剧里的幽灵一般,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她跟着他上了出租车,出租车里没有开灯,车内车外都是一样的暗沉。
为了让她透透气,黑暗里他把自己这侧的车窗打开,身上接满了雨点。
她还没从刚刚的难堪中缓过来,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就假装无事发生的坐着。
但心里的气压却越来越低,低到喘不过气。
她把脸侧到一旁,无声地滚着刚才的眼泪,把肺的空间压榨得干干净净。
她是骄傲的秋禾,谁也不能看到她的软肋。
他坐在她身旁,一直看向她那边的窗外,暴雨把街边霓虹灯洗刷成了水彩笔触。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温暖柔软。
一瞬间,她心脏一颤,几乎出自本能般,转头错愕得看着他。
他也学着她做出了惊异的神情,然后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嘴角牵动着颧骨肌肉往上提着。
车窗外变幻的光影,和刚刚分明是两个世界。
她看见他翕动着欲言又止的雪青色薄唇。
她还没这么专注的观察过他。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魏山意滑了滑喉咙,在心里打了几万遍草稿。
最后只说出了几个字:“秋禾,你别担心。”
初秋的雪渐渐融化了。
秋禾的嘴角依旧秉着那疏离冷漠的笑。
她从怀中抽出自己的手盖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握紧了他那只温暖的手。
好像有穿破重重的阴霾,从镶着金边的云层中下来的小小天使,在冲她挥手。
回到三小家属院已经是半小时以后。
她竟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魏山意先出了车门,打开伞接她下车。
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小心护着她出车门。
车子呼啸离开,她在原地低着头站着。
他笑了笑:“今天才发现你和我一样高。”
她咧了下嘴角,肌肉记忆又让这短暂的笑容快速收了回去。
他的家小而温馨,玄关的台子上满满当当的停满了各式摆件,都是90年代的复古情调。
他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然后张罗着给她吹干头发。
秋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朵结满冰霜浑身是刺的野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第27章 女奴
不知道是天太冷了,还是心底里寒意太满了。
她捧着他递来的银耳羹,一直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他从房间出来,胳膊上搭了一套睡衣。
“家里只有这两件衣服我还没穿过,你不介意的话,就先换上吧,防止感冒。”
“饿了吧,今天天怪冷的,我们不出去了,在家吃火锅好吗?”
秋禾点点头。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梦回高饱和度色调的童年。
在21世纪初那个时代,女性长辈都纹眉。
男性长辈晚饭前,要遣小孩儿去小卖部买一瓶雪花啤酒。
大街小巷都唱着《祝你平安》和《常回家看看》,说着“怎么把大象装进冰箱”的笑话。
等待外卖的时候,玄关处的摆件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家里真特别,我好像进了一个时空博物馆一样,这些玩具我小时候都见过。”
她随手拿起了一只淡黄色的老鹰。
老鹰是塑料材质的,两只眼睛分外犀利,鸟喙尖尖的,羽毛开成鳞片状,两只翅膀呈一字型展开。
只是,当初她觉得逼真到恐怖的老鹰,如今也不过是手里塑料感极强的小玩具。
小时候,为了把老鹰的鹰喙恰恰好的卡在宝塔尖上,她能全神贯注地玩一个下午。
现在,她试了一次没成功就作罢了。
“你小时候怎么和现在长得一点都不像?”
魏山意没有听见她的问题,一直在卧室里收拾东西。
秋禾忍不住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才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的照片发笑。
“是不好看了吗?”
秋禾点点头,继续着刚刚的谈话: “不是,像个小妹妹,现在倒是有些沧桑和成熟。”
“这是你妈妈吗?”
玄关处的玻璃架子上有个中年女人的照片,和上次在墓园里看到的一样。
消瘦,苍白,眉眼凄苦又温婉。
“对呀,上次你在墓园里见过了。”
魏山意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了牛奶和薄荷糖浆,在岛台上开始调配。
他丝毫没发觉自己的不专心,余光一直跟随着秋禾游走。
“你恨你爸爸吗?”
“你都知道了?”
“大致都能猜到。”秋禾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沉重了起来。
“他死了,我恨他也没有用。”
他没握紧量杯,一个晃神儿,糖浆洒在了桌面上。
“可我恨,我都恨,包括我弟弟。”
压抑的情绪再次涌上来了,秋禾站起身去拿纸巾。
雨还在潺潺下着,冬青树在窗帘上投射了大片的暗影。
安静的空间里,只听得见潇潇雨声和窗外车辆的喧哗。
他沉默着调配饮品,有些发干的嘴唇嗫嚅着,带动着喉结滑动。
忽而温柔地看向她,眼睛里有一片仲夏时节的汪洋大海,苦笑着慢吞吞地说。
“其实我恨呀,他们出车祸那天我在准备复试,一切都太突然了,就像一场梦似的,我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我恨我爸,从小就恨,可是这么多年,我突然发现自己心里除了恨就没别的了,秋禾,人来一趟世上,心里应该装点美好的东西,别和他们干纠结。”
是啊,人来一趟世上,多看点美好的东西。
他朝着她的方向扔了一颗陈皮糖:“小心!”
她从空中下意识的接到了陈皮糖。
糖的酸甜味在口中爆开,像他们第一次在车厢见面时的阳光那样。
手机的消息还在不停地弹出,无非是秋爸那略带酸苦味的自私劝解,秋禾从小听到大。
“你可是你妈亲生的,生你的时候她疼了三天,她会害你吗?”
“你别害的大家都不高兴,我好好的一天招谁惹谁了。”
“快回来给你妈认个错,她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就好了。”
秋禾一条条点开,一边对自己料事如神的功夫赞叹不已,一边冷笑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
如果家庭是个小社会的话,秋爸应该是个统治阶级,秋顺是继承人,穆妈是奴隶,而秋禾大概只能被归到牲畜那个单元去。
统治者负责说不痛不痒何不食肉糜的屁话,就能换奴隶和牲畜放血割肉献给她。
“魏山意,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去颍州的寄宿中心,谁也不告诉,不会有人再打扰你,也不会有人再打扰我,最后三个月,我们专心备考。”
秋禾没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不过今天晚上我可能要借你的房间暂时留宿了,你这有空房间吗?”
她又回来了,生活是美好的,细阳这座小城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有她的心态。
魏山意起身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
“这是我姨妈给自己备的房间,她没来住过,床单被罩都是新的。”
“那个,房间有锁。”
火锅外卖终于到了。
两个人拉开餐桌旁的座椅,摆盘,备好油碟,等水沸腾。
转而把视线投进锅里,蘸料是油碟。
红油的香气翻腾升空,屋里弥漫着水蒸气,挡住了窗外的视线。
窗外倾泻如注,耳边只有哗啦啦的风声,雨声。
煨着火锅的小小房间像在海上漂浮的小船。
“明天我们先去把自习室里的东西拖出来,然后带一些到颍州去报名,最后三个月了,东西也不会太多,一个上午肯定能搞定。”
她看了眼朋友圈,叶淮宁已经在广州住下了,刚给乐乐安排了附近的幼儿园。
孙奥运和于蕾刚从外地旅游回来,秦蘅的孩子在咿咿呀呀的学着叫妈妈。
北京的同事,赵佳和郑涵再次入职同一家公司,却因为几次工作的变动,不再熟络。
2020年,疫/情仍在继续,核/酸仍在继续,已婚的和未婚的,工作的和脱产的,各有各的活法。
只要是抬着头生活,只要没被打倒,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总有翻盘的机会。
“魏山意,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们还要起早,晚安。”
魏山意点点头,给秋禾拿了毛巾和洗漱用品,一个人回到厨房默默洗碗。
刚打开厨房的灯,姨妈来了语音电话。
“他们今天是不是回细阳找你了?”
“没,姨妈。”
魏山意说谎的时候,总是眼神游移,即使是语音电话。
“我看他们朋友圈定位就是细阳,他们回细阳干嘛?要是遇见什么事儿你和姨妈说,姨妈出面解决,可别耽误了你考试。”
“谢谢姨妈,不早了,快休息吧!我也睡了。”
姨妈没有挂电话,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明天请假去细阳看你,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真不用,姨妈。”
“我现在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到,你别管了,你去看书吧。”
姨妈的回答不容反驳,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儿。
“噢,对了,我把你生日忘了,我明天过去一起给你补生日吧,姨妈真的太粗心了。”
魏山意关上水龙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地说了出来。
“生日我已经和朋友一起过了。”
“朋友,你在细阳还有朋友?”
姨妈狐疑,声音抬高了些。
“对,是很好的小时候的朋友,如果您明天回来,兴许还会见到她。”
魏山意回头看秋禾关闭的房门,雨声小了很多,她应该睡得很安稳。
“最后三个月,我想去颍州的寄宿中心安安静静地看书,考试的时候也不用再坐车子住旅店了。”
“我们明天去,没有人会给我的生活制造威胁了,姨妈,等我考完试我去庐州找您。”
“明天,太忙了。”
“所以,小山,你找到人生的方向了?”